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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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小词,每两句都是反复回文。“雾窗寒对遥天暮”,从最后一个字“暮”倒着往前读,就是下一句“暮天遥对寒窗雾”;“ 花落正啼鸦”,倒过来也就是下一句“鸦啼正落花”。这就是回文诗的一种。
一般的选本里很少会选这首词,原因很简单:这是纯粹的文字游戏,并没有什么艺术价值和深刻内涵在里边。这道理是完全正确的,回文诗大多都仅仅是文字游戏而已,就像厨师雕刻出来的一朵精美绝伦的萝卜花,无论多漂亮,也只是正餐旁边的一个配头。
但是,为什么经常还有厨师愿意去雕萝卜花呢?除了要让整桌菜卖出更贵的价钱之外,一个原因就是:炫技。
芭蕾舞剧里经常会出现舞会场面,盛大的舞会,这种情节对整个剧情来说往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之所以舞会场面屡屡出现,原因也是这个:炫技。
摇滚乐队里的主音吉他手经常会抛开整个乐队,把主唱晾在一边,弹上一段缤纷绚烂的快速solo,这段solo如果拿掉,对歌曲本身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它之所以顽强地存在,原因也是这个:炫技。
这是人的天性,如果掌握的高于常人的手段,总忍不住拿出来卖弄卖弄,如果没机会卖弄,或者受到环境的刺激,就会“技痒”。
诗词也是一样,这既是一门艺术形式,同时也是一门技术活儿,技术水平高的人既喜欢把功夫拿出来晒晒,也很有兴趣去挑战更高的技术难度。这和我们现在玩游戏打通关是一个道理。
诗词,不但是一门技术活儿,还是一项技术游戏。现代人有时会把诗词想像得过于神圣,这实在是因为在我们现代的多数诗词讲本中,都把诗词抬得过高了,或者是以现代的艺术眼光来审视古代的诗词作品,于是诗人在我们眼里就往往被塑造成了艺术家的形象,而事实上,如果我们能到古代去看一看的话,就会发现“艺术”形象的诗词仅仅是诗词的多个侧面中的一个而已。
诗词也是交际手段。文人士大夫们搞社交活动,聊什么呢,最好的话题要符合以下的标准:一,不失身份;二,大家都可以参与;三,带有一些竞技性,有助于活跃气氛。能够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就是诗词。
关于第一“不失身份”,诗肯定是不失身份的,词在有些时候会被认为失了身份,但这是社交场合,不是正襟危坐的场合,填词也是雅事。
关于第二“大家都可以参与”,诗词是旧文人的基本功,一般来说,哪怕再笨、再烂、再没水平的人,只要他是个读书人,好歹都能拽两句诗词的。如果诗写得好,这个人不一定学问也好;但如果诗写得很烂,连基本功都没有,这个人的学问也就不用问了。在传统文化里,如果一个人水平很高却不会写诗,这是难以想像的。
关于第三“带有一些竞技性,有助于活跃气氛”,诗词唱和在一定意义上就是比武。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因为文的好坏往往是没有硬指标的,不像武术,无论吹的如何,只要两人一伸手,总能分出胜败。但是,文,在艺术水平上虽然难有标准,在技术水平上却可以是有标准的,比如诗词唱和里的步韵,别人写了一首七律,你也要跟着写一首七律,还得用人家原来的韵脚的字。如果你写出来了,虽然不是什么佳作,但也还中规中矩,至少你就没输,但如果你憋了半天写不出来,那肯定就是输了。《红楼梦》里姐妹们的联句也是一种形式,如果眼看着别人一句一句的不假思索,每到你的时候你都憋不出来,这多没面子呀。在这种时候,艺术水平是次要的,或者说是超指标的要求,按照规矩把自己该作的那部分作出来,这才是最重要的。因为这不是在搞“艺术创作”,而是在进行“社交活动”。
