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大院 作者:朱秀海-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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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庸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雪瑛回身看他,反而又平静下来:“佛祖有言,地狱天宫,皆为净土;得念失念,无非解脱;成法破法,皆名涅槃;智慧愚痴,通为般若。怎么活着才是智慧,才是好的,并不是你我可以知道的。表哥,你就请回吧,雪瑛要念经了!”说着她重新在蒲团上坐好,敲一下木鱼,闭目合十,嘴唇蠕动,又念起经来。
致庸彻底绝望,转身离去。
翠儿犹豫了一下,看看雪瑛,终于还是出来送了送致庸。
没走几步,就见长栓在前面眼巴巴地候着。
翠儿当下停住脚步,百感交集,只盼能立时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
长栓见她停了脚步,上前几步,热切地问道:“翠儿,你……
你好吗?”翠儿努力忍住眼泪,半晌道:“长栓……请回吧……”
雪瑛远远地望着院中致庸和长栓离去,又见翠儿慢慢走回来,一边抹着眼泪,时不时恋恋不舍地向后看去,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翠儿回头见,雪瑛正冷冷地望着她,不禁吓了一大跳,赶紧低下头,拭干眼角的泪痕,才慢慢抬起头来。
只听雪瑛冷言道:“你和长栓也见面了?”
翠儿迟疑着点头,看她的神色,又否认道:“没……没有。”
雪瑛哼了一声:“就是你不再想着长栓,只怕长栓还在想着你呢!”
“太太……”翠儿哀恳地叫了一声,泪花立刻闪出,一时间她悲痛难已,转身便欲离去。
雪瑛见状喝道:“翠儿,你站住!”
翠儿停住脚步,也不回身,又抹起眼泪。
雪瑛看看她,稍稍放缓了语气:“要是没发生那些事,我还可以让你走,可现在出了那么多事,你觉得,你还能离开这里吗?”
翠儿猛一回头,哭道:“太太,我知道,我从来也没想过离开太太,今天是长栓和乔东家自己来的……”
雪瑛看着她委屈的样子,松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我也没说你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下去歇着吧。”
“谢太太。”翠儿低声说着,慢慢离去。刚拐过回廊,她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哭着跑起来。
佛堂里,雪瑛听到了哭声,突觉一阵气血翻涌,她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冲出佛堂,呕吐起来。
第二节
窗外响起呼呼的风声,凌厉而悲凉。
致庸对着案上一个写有“恩人之位”的牌位长久地出神。
半晌他自语道:“恩人在上,乔致庸眼下还不知道恩人是谁?可你既救了致庸的性命,就是致庸的再生父母,对乔家恩重如山。乔致庸只要活一天,就一定要找到你,当面向你道一声谢,我还要还你的三百万两银子!可我落到今天这步境地,想做一时也做不到,我该如何是好?”
茂才和曹掌柜一前一后走进来,看着他这副颓丧的模样,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曹掌柜犹豫了许久,方开口道:“东家,你这会儿有心情见我们吗?”
致庸勉强转过身来,淡淡道:“二位请坐,我还是没有得到这位恩人的一点消息。”
茂才忍不住,带气道:“东家,你不觉得这件事可以先把它放一放吗?眼下乔家有多少大事需要东家做出决断,为什么你要一心纠缠在这件事情上呢?”
致庸神情陡然一变,颤声道:“茂才兄,我不纠缠在这件事情上,又能做什么呢?我已经被朝廷圈禁在祁县原籍,不准离境,我什么事也做不了了!”
茂才道:“就是不能出境,也没有天天守着这个恩人牌位痛不欲生的道理。东家有难,有人愿意拿出三百万两银子救出东家,又不愿意让东家知道自己是谁,东家何必一定要知道他是谁呢?天下万事,皆由因缘二字而起,恩人仇人,皆是与东家有缘之人。像东家这般聪明的人,难道会想不通这个道理?或者说你遭了这场大难,从此自暴自弃,不愿意再想通了?”
