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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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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似乎难解:黄庭坚和秦观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绝代好词,为什么会堕入拔舌地狱呢?——这里有个掌故:黄庭坚年轻时便喜好填词,笔法多走绮丽温婉的路子,我们可以看他一首:
  
  画堂春·春情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馀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
  香篆暗消鸾凤,画屏萦绕潇湘。暮寒轻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当时,有个很严肃的关西大和尚法云秀斥责黄庭坚,说,你写这些黄色小调,撩拨世人淫念,罪过可太大了,你将来要堕入拔舌泥犁的。
  容若用这个典故,是说:我们填我们的词,你们尽管看不上好了,我们宁愿下地狱也要按我们自己的意愿来填词。——那么,这里的秦七和黄九显然就是容若和顾贞观的自况,再看这句“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分明是说:随便你们这些鸡犬去上天堂吧,我和顾贞观是宁愿手拉手下地狱的。——这就回到了刚才那个问题:“鸡犬升天”的典故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容若这肯定是在和一些人作对比,但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呢?
  有人解释,说容若作此词时,正值皇帝笼络明末遗民士大夫、开设博学鸿词科,不少伯夷、叔齐纷纷下了首阳山,想来谋个一官半职。历代读书人,做官是普遍的第一追求,但容若淡薄名利、顾贞观也不把博学鸿词科这个橄榄枝放在眼里,两人自是秦七、黄九,坦然声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你们志在上天堂,我们甘心下地狱;你们尽可以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不务正业而下地狱的家伙,你们请便!
  诸家注本普遍都取这个解释,但这个解释是否成立,却很难说。“鸡犬升天”的典故明显带有贬义,而容若和顾贞观共同的好友里不乏有钟情于博学鸿词科的,双方之间并没有那么大的壁垒,相反倒很融洽;容若自己也曾经一心仕进,还为了错过殿试而懊恼不已;容若主编的《通志堂经解》、所著的《渌水亭杂识》,也都是正经的学问之道。所以,若把这些和填词对立起来,似乎很难解释得通。
  先往下看吧。从用典手法论,容若用黄庭坚下拔舌地狱的典故属于典型的断章取义传统,因为这件事还有下文的——黄庭坚后来编辑晏几道的词集,读晏词而大有感慨,说词虽然只是街头巷尾的流行歌曲,但晏几道写词用上了诗笔,这便化俗为雅了。黄庭坚由此想到自己当年填的那些狎俗小调,还挨了大和尚的一顿训斥,看来人家说得没错,填词还得是晏几道这样的才对路。
  如此,黄庭坚等于承认自己是该入拔舌地狱的,也承认自己当初填词的路数属于三俗,那么,难道容若是要继承黄庭坚早年的三俗风格而宁可下地狱吗?——显然不是,容若用这个典故,只取“以填词为志”这个意思,不及其他。这种断章取义式的用典手法是诗词常格,前边已经见过一些,很快还要继续见到的。
  
  很快,下一句就是。“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瘦狂和痴肥是南朝沈昭略的典故。沈昭略为人旷达不羁,好饮酒使气,有一次遇到王约,劈头就让人家下不来台:“你就是王约吗,怎么又痴又肥?”王约一肚子气,当下反唇相讥道:“你就是沈昭略吗,怎么又瘦又狂?”这要是换了别人,肯定是一脸难堪却毫无办法,分明就是自取其辱么,沈昭略却哈哈大笑道:“瘦比肥好,狂又比痴好,你这个傻小子呀!”
  容若用这个典故,还是断章取义式的用法,与顾贞观自况瘦狂,把对立面比作痴肥,说你们痴肥尽管笑话我们瘦狂,是,我们是不如你们,随便你们怎么笑吧。——表面上话是如此,实则却说:就凭你们这些痴肥也配笑话我们?不搭理你们不是因为不如你们,而是因为你们不配!
  容若性格中狂放的一面就暴露出来了,仿佛他另外一首名篇中劈头的那一句“德也狂生耳”乍现目前,此时的容若不再是一个多情种子,而是一位旷荡豪侠。
  
