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第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年轻的李商隐接受了柳枝的邀请,可谁知道,共赴京师的同伴搞了个恶作剧,偷偷上路,还把李商隐的行李给偷走了。诗人无奈,没法在当地停留三日,只得爽约而去。
到了冬天,李让山来找李商隐,说起柳枝已经被某个大官娶走了。这场初恋,还没有开始便已经匆匆结束,只化成了《柳枝》五首,徒然惹人伤怀。
这个典故,容若曾经多次化为自己的词句,譬如“断带依然留乞句,班骓一系无寻处”,“便容生受博山香,销折得狂名多少”。但是,如果容若这里“湔裙梦断续应难”用的就是李商隐的这则典故,是说湔裙水上之约已如梦断,再也难续,那么,为何难续呢?如果联系柳枝姑娘被某个大官娶去的结局,容若这里所哀伤的应该就是小表妹的进宫之事吧?
容若的另一首咏柳词,即《淡黄柳·咏柳》(三眠未歇),也用到过“红板桥空,湔裙人去”的句子,分明在用李商隐的故事,但是,这首《临江仙·寒柳》的“湔裙”若作此解,却怕与开头处“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的意象不大合拍了。
另觅蹊径,湔裙还有另外一个典故,见于《北齐书·窦泰传》。当初,窦泰的妈妈听到屋外风雷交作,像要下雨,便起身到庭院去看,只见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窦妈妈一惊,突然坐起,原来是南柯一梦。这一梦可把她吓坏了,冷汗淋漓,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窦妈妈怀上了窦泰。
就这样过了十个月,眼看产期到了,孩子却怎么也生不出来。窦妈妈急坏了,赶紧找巫师来想办法。巫师说:“这好办,你只要‘渡河湔裙’,生孩子就会容易了。”窦妈妈言听计从,知行合一,果然把窦泰顺利地生了下来。
如果取这层意思的话,“湔”字就不该读为一声,而该读为四声,意思同于“溅”,和“洗”的意思就没有关系了。容若用窦妈妈“渡河湔裙”的典故,当是指发妻卢氏当初的难产。卢氏就是死于难产的,这和上片意象便关联得紧了,也明确点出了悼亡主题。而最后结语“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生死永诀之痛,任什么也无法消弭。
这首词,曾被那位对纳兰词评价不高的陈廷焯赞为纳兰词中的压卷之作,不知道容若听到了会不会高兴一些呢?无论如何,“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都是性灵之句,非挚情挚性之奇男子无以得之。
十四
临江仙(点滴芭蕉心欲碎)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这是一篇伤情怀旧之作。
容若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心欲碎,那声音仿佛打在心头的锤子,一下下,敲打着心口处最软弱的那块地方——那是过去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因为过于幸福,所以不堪回想。
芭蕉,在文学作品中历来都有两个牢固的意象:一是“雨打芭蕉”,也许是因为芭蕉宽大的叶子最容易凸显出雨水的声音吧,如果是骤雨,那声音便急促而难捱,如果是疏雨,那声音便淅沥而忧伤,所以有“疏雨听芭蕉,梦魂遥”,有“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有“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芭蕉里,也不管、滴破故乡心,愁人耳”;另一个是卷心芭蕉,芭蕉的叶子是聚拢在一起的,随着渐渐成熟而渐渐舒展开来,正像愁人心绪的舒与卷,所以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所以,当诗词作品里芭蕉和雨这两个意象共同出现,那往往就是主人公发愁的时候到了。芭蕉和雨长久以来都组成了一个固定的意象符号,所传达的信息主要有两个:一是愁绪,二是孤独。于是,当容若吐出“点滴芭蕉”这四个字的时候,不用再说别的,我们便已经能够体会到他下面要表达的是怎样一种情感了。
“点滴芭蕉心欲碎”,这一句从字面理解,“心”首先是芭蕉的心——芭蕉在雨丝无休无止的敲击中,“心”已经快被打得碎了;而后,“心”才双关为容若的心——雨水打坏的是芭蕉的心,也是我自己的心。
芭蕉的心,这就关联到芭蕉那个“束”与“展”的意象。要知道,芭蕉本是没有心的。——当初,禅宗的五祖准备交授衣钵,神秀和慧能分别作过两个著名的偈子,一个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一个说“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陈寅恪质疑说:这两人全都搞错了,不能拿菩提树来打比方的,该用芭蕉。
菩提树高大坚固,常青不凋,根本无法形成“空”的意象,而细考当初中、印两地的佛学比喻,普遍所用的都是芭蕉一类的植物。