现代人已经没有这种适用面超广的社交话题了,想想古代的读书人,你只要会作诗,技术熟练,就很容易打入别人的社交圈子,融入一个新的环境。大家也很容易在诗词唱和的唱和里忘记各自的身份和地位,进行自由自在的交流和娱乐。诗词,就是这样一种重要的社交工具,实用功能巨大。
一方面,这种半竞技性质的活动催生着技术进步;另一方面,诗人的水平越高,往往也越乐于挑战更高的技术难度。就像主音吉他手,手指越快便越喜欢追求更快;就像打电子游戏,玩得越熟便越喜欢追求更难的关卡。——回文诗就是这样的一种技术挑战。从这个意义上说,诗词,可以说是一种技术游戏。
诗词游戏的样式很多,一样带有竞技色彩,炫技也就意味着给别人制造技术壁垒,这是文人之间的比武,妙趣横生。
传说佛印和尚给苏东坡写过这样一封信,让苏东坡这等顶尖高手也摸不着头脑:
野野 鸟鸟 啼啼 时时 有有 思思 春春 气气
桃桃 花花 发发 满满 枝枝 莺莺 雀雀 相相
呼呼 唤唤 岩岩 畔畔 花花 红红 似似 锦锦
屏屏 堪堪 看看 山山 秀秀 丽丽 山山 前前
烟烟 雾雾 起起 清清 浮浮 浪浪 促促 潺潺
湲湲 水水 景景 幽幽 深深 处处 好好 追追
游游 傍傍 水水 花花 似似 雪雪 梨梨 花花
光光 皎皎 洁洁 玲玲 珑珑 似似 坠坠 银银
花花 折折 最最 好好 柔柔 茸茸 溪溪 畔畔
草草 青青 双双 蝴蝴 蝶蝶 飞飞 来来 到到
落落 花花 林林 里里 鸟鸟 啼啼 叫叫 不不
休休 为为 忆忆 春春 光光 好好 杨杨 柳柳
枝枝 头头 春春 色色 秀秀 时时 常常 共共
饮饮 春春 浓浓 酒酒 似似 醉醉 闲闲 行行
春春 色色 里里 相相 逢逢 竞竞 忆忆 游游
山山 水水 心心 息息 悠悠 归归 去去 来来
休休 役役
苏东坡大惑不解,可要是承认看不懂,岂不输给了佛印一头!正在抓耳挠腮之际,传说中的那位苏小妹来了,只看了两眼便说:“这很难解吗?明明写得很清楚呀。”
经苏小妹天才一解,那一大堆的叠字便重新打散组合,露出佛印的一首七言长诗:
野鸟啼,野鸟啼时时有思。
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花发满枝。
满枝莺雀相呼唤,莺雀相呼唤岩畔。
岩畔花红似锦屏,花红似锦屏堪看。
堪看山,山秀丽,秀丽山前烟雾起。
山前烟雾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湲水。
浪促潺湲水景幽,景幽深处好,深处好追游。
追游傍水花,傍水花似雪,似雪梨花光皎洁。
梨花光皎洁玲珑,玲珑似坠银花折。
似坠银花折最好,最好柔茸溪畔草。
柔茸溪畔草青青,双双蝴蝶飞来到。
蝴蝶飞来到落花,落花林里鸟啼叫。
林里鸟啼叫不休,不休为忆春光好。
为忆春光好杨柳,杨柳枝头春色秀。
枝头春色秀时常共饮,时常共饮春浓酒。
春浓酒似醉,似醉闲行春色里。
闲行春色里相逢,相逢竞忆游山水。
竞忆游山水心息,心息悠悠归去来,归去来休休役役。
这就是典型的一个文人游戏。大家最熟知的游戏应该就是藏头诗了,比如有一首诗常常被作为评书的定场诗,听过的人很多,但大家未必都知道这其实也是一首藏头诗:
八月中秋白露,路上行人凄凉。小桥明月桂花香,日夜千思万想。
心中万般宁静,青春好读文章。十年苦读在书房,方见才学益广。
这首《西江月》这么看,是看不出藏头的,如果换成繁体字,再排成一个圆圈:
八月中秋白露,路上行人凄凉。小橋明月桂花香,日夜千思萬想。
心中萬般寧靜,青春好讀文章。十年苦讀在書房,方見才學益廣。
“廣”字的下半部分是“八”,从“八”读起,是“八月中秋白露”,“露”的下半部分是“路”,从“路”读起,是“路上行人凄凉”,依照这个规矩一直往下读,读到“方見才學益廣”,便完整地转了一圈。
诗词的游戏是多种多样的,这里只是简单地介绍了两种而已。古代文人一般不像现代人这么忙,而休闲时间既没有电视看,也没有迪厅泡,所以很大程度上的休闲都是在诗词书画里的。有人可能会问:“他们就算没有电视,没有迪厅,但那时候是可以堂而皇之地泡红灯区的呀?”——不错,但文人士大夫就算泡红灯区一般也要泡高级红灯区,和那些歌女们也要有诗词唱和的,比如对诗,谁输了罚谁一杯酒什么的,而就算这一类的诗词唱和甚至也流传下来了一些佳作和佳话,但这就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了。
最后再看一看容若另外的两首回文《菩萨蛮》,领略一下诗歌的另一个侧面和诗人的另一种生活:
客中愁损催寒夕,夕寒催损愁中客。门掩月黄昏,昏黄月掩门。
翠衾拥孤醉,醉孤拥衾翠。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
砑笺银粉残煤画,画煤残粉银笺砑。清夜一灯明,明灯一夜清。
片花惊宿燕,燕宿惊花片。亲自梦归人,人归梦自亲。
二十二
虞美人(银床淅沥青梧老)
银床淅沥青梧老,屟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这首《虞美人》,又是表面明白如话、实则潜流滚滚的一篇。
只从字面来看,读得出是相思,是怀旧,是一段欢乐、一片深情。——这是一种很高妙的技术,字面意思已经把想表达的内容表达出来了,但如果读者明了那些语句的出处,读出来的内容便会递进一层。
这种手法,比如辛弃疾的“且将万字平戎册,换得东家种树书”,这是慨叹英雄无用武之地,空有满腔抱负、满腹经纶,却处处受到掣肘,无奈加上愤懑,便把“平戎册”去换了“种树书”。——这么理解是一点问题没有的,但是,如果知道“种树书”还有一个出处,对这句词的意思也许还能领悟得更多一些。
秦始皇焚书坑儒,天下的书只允许留下很少的几类,其中就有占卜书和种树书。所以,种树书就变成了一个文化符号,含有某种特定的符号意象,明白这个意象之后,便更能体会到辛弃疾所在的时局是多么的压抑、逼仄。
容若这首词便充分体现着这种技巧。这倒不一定是他有意为之的,因为,作为一个满腹诗书的人,前人的种种成句、典故、意象,早已经读得烂熟,成为了自己语言的一部分,运用起来就如同我们普通人运用母语一样,达到了不假思索的程度。读书越多的人,往往这种现象就越明显。
“银床淅沥青梧老”,银床,一般有两种解释,一是说井栏,一是说辘轳,其实银床至少还有一解,就是形容华贵的床,比如宋词里有“高欹凤枕,慵下银床”,这个银床的意思在上下文里是很明确的。
容若这里的银床是什么意思呢?从上下文来看,只能在井栏和辘轳之间选一个。但到底选哪个呢,应该是井栏。——为什么是井栏呢?从全词来看,说是辘轳也没有问题呀!
是的,说是辘轳也讲得通,但是,肯定是井栏。
为什么呢?
古人笔记里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某年,河滨打鱼的人网到了一块石头。网到石头没啥稀奇,但稀奇的是,这块石头上居然刻着一首小诗:“雨滴空阶晓,无心换夕香。井梧花落尽,一半在银床。”——笔记里记了这事,还小小地议论了一下:银床就是井栏,这小诗也不知是谁作的?