  末句“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笑”字上承“判任痴肥笑”——痴肥们笑的是什么呢?笑的是我们的多病与长贫。这里,多病与长贫实有所指,容若正符合多病的标准,顾贞观正符合长贫的标准,两个人放在一起,这才叫贫病交加。容若最后语带反讽,说我和顾贞观一病一贫、一狂一瘦,实在比不上你们肥肥的各位风风光光地兖兖向风尘呀。
  兖兖(yǎn),是接连不绝的意思,一般用在人的身上,不同于“滚滚”,前者如“诸公兖兖登台省”,后者如“滚滚长江东逝水”。容若这里“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又是一次对比,和前边“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接连构成了三组对比。这些对比的情绪是如此的强烈,使我们不禁要问:和容若、顾贞观站在对立面的到底是那些人呢?
  诸家的普遍解释是:你们志在做官,我们志在填词,是做官与填词构成了对比。
  但是,是否存在第二种可能呢?——如前述,做官与填词的对比未必存在牢固的根基,如果另辟蹊径的话,这或许是容若和顾贞观共同的独抒性灵的词学主张与当时另外的词学声音之间的对立。这,就要稍微介绍一下纳兰词之外的词坛风气。
  
  清初有两大文学巨匠,时称“南朱北王”,“南朱”是朱彝尊,“北王”是王世禛。王世禛在年轻时代作了五年的扬州地方官,白天忙工作,晚上就和词人朋友们唱和聊天,因此而带起了相当大规模的兴盛词风。但王世禛调离扬州之后,却很离奇地对填词一事绝口不提了,这就像一位一统半壁江山的武林盟主突然封刀归隐一样,把当初的一堆追随者硬给晾在那儿了。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其实很简单:王世禛年纪大了,官也做大了,觉得填词只是少年轻狂的一段荒唐经历而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从此之后,王世禛的文学精力就全用在诗歌和古文上了,还开创了“神韵”一派,在文学史上都留了一笔。
  再说那个“南朱”朱彝尊,他正好和王世禛相反,先诗而后词,坐定了词坛盟主之位。朱彝尊的另一个重要身份是一代儒宗、学术大师,而这位儒宗早年也是有过一段刻骨而绝望的恋情故事的,这在他的一些小词里、还有一首超长的《风怀诗》里都有过真情的吐露。话说朱彝尊晚年要给自己编定文集,这时候有朋友劝他:“你的文集里如果删去《风怀诗》,以你的学术地位,将来说不定能去配享孔子的。”朱彝尊倒很硬气,就是不删,说“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但不删归不删,从朋友的劝说当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当时的主流社会风气的。
  南朱北王,两则轶事,一个是说词在一些“正统人士”眼中之地位,一个是说写情在一些“正统人士”眼中之地位。但很不巧,容若和顾贞观的人生追求里,这两条全占,并且还是结合在一起的。更要命的是,当时的词学风气也正有着向醇正清雅的“思无邪”路线上发展的趋势——这可不是性灵之词,而是儒家之词。所以,容若的词作如果以上流社会的主流眼光来看,未必有多么可取。
  
  这时候我们再回过头来,重读“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这个“莫负当初我”似乎便有了一些深意,是说我对我当年的这些词作是满意的,是坚持的,我是什么样就呈现出什么样,不必为了什么什么而给我删掉什么什么。
  ——如果从这个角度着眼,后边的三组对比也就容易理解多了。
  举世皆誉而不加劝,举世皆非而不加沮。我走我路,任人评说。这是一个“德也狂生耳”的旷达形象,也是一个绝世才子的风流自赏。而容若的早逝,夭折了一个天才,也夭折了一个即将使鲜花开遍原野的性灵词派。
  
十六
  
  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快乐和感动往往来自于不求甚解,这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
  比如一句我们经常用以自励的话:“言必信,行必果”,我们觉得这才是君子气概,古人真是教会了我们很重要的人生哲理呀。——这两句确实是孔子的名言,但在《论语》里,原文还有后半句的:“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如果再往下看:“抑亦可以为次矣”,这就是说:这种言必信,行必果的人虽然都是不怎么样的小人,但也不算太糟糕,也算凑合了吧。
  现在,这首容若最著名的《木兰花令》也有相似的情况在。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们如果只读这最最感人肺腑的头一句,必然以为这是一首情诗,也必然会把这一句抄录在心里,作为一则亘古而永恒的爱情箴言。容若这句词的魅力在于:他直指人心地写出了一种爱情世界里的普世情怀,尽管他的本意未必如此。
  我们还是先从词题看起吧。
  词题“拟古决绝词”,首先点明这首词是“拟古”,也就是说:我下面要模拟古诗的风格与题材写上一首。
  拟古是诗人们常见的写法,一般是模拟古乐府,容若这回拟古拟的“决绝词”便可见于《宋书·乐志》所引的《白头吟》:“晴如山上云,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意思是:我的心明明白白、透透亮亮,听说你现在脚踩两只船,所以我要来跟你一刀两断。——注意这个主题:“绝交”。这可不是什么缠绵悱恻的爱情,而是毅然决然的分手。
  