这话说得极为严厉刺耳,曹掌柜赶紧向茂才递了一个眼色。
致庸背过身去,仍旧不为所动。茂才心中涌起阵阵烦躁,扭头就要离去。
这时长顺走过来,递给茂才一封信,道:“孙先生,广州两广总督衙门来的!”
致庸和曹掌柜同时回头,向他看去。
茂才不动声色地接过信,也不看,径直塞进衣袋,快步出门。
曹掌柜和致庸对视一眼,又劝了致庸几句,便起身追出去。
曹掌柜赶到茂才房中,却见那封信扔在桌上,已经拆开了,茂才本人却不在。
曹掌柜朝信上瞄了两眼,不觉吃惊,原来是两广总督哈芬哈大人又来信催茂才入幕,还承诺将来保茂才一个出身。这样的信,就曹掌柜所知,已经是第三封了。
曹掌柜赶紧走出,四下看看,刚巧长栓走过,曹掌柜一把拉住他,问茂才在哪里。
长栓挠挠头,说是刚刚看他出门去了。曹掌柜心中一急,对着长栓耳语了几句。
长栓闻言一怔,点点头,悄悄尾随出去。
天快黑了长栓才一脸不屑地回到乔家大院,对曹掌柜撇撇嘴道:“曹爷,您倒是好心,想让我扮那萧何月下追韩信的角色,可那孙老先不是韩信,我一路跟着他,他倒好,弯都没拐一个,就去了太原府一家……一家妓院,寻开心去了!”
曹掌柜没料到会听见这个,愣了愣神,替茂才开脱道:“你小子别胡说,就算是去了,那也是男人心烦的时候去放松,又不损大节。”
“还不损大节呢,曹爷,店规上写着呢,只要是大德兴的人,一律不准嫖妓,您老以前不是一直都教育我们不能去那种地方吗?说是下贱无良男人的去处,去了被人知道就会赶出乔家大院。呵,现在轮到孙老先头上,您倒换了一个腔调了……”
曹掌柜又好气又好笑,刚要开口,却见张妈路过,大约耳中吹到几句,已经皱着眉头要过来询问了。
曹掌柜知道张妈的脾气,最看不惯这些事,拉起长栓赶紧走开,张妈在后面追不上,也只得暂时作罢。
茂才很晚才打着酒嗝,东倒西歪地回到乔家大院。
曹掌柜看在眼里,暗暗担心。他自个儿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去敲了茂才的门。
茂才好一会才过来开门。曹掌柜进了门,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一阵子才小心翼翼地问起那封信。
茂才倒也爽快,话也不说,就把信递给了曹掌柜。
曹掌柜装作是第一次见到,所以又看了一遍,半晌试探道:“孙先生,曹某今日多说几句,虽然孙先生追随东家多年,可你到底是个读书人,不得意才暂时栖身商界,眼前既然有了这么好的机会,乔家又到了这一步田地,孙先生的前程要紧,就不要再顾及东家和我们了!”
茂才闻言,突然夺过信,三下两下撕掉扔了出去。
曹掌柜一惊:“孙先生,你这是为何?”
茂才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茶,也不说话,神情烦躁。
曹掌柜叹道:“孙先生,曹某不知该说什么!先生自幼读书,十年寒窗,头悬梁锥刺股,学得满腹经纶,肯定不愿一生终老在一个商人之家。不过……东家眼下大难临身,前途未卜,心思昏乱,孙先生若是又这时候去了,对乔家来说可谓是雪上加霜……”
茂才举手制止他,断然道:“曹掌柜,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心头也乱得很,不知该何去何从。乔家正踩在一道坎上,东家若能听从茂才的安排,乔家或许还能走上一条重生之路,若不然,我就是留下,也无济于事!”
曹掌柜听出了弦外之音,赶紧道:“孙先生有什么良谋,快讲出来,大家一起商量。若是都这样闹脾气,只怕会越来越糟糕呢!”