印度佛学里有不少内容都是讲述观身之法的。什么叫观身之法?大体来说,就是你用什么方法来看待你的肉身。印度人通常怎么看呢,他们有一个很好的比喻,人的身体如同芭蕉。
为什么比作芭蕉呢?因为芭蕉有个特点,叶子是一层一层的,剥完一层还有一层,剥完一层又还有一层。如果有人没见过芭蕉,那就不妨想想洋葱,还有卷心菜,反正就是这种剥完一层又有一层的东西。
芭蕉,或者洋葱,或者卷心菜,剥呀剥,一层又一层,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呢?剥到最后,咦,原来什么也没有呀?!佛家有所谓“白骨观”,大约就是这种观身的方法,最后要认识到肉身不过是一堆零件的组合,剥来剥去空无一物。
剥尽层层,中心空空,这便是芭蕉在佛学当中的特定意象,以比喻肉身之空幻不实。所以,“身是菩提树”也好,“菩提本非树”也罢,本该是“身是芭蕉”的。
那么,“点滴芭蕉心欲碎”,容若到底用的是哪个意象呢?或者两层意象交相并用?——换作别人,这般解读也许要算过度阐释了,但在容若身上却也未必。容若的空幻不实之感是由来已久的:发妻之死、天性与环境之错位、乃至天生的体弱多病,这都使忧郁越积越多,使他过早地倒向了佛学。很年轻时,容若第一次为自己设计书房,题名为“花间草堂”,兼取《花间集》和《草堂诗余》的字眼,何等的明丽爽朗;为自己的第一部词集题名“侧帽”,又是何等的风流自赏;但他迅速地衰老了,迅速地在华贵的生活里消沉不起,开始自号为“楞伽山人”,恍恍忽忽地在今生的郁结里证悟来生。
容若这时候的词已经笼罩在垂暮的梵音里了:
《浣溪沙》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
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眼儿媚·中元夜有感》
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
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擎。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
厌世,缘于爱之深;向佛,只因情之切。容若这两首词,青灯古佛、金经香台,而《浣溪沙》“返生香”之典意在返生还魂,《眼儿媚》“奉倩神伤极”一典更是荀奉倩对妻子“不辞冰雪为卿热”的一往情深。纵无情处,也是多情。而当下,“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此中又有几多空门意,几多尘世情,谁能说清?
从窗外雨打芭蕉的淅沥,想到当年的仙侣生活,“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待要睡了,却展开了旧日的书笺,那些柔情蜜意的文字呀,想当初教她书写,她那笔法生疏的样子……
这两句,化自王彦泓的《湘灵》:
戏仿曹娥把笔初,描花手法未生疏。
沉吟欲作鸳鸯字,羞被郎窥不肯书。
曹娥,是东汉孝女,时人曾经为她刻石立碑。传说蔡邕在一天晚上瞻仰曹娥碑,天黑看不清字,便用手抚摸碑文而读,读罢后在碑阴处题了八个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这是个文字游戏,意为“绝妙好辞”。王彦泓的“戏仿曹娥把笔初……”是描写一位闺中女子,她戏仿着曹娥碑的笔意,想要写些情语,却怕被爱侣看见取笑,故而几多羞涩,欲书不书。
容若的“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系化用王彦泓的成句,但王彦泓其实也是从别人那里化用来的,这就是欧阳修的《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王诗直接取自欧词的下片,欧词描绘的也是一番闺中之乐:女子依偎着情郎,把笔管摆弄了好久却也没有写下什么,可是,女孩家写什么字呢,这本该是练习刺绣女工的时候呀,一写字岂不耽误了这些正事?但女子哪还有心刺绣,只是持笔笑问情郎:“‘鸳鸯’两个字怎么写呀?”
——当初张敞为妻子画眉,这事被汉武帝拿来取笑,张敞半开玩笑地辩解说:“闺中之乐还有比画眉更过火的呢。”看来写鸳鸯字该算是“更过火的”其中之一项了。
过去的越快乐,回忆起来也就越痛苦。容若于下片转回当下,“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是说:我的眼睛已经疲倦了,低头看去,书乱乱地堆着,看上去模糊不清。
缃帙,本义是书套,色为浅黄,也可以代指书籍。这些书为什么看上去“一半模糊”呢?因为眼睛倦了,因为眼里都是泪了。过去的日子是“鸳鸯小字”,是“弄笔偎人”,而现在呢,只是“幽窗冷雨一灯孤”——窗是幽窗,雨是冷雨,灯是孤灯,这一些孤独的意象都只因为你离我而去,我,才是最孤独的那个。
可是,话说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情再深也应该淡了、尽了,但在这个雨打芭蕉的夜晚,为什么我还会想起你来,为什么我还会泪流满面?——“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容若会不会甘愿舍弃那段短暂的快乐,以求免除这一生一世的刻骨忧伤?