这首小诗里的“井梧花落尽,一半在银床”,正是容若“银床淅沥青梧老”一句之所本,那就是说,容若应该是读过这本笔记的,既然出处在此,银床就该当井栏解了。
还有一个小问题:井栏这等粗俗的东西,为什么竟会用“银”字来修饰呢?——因为这个“银”字原本并不是饰美之辞,而是确有所指的。《晋书》曾载淮南王的自大与侈靡,后园凿井,打水的瓶子是金的,井栏是银的。
再看“屟粉秋蛩扫”。“屟”(xìe),有解作木屐的,有解作鞋的木底的,但无论是木屐还是木底,和“粉”字都很难搭上关系。这里的“屟”字应该是鞋垫的意思。
我们现在的化妆品比起古人实在丰富得太多了,女人们,甚至还包括一部分男人,有着各式各样的香水,什么要喷什么位置都很有讲究,但是,有没有人想到给脚上喷香水呢?如果仅从自然味道而论,脚,也许是人的全身上下最需要香水的部位了。
在这一点上,古人比我们现代人领先了。容若词中所谓的“屟粉”,应该就是鞋垫里的香粉。鞋子的密封性不是很好,所以人在走路的时候,香粉会从鞋子里泄漏出来,所以才会有“屟粉秋蛩扫”——那女子曾经走过的地方应该留下不少鞋垫里的香粉的,但现在,秋风秋雨摧残,梧桐花也落了,蟋蟀也不叫了,她鞋垫里的香喷喷、臭烘烘的香粉也已经一点踪迹都没有了。任凭你怎么提鼻子去闻,也一点都闻不见了。
“采香行处蹙连钱”,采香行处,传说吴王在山间种植香草,待到采摘季节,便使美人泛舟沿一条小溪前往,这条小溪便被称为采香径。这个浪漫的名称自然成为诗人们常用的意象,比如姜夔有“采香径里春寒”,翁元龙有“采香深径抛春扇”,当然,真正的采香径(如果当真存在的话)只有一处,别以为诗人们说这个词的时候都是实指,容若这里用“采香行处”只是比喻当初那心爱的女子曾经经过、曾经流连的地方。
连钱,叫这个名字的至少有两种东西,一是古代有一种连钱马,即岑参诗里的“五花连钱旋作冰”,卢照临的“妖童宝马铁连钱”,这种马毛色斑驳,就像撒了一把铜钱,或者可以想像成一匹马身上披了一张金钱豹的皮。连钱马是一种很不错的品种,常常被诗人吟咏。
二是一种连钱草,说得专业一点,拉丁名是Herba Glechomae,可以清热解毒、利尿排石、散淤消肿,可治尿路结石和跌打损伤。当然,这么一解释,诗意就全没有了。
连钱草常常长在路边和水边,是一种很常见的小草。“采香行处蹙连钱”,在采香径上长满着连钱草,这是解释得通的,而“采香行处”和“连钱马”这两个意象似乎很不合拍,前者是杏花春花江南,后者是骏马秋风冀北,放在一起可没法解释。
动词“蹙”字,可以形象地解释为连钱草长满采香径上,但这个字还可以通“蹴”,因此,解释为连钱马踏着采香径,在字面上也是通顺的。
有注本引文徵明诗“春苔蚀雨翠连钱”,形容青苔被雨水侵蚀,好像连钱的斑纹,这也可以解释得通,放到容若的词中,意为所爱之人旧日的行经之处已经长满青苔,久无人迹,联系到前一句“银床淅沥青梧老”,也很顺畅。
接下来“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翠翘就是翠玉首饰,这句是说容若在爱侣当时的行经之地拾到了她当初遗落的一只翠玉首饰,伤感而不能言。——字面通顺,但是,究竟是不是这个意思呢?放一放,先往下看。
下片开始,“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回廊,若是泛指,就是曲折的走廊,但联系前文的采香径的用典,这个回廊有可能也是吴王当初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