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 下 by楚国-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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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是不是?」
「不愿意的话,朕也不勉强你,呵呵……你自己打算吧!」
玉佩的敲击,宛如美人的叹息。刘欣一怔,疾转回头,董贤的深衣丝裙,委弃在足踝边,正取下发簪,披垂下一阵绿云,半掩著皎如星月的身体。那盈柔的身躯,因酒而泛出淡淡的粉红,在修长的手臂抱发掩映之际,更像一朵被黑暗侵袭的优昙。
「你……」刘欣屏著气,说不出话来,董贤竟说脱就脱。半晌才道:「你……竟连羞耻也不要了?」
董贤一阵阵泛红的脸,视线正为难地游移。刘欣抓住他:「就为了那个家伙?你……你们这一对贱货!」
刘欣实在气得想不出用什麽词汇形容他们两个,一时之间,张口结舌。透了口气,才勉强压下怒气,放开董贤,倒退了几步。董贤不知所措地看著皇上,那鄙视嘲谑的眼光,正凌利地审视著自己赤裸的身体。
「好,过来呀!小贱人。」刘欣轻蔑地道,「过来侍候朕吧!哼,用自己要求?朕倒要看看你有什麽本事取悦朕!」
董贤咬了咬牙,告诉自己没听到那些话,忍耐一下,诩哥哥就不会死了,只要忍耐一下而已,过後就把它忘掉。董贤真的走了过来,跪在刘欣座榻前,伸手为他宽衣解带,轻柔的动作中,纤细的手指有点发抖。刘欣仰首看著消隐在幽暗中的梁木,悬垂的巨灯刺眼得使人目眩。刘欣闭上双眼,乍归黑暗,闪烁跳跃著七彩斑烂的光影。
在这样的肌肤之亲中,心为何仍不能沸腾?壅塞於胸中的,只有定陶的风雪呼啸而已。这陷溺之夜,违背常伦的自我,究竟是牺牲什麽换取什麽?只是撕扯著彼此,在这狭隘的囚牢中,彼此咬啮对方的咽喉,纠缠至死罢了。
董贤缓缓撑起身体,看著皇上披衣而起。
沉默已经持续了好久,皇上穿著衣裳的背影从容不迫,简直像什麽都没发生过一样。董贤屈起腿,抱紧了膝,声音细不可闻:
「你什麽时候放了他?」
刘欣微瞄了他一眼,径自束发。
「你说话啊。」楚楚可怜的声音泫然欲泣。
刘欣走了回来,托起董贤的脸笑著:「你这是对主子讲话的态度吗?」
董贤一怔,刘欣笑了一声,放开了他,董贤急忙扯住皇上:「这不是事先说的!皇上答应过……」
「朕什麽时候答应过你?」
董贤的呼吸急促,几乎晕厥,被单下充满伤痕的身体即将崩碎般。刘欣的手指掠过他的发际,像初相逢的月夜,让那缕缕冰丝自指间滑下,但董贤已忘了闪躲。刘欣靠近他,仔细地笑道:
「你只不过是朕的玩物,朕想玩你就玩你,你能怎麽样?」
「……玩物……?」
那自断衣袖的恩怜,那同生共死的约定……到头来是一句「玩物」?董贤任由皇上的手指玩弄著他的颈项,皇上的声音彷佛自远方传来:
「你的美貌,天生就是让人玩的,你还想怎麽样?你所能做的,就是乖乖听话!你听懂了吗?」
董贤低垂下头,眼前为何什麽都看不见?都是空的,假的。皇上不知何时离去了,远方的闷雷敲醒了他,窗棂被闪电映出潮湿的颜色,那瞬间的贞白,似乎要唤醒他什麽。董贤披著被单,踉跄站起,茫然走了出去,宫女、内侍们屏息看著半裸的高安侯摇摇晃晃的身影,曳地的长发,洁白的丝绸,亡魂般的董贤赤足踏上土地,沙沙急雨下,宫殿楼阁,飞檐画柱,都是一片荒墟的焦黑。
跪在泥泞中,被雨打落的梨花瓣,和著雨水流在发上、身上,那片片残败的白色,委弃在污浊中任凭腐朽,就是自己,这美貌所换取的处境……
为什麽?董贤困惑地仰首,倾盆大雨疾打得脸痛,勉强睁开眼,那片坚冻的夜空如此迫近。为什麽会有这样的命运?是我的错,但是,什麽才是对的,正确的?到底应该怎麽做?