十五
虞美人·为梁汾赋(凭君料理花间课)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
这首词可以称得上是容若的填词宣言。
前边我们看到的词章大多都是抒情,而这一回,容若却是以词言志的。
词题“为梁汾赋”,梁汾即顾贞观,既是容若的第一挚友,也是容若的第一知音,而且,两个人在写词一道上有着共同的主张、共同的追求,创作水平也不相上下,真称得上是“同志加兄弟”的关系了。
这首词当写于容若与顾贞观结交的初期,事由是:容若委托顾贞观把自己的词作结集出版。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因为对于一个文人来讲,委托他人来选编、出版自己的作品,这就基本等同于托妻寄子,是把自己的全部心血托付出去,况且,一旦出版,些许误差都可能遗臭万年的。这就像美女会希望流传下自己最美的写真,却绝不愿意里边羼杂有哪怕一张自己不喜欢的照片。文集之于文人,就如同写真集之于美女。这等事情容若若要托付出去,舍顾贞观之外再无旁的人选。
我们现在谈纳兰词,顾贞观只是一个配角,他的存在就好像梵高的弟弟之于梵高,殊不知顾贞观也是清代填词之大家——前人评论清代的顶尖词人,有人推朱彝尊为第一,有人推顾贞观为第一,而不像现在这样很多人对清词只知道一个纳兰容若。顾贞观能得好友如此重托,靠的不全是友谊的。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容若这是叮嘱顾贞观:我的词集选编出版的事就全权交给你了,那都是我年轻时候的写真啊,你可一定要处理好了。
料理,即安排、打理,比如宋词有“幽香不受春料理,青青尚馀秋鬓”。花间,是指《花间集》。课,是谦词,说自己这些词作无非习作而已。
容若这里说“花间课”,并不是说他的词风效法《花间集》。容若早年曾从花间取水,这是有的,但他的词风和填词主张都是远超花间的。花间一脉是词的老祖宗,属于“艳科”,许多内容都是男人模仿小女生的口吻来写的,似乎学得越像,水平就越高,这就好像京剧里的男旦,其审美意味来自于高绝的演技和彻底的错位。于是花间之美便在于“情趣”,而非“情怀”——这可绝不能怪花间词人没品位,因为“情怀”早已名花有主,是属于诗的,而词为诗之余,是在正襟危坐一整天之后的一场放松,是在朝九晚五的疲惫之后的一间酒吧,是在门当户对的太太眼皮之外的冶游偷欢……当然,辛苦工作一天之后,也会有人会穿上燕尾服去音乐厅去听上一场交响乐,但多数人毕竟还是要去卡拉OK的。
词,就是卡拉OK。
但慢慢的,通俗艺术渐渐走进文化圈了,毕竟下里巴人的影响力是无可阻挡的。就像大学生们以一个“后现代”的名词轻易地就把周星驰的早期电影提高到了艺术层面,金庸也终于被接纳为“严肃文学”的大师了。于是,无厘头和武侠小说终于可以被文化人堂而皇之地创作和吹捧了,而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能遮遮掩掩地躲在被窝里欣赏。
文人士大夫的加盟又难免会使词的境界越提越高,甚至最高之处已经和诗不分轩轾了,像苏轼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哪里是在抒情,分明是在言志;哪里还有“情趣”,分明化作“情怀”;再看表现手法,这两句看似明白如话,直抒胸臆,实则上句出自孟子,下句出自宋玉,完全是学人的底子。以这种笔法填词,就好像在卡拉OK里拿着麦克风唱歌剧一样。
而容若的填词主张,确是从花间传统而来的,只是破俗为雅,虽仍然提倡“情趣”,却不是男旦型的靠演技作来的反串,而是主张性灵,主张填词要独出机杼、抒写性情。也就是说,这是处在情趣和情怀之间的一个点,是为性情。
所以,为容若所推崇的前辈词人,既非温、韦,也非苏、辛,而是秦七、黄九。这便是下一句里的“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鸡犬上天梯”,这是淮南王刘安“鸡犬升天”的典故,说刘安修仙炼药,终有所成,一家人全都升天而去,就连家里的鸡犬也因为沾了一点药粉而跟着一块儿升天了。
但是,鸡犬升天这个典故用在这里,涵义殊为难解。还是先看下一句好了:“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秦七,即秦观;黄九,即黄庭坚。秦七婉约,黄九绮艳,故而并称。
泥犁,是个佛学术语,意为地狱。佛家有一部《佛说十八泥犁经》,十八泥犁也就是俗话说的十八层地狱。到底这十八层怎么划分,各有各的说法,有说其中一层叫做“拔舌泥犁”,如果有谁说了佛家三宝(佛、法、僧)的坏话,死后就会堕入这个拔舌泥犁;其他的口舌是非如果犯得多了,也会堕入拔舌泥犁。如果这些说法属实,那么黄庭坚和秦观这两位词坛圣手现在恐怕还在拔舌泥犁里没出来呢。
此事似乎难解:黄庭坚和秦观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绝代好词,为什么会堕入拔舌地狱呢?——这里有个掌故:黄庭坚年轻时便喜好填词,笔法多走绮丽温婉的路子,我们可以看他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