茂才带气道:“眼下乔家不仅仅是欠那位救了乔家的无姓无名的商家三百万两银子的问题,更要紧的是每年欠着朝廷一百万两银子,东家自己又被朝廷圈禁在山西,不准出境,长毛军五年不灭,东家就欠朝廷五百万两银子,长毛军十年不灭,东家就欠朝廷一千万两银子。一年交不上银子,东家就会被朝廷追究,乔家就要一败涂地。曹爷你想一想,眼下是找这位恩人要紧,还是想一想乔家的未来更要紧?”
曹掌柜连连点头:“孙先生,你说下去,我来传话给二爷,这样大家也好做个商量。”
茂才看看曹掌柜,沉吟了半晌索性直言道:“我也没什么太多的计谋。总之,第一,改弦更张,示弱于敌,乔家不但在票号业要收缩,在别的生意上也要收缩,要给相与商家.尤其是给朝廷一个一蹶不振的印象,让皇上和懿贵妃渐渐忘了乔家,也让众多的大商家忘了乔家这么一个对手;第二,学一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集中力量,把银子投放到其他赚钱的行当里,不计其他,悄悄做大;第三,二爷本人要退出江湖,敛去锋芒,韬光养晦,直到解禁复出的一天,都不要再想什么货通天下、汇通天下!”
这一席话听下来,曹掌柜忍不住咂舌:“这也就是孙先生答应留在乔家,不去两广总督府的条件,对吗?只怕,只怕……”
茂才笑道:“曹爷,我现在算什么人?我不过是个师爷,一个东家想起来就用,过后就弃之一边的人。何况这种时候,东家也许自有打算,用不着我多嘴!对了,曹掌柜,你告诉东家一声,我得回家,我爹好像病了!”
说着,他站起身,略略收拾了一下,也不愿再说什么,只冲曹掌柜拱拱手,接着走进了大风呼啸的茫茫夜色之中。
“孙先生!”曹掌柜追着喊:“我让长栓套车送你!”
第三节
三天后,茂才一回到乔家大院,长顺就过来请他,说是大太太要见他。
茂才一愣,犹豫了一下,仍旧去了。
一进门,曹氏便殷勤地吩咐看座看茶。茂才心里有点明白,神情反而淡淡的。
曹氏略略有点尴尬,想了想便先把张妈等下人们都打发了出去,接着没话找话地问候了一番,才小心说起广州的来信。
茂才知道她多多少少听说了一点,突然心头一动,但赶紧忍住了,淡淡地说此事他仍在考虑之中。
曹氏叹一口气,眼睛望着别处,略带伤感道:“说起来,广州倒也是个好地方,啊,孙先生上次自广州回来,捎给我的衣料还有首饰,我都喜欢,真难为你想着我,每次出门都替我捎些东西。”
茂才大起胆子看着她道:“太太喜欢就好。只要太太喜欢,茂才就没有白操这一份心。”
曹氏更加难过,低声道:“真难为你一个大男人这么细心。自从曹氏嫁到这个家,除了致庸这两年有时还能想到点,好多年没有人对我这么细心了。”
茂才心中一动:“那……故去的致广东家呢?”
曹氏听他这么一问,更是难过:“他,他在世时一心都是生意,很难顾及到我,我们感情虽好,但我在这个家里,倒更像他的一把总钥匙,替他看家、看孩子、看守银库。”
茂才心头一阵翻搅,自从曹氏帮他做了一对护膝,他心中便有了这个女人。
迟疑了半天,他鼓足勇气道:“太太,茂才心里也有几句话想说,只是怕唐突了太太。”
曹氏一愣:“这些年来,孙先生对我而言……对我们而言都已经不是外人了,有话就说。”
茂才索性大胆道:“太太,我真恨自己是个一文不名的穷秀才,真恨太太已经嫁人,还嫁在这么一个巨富之家,我第一次见到太太,就……就喜欢上您了!”