  后人来“拟”这个决绝词,最著名的是元稹的一组三首《相和歌辞·决绝词》:
  
  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
  那能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
  分不两相守,恨不两相思。
  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知。
  春风撩乱伯劳语,况是此时抛去时。
  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
  君情既决绝,妾意已参差。
  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噫!春冰之将泮,何余怀之独结。
  有美一人,于焉旷绝。
  一日不见,比一日于三年,况三年之旷别。
  水得风兮小而已波,笋在苞兮高不见节。
  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之攀折。
  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
  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馀血。
  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
  已焉哉,织女别黄姑,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夜夜相抱眠,幽怀尚沉结。
  那堪一年事,长遣一宵说。
  但感久相思,何暇暂相悦。
  虹桥薄夜成,龙驾侵晨列。
  生憎野鹊往迟回,死恨天鸡识时节。
  曙色渐曈昽,华星次明灭。
  一去又一年,一年何时彻。
  有此迢递期,不如生死别。
  天公若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
  
  第一首写得残酷:情人之间最好要学牛郎和织女,虽然常常见不着面,但心心相守,终老不移;可别学庭院里的红槿,早晨开得艳艳的,可才到晚上就一任东风吹得南北东西了。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渴望相守,分开之后也没多少相思。面对面尚且如此,背对背谁知道会怎么样呢?还是一刀两断了吧,省得活受罪。
  第二首写得无耻:那个美女呀,实在美艳绝伦,我和她相别一日便如三秋,又何况一别三年呢?下边化用“晴如山上云,皎若云间月”:我自问如白云般干净,可谁知你在这三年里是不是也像白雪般纯洁呢?我很庆幸我是你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但我实在没把握我会不会也是你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男人。我们实在分别太久了,就像牛郎、织女一年一见,见面那天虽然高高兴兴的,可见不着面的那三百六十四天里,隔着那么宽的一条河,谁知道对方都干了些什么呢?
  第三首写得绝情:男女之间就算夜夜睡在一起,尚且有很多隐秘沉在心底,像牛郎、织女那样一年只睡一晚,又怎能长叙这一年中的诸般事情呢?与其这样一年一会,不如干脆一刀两断算了。
  我们读元稹的悼亡诗,难免不被他的深情所感动,但读这三首,只觉得除了薄情、绝情之外,还有一副小人嘴脸。此诗背后有其本事,就是元稹(张生)和双文(崔莺莺)的一段始乱终弃的恋情。元稹大义凛然地说:“都怪那个狐狸精不好!”
  以上,就是《古决绝词》从源头到拟古的一番面貌。
  那么,容若,这个多情种子,突然也来了这么一首《拟古决绝词》,这是要干什么呀?他和哪位女子如此毅然决然地决绝了呢?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是唐代张籍的一首名诗,手法上也是拟古,拟汉乐府。全诗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的表白口吻:你知道我是有丈夫的,但你还是送给我一双明珠。我对你的情义非常感动,便把明珠系在了我的衣服上。但是,我家并不是小户人家,我丈夫也不是贩夫走卒,我虽然知道你对我好,但我誓要与丈夫同生共死。明珠我还是还给你好了,只恨我们认识得太晚!——末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千古传为名句,但这首诗,通篇是男女之情,实际却和男女之情毫无关系。
  这首诗的题目叫做《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当时,藩镇李师道四处笼人,渐成与中央政府分庭抗礼之势,张籍也是个名人,也在李师道的笼络之列,于是,张籍便写了这首诗作为对李师道的婉拒,借节妇的口吻表白心志: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这辈子是跟定中央政府了。——这便是诗词自《离骚》以来的一个重要传统:以男女情事寄托别样情怀。
  所以,诗词作品里通篇写男女的未必真是在写男女,写花草的未必是真写花草,写美女的未必是真写美女,这便是《离骚》“美人香草”的传统,把刚的东西柔化,把硬的东西软化,把直的东西曲化,以一种富于审美意味的手法来表达那些不大含有审美意味的内容。
  所以,话说回来,容若这首“人生若只如初见”未必就是在写男女情事的。
  词题“拟古决绝词”,有的版本在后边还有两个字:“柬友”,这就是说,这首词是以男女情事的手法来告诉某个朋友:咱们绝交吧!
  
  这首词,看似明白如话,实则用典绵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秋风画扇,是诗词当中的一个意象符号——扇子是夏天用的,等到秋风起了,扇子又该如何呢?汉成帝时,班婕妤受到冷落,凄凉境下以团扇自喻,写下了一首《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扇子材质精良,如霜似雪,形如满月,兼具皎洁与团圆两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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