被诩抱在怀里,轻问你怕些什麽。笑而不答的自己,那时或许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像我们这种人……如果……人生没有「如果」……董贤身子倾倒,晕厥在地上,狂烈的雨声争执著、诟詈著,击打这无力的身体,针砭的痛楚濡浸在不能反抗的意志中。
依稀有人以被单包住自己,抱起,走入宫殿。谁都不重要,绝不会是诩,不会是皇上。玩物,原来皇上要的只是这份青春美貌,可是这不是早就明言了的吗?昏沉中的董贤无法流泪,也不愿意再深思下去。是的,玩物,贵族喜欢的男色调调,难怪世人笑讽;是的,玩物,自己……
高烧不退的董贤只是躺著不说不动,手伸入衣领,轻按著肩上的伤疤,回忆著诩。挡在身前护著自己,那时才发现诩的肩背好宽,好安全。不管谁先死,都会等著对方吧?董贤因高烧而发红的脸颊绽出微笑。
守在床边的刘欣待要叫他,才发现病中盈亮得不祥的美眸,根本没看见他,只是呆然睁著,神游到不知何方。
宫女把药呈上,董贤也恍若未觉。药已递到口边,一动也不动的董贤看都不看,听不到任何声音,不能意识什麽,只想回忆而已。
「不服药就不服药,病死他算了!」刘欣怒吼著拂袖而去,咬紧了牙根,忍住眼中的泪翳。你为什麽要如此逼朕?朕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圣卿,不要这样逼朕……
宋弘禀报:「皇上,高安侯还是不肯服药。」
批奏的手并未停止,头也不抬:「由他去,别来烦朕。」
「是,奴才告退。」
宋弘消失在门外,刘欣忍著扫翻几案的冲动。想大吼大叫,想哭,想吵,教养却不允许这样,甚至不能在圣卿病榻旁边太久,避免人非议,还得如常召见臣子,决断国事,然而朕的圣卿正在慢慢死去……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皇上,高安侯一直不吃不喝。」
「皇上,高安侯还是不服药。」
「皇上,高安侯……」
掀起床帐,昔日丰盈清豔的圣卿,宛如碎散的美玉,那无可挽救的凌乱,血液彷佛被抽乾的苍白身体,散放在枕畔的手并不想掌握什麽,失去到无可失去时,痛苦就会终止了。
「你赢了。」刘欣俯看著他,生硬地开口,「怎麽样你才肯养好病?圣卿,回答朕。」
董贤仍不睬人,刘欣握紧衣袖:「朕……下令放那家伙出来,好吗?」
董贤茫然睁开眼,看著皇上。总算看他了!刘欣又悲又喜,压抑住情绪,继续道:「只要你不再和他……怎麽样,朕就命宽信来接他走,你弟弟不会骗你,好吗?」
「……谁?」董贤的声音乾哑不清,「接……谁走?」
「朱诩。」
董贤剧烈地颤抖起来,张著乾裂苍白的唇,发不出声音,伸手抓住皇上的衣角,紧得指节发白。
心似乎片片剥落了,刘欣闭上眼,强忍著喉头抽紧,「朕放了朱诩,你服药,养病,好吗?」
奋力撑起身子,刘欣忙扶住他,董贤被乱发横过的脸滑下一道泪痕,身子一软,倒在刘欣腿上,董贤不可抑止地哭了出来,肩头抽搐,溃决似地放声哀泣:
「……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
刘欣的手放在董贤背上,仰首忍住,不许泪水滑落。那哭湿了自己裙畔的圣卿,难道不是渴求的温柔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朕只想与你生生世世,可是……原来,天子之尊,是一无所有。
刘欣的手放在董贤背上,仰首忍住,不许泪水滑落。那哭湿了自己裙畔的圣卿,难道不是渴求的温柔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朕只想与你生生世世,可是……原来,天子之尊,是一无所有。
逐渐复元的董贤,本已柔婉沉静的个性变得更沉默。面对入宫探望的亲人,有时竟也一天说不上三句话。不必陪伴皇上的时候,他就常坐在镜台前注视自己,或不停地梳发,或是细细赏看著自己玉雕般的双手。
当最後一抹豔红歇於唇上,董贤的妻子放下胭脂,轻道:「好了,夫君。」