曹氏闻言,脸立刻红了起来,眼里跟着涌出泪水,半晌方道:“孙先生,你……你是真心的?”
茂才突然拉过曹氏的手,跪下颤声道:“太太,茂才跟您说实话,我之所以不愿离开乔家去做哈芬哈大人的幕僚,就是因为太太……太太当年恳请我帮助乔家渡过难关,从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可后来二爷翅膀硬了,他要自个儿飞了,票号一事,茂才一直与他极不愉快,后来更是弄到几乎翻脸的地步,若不是想到您,当时我就留在广州不回来了,何至于拖延到现在!”
曹氏一时意乱神迷,那手就没有抽得回来,哽咽道:“我的心都让你搅动了……孙先生,现在乔家又到了难关,你……你能不能看在我的分上,留下来再帮乔家一把呢?”
茂才握紧她的手,眼含狂热的期待:“太太,您……我们离开这儿,您随我到广州去,我们……”
曹氏看着他,心头大痛,抽回手去:“孙先生,我……只怕你错爱了,乔家有家规,从来还没有过一个嫁进来的媳妇能够再走出这个院子……”
一听这话,茂才的心似乎被狠狠地啮咬了一下,失望地站起来。
曹氏大急。
茂才要走又没有走,想了想道:“只要太太一句话,茂才还是可以不走!”
曹氏赶紧道:“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做,我……我一向信赖你。”
茂才出神地看了她一会,心中突然起了另外一个念头,犹豫了一下,咬咬牙道:“太太,乔家到了今天,但凡是个明白人,都看得出来,眼下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帮太太,也帮乔家渡过难关。这次二爷铁定是不能了,太太要想不让乔家就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就该站出来,重新接管家事!”
曹氏一愣:“我?”
茂才看看她,继续道:“太太,乔家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因为二爷替刘黑七收了尸,甚至也不是因为二爷执意要进入票号业,做什么汇通天下的大事,乔家走到这一步,归根结底,是因为掌管乔家家事的是二爷这么个人!”
曹氏闻言更是惊讶:“孙先生,你说下去,你的话曹氏还是不太懂……”
“太太,我今儿个索性都说了吧。二爷这个人满腹文章,聪明过人,果断敢为,可他骨子里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说白了他经商根本不是为了发财,而是为了所谓济世救民。济世救民当然也没有错,可他却不懂得自保,而且好大喜功,不知收敛,为人又过于锋芒外露!就像这次,倘若真的审成通匪,那便是全家抄斩。太太若是继续把乔家的家事交给他管,只怕就连太太自己,将来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曹氏被他说得害怕,一时忘情地抓住他的手:“孙先生……你有什么办法,快讲出来让我听!”
茂才道:“我让曹掌柜给二爷带话,只要他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可以留下,可我知道二爷不会答应。因此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记得当年太太将乔家的家事交给二爷时,曾和二爷有过一个约定,二爷只是帮太太暂时掌管乔家的生意,一旦景泰少爷长大,二爷就将乔家的家事交还给太太和景泰,有这话吗?”
曹氏迟疑起来:“有倒是有,可是……”
茂才打断她:“那就是说,乔家真正的东家仍然是太太和景泰。眼下乔家危若累卵.太太真要为乔家的祖宗和后辈子孙着想,就该将家事从二爷手中收回,自己来经管!”
曹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孙先生,你是说,你愿意替我掌管乔家的生意?”
茂才单膝跪下:“只要太太信得过茂才,茂才一定帮太太把乔家的生意管好,不但每年帮二爷缴清欠朝廷的一百万两银子,保住二爷的人头,而且还要暗暗扩展乔家的买卖,让乔家银仓满满,却绝对不会引人瞩目,以致引起祸端!”
曹氏心头一阵难过:“孙先生是个能人,这我知道,可……致庸怎么办?”
茂才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半晌道:“二爷本来就是老庄性情,他愿意读书便读书,不愿意大可遂他心意,游山玩水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