董贤移过镜台,清雅的脸,竟由於化妆而出现某种邪气的美。绽放在月光下的白昙,化身为金泥扇面上,华贵的牡丹。也许豔得刺眼,却更绝对、更强烈地呈现著丽质。董贤看了好久,才微微一笑,左右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把持不定。
妻子把化妆的用品收进奁内,竟不敢看妆成的夫君,甚至觉得有点可怕。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再看,毕竟,对於美丽的娃娃,谁都想多看一眼,尤其是女人。早已习惯众人注目的董贤,收回笑容,侧著脸有看了半天,才问:
「这样好吗?」
妻子拼命点头。
「可是……我的脸颊似乎瘦了一点……」
「夫君,您已经太美了。」妻子感叹似地,偏著头边看边道:「瘦一点更好看哪!俗话说『若要俏,常带三分孝』,这样楚楚动人的……」
「是吗?」习惯了自己的容貌,反而分辨不出美丑,董贤丧失了自信,怀疑地一再细察宝镜,寻觅著缺陷。
片片红枫使惨淡苍茫的天空呈现出某种阴森。傅迁打著呵欠,伸了伸懒腰,走出办公的宫殿。监督侍郎们办公的一下午,骂人也骂够了,只觉得委顿不堪。小径上铺满红黄枫叶,累积成一幅萧瑟深秋,傅迁暗想内侍竟偷懒不扫地,非好好训斥不可。
那倚树而立的人影,正伸手接住一片红枫,傅迁一怔,紧盯著不放。
董贤也呆了一下,和傅迁互望片刻,微微一笑揖礼。傅迁大喜,走上前去:「董侍中,近来可好?」
「该叫我高安侯吧?」董贤淡然道。
傅迁更加高兴:「是,是,高安侯大人。数月不见,你气色更好了哇!」
董贤笑而不答,傅迁大著胆子又上前两步,董贤瞄他一眼,径自玩著枫叶。傅迁才看清他化了妆,豔丽的朱唇比红枫还要耀眼,眼上模糊的淡紫,无言地溢颤著苍凉。傅迁呼吸急促,又顾忌皇上,结结巴巴地:
「您……您到这儿,也不……带个随从,这……」
董贤笑了:「您也没带随从呀!」
傅迁再也忍不住,慌乱地抓住董贤臂膀,道:「请你依了我,求你依了我吧!」
董贤甩了两下,笑道:「我告诉皇上去!」
「我不怕,太后会救我。」傅迁索性抱住他。
「只怕太后要杀我呢!」董贤叹道,「放开吧!不行的。」
「一次就好,一下子就好,为了你,死不足惜啊!」傅迁已按捺不住地凑近脸。
董贤一怔,任由他吻住自己,粗鲁地咂咂有声,被拉到树石掩蔽後,急促地按倒。抓紧假山石的手被割得好痛,在近乎动物的交合中,董贤小心地不弄乱妆,出了一点汗,也旋即被风吹乾。
良久,两人从假山後牵著衣袖而出,傅迁为董贤取下发上的一片枯叶,董贤只低头不语。刚才,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可是这个人毕竟是喜欢自己的。傅迁还痴痴地道:「明天,我们再相会好吗?有个好地方……」
董贤突然落下泪来,软跪在地,捂著脸激烈地抽泣。傅迁拼命安慰,说一些滥情的陈腔滥调。泪水洗乱了妆彩,稀薄的颜色滑下手肘、衣袖,自己到底想干什麽?美貌所培养出来的自傲及自怜,以及相对的残忍现实下,自己到底想要什麽?追求什麽?结果,只是一直失去而已。一度以为恩爱不疑的皇上,原来和傅迁一样,只是重视这短暂的美色而已!色衰则爱弛,有一天,温柔的皇上会把自己踢开,像踢开一双破旧的鞋子。诩哥哥呢?骗人的,你们都在骗我!为什麽……身为男子,是这麽痛苦?
傅迁说的地方,第二天他没有再去。为我死不足惜?不会再相信这种天真的誓言了。诩哥哥和他互相交握双手,拥卧著轻吟上邪,那种誓言又代表什麽呢?已能适应孤寂了,不如劝诩哥哥另行成亲,掌握他自己的幸福吧!
埋葬在宫中的此身,就随著季节的花落,零碎地死去。别人完整的生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些到底是真正的幸福还是惯性的因循?为何一点都不想要那些?只觉得厌烦而已。
赐筵的时候,息夫躬谈到掌故,说古代贤能,俊美者不在少数,皇上好奇地问道是吗?董贤默默低头饮酒,息夫躬故意提高音量,说道且不论诗经中的子都、忧时而讽谏的宋玉、养士之平原君,皆翩翩佳公子,领一代风骚;到了我炎汉,那更是天地锺灵了,运筹帏幄的张良,貌若姣妇;奇计无穷的陈平,脸如冠玉,卫青有俊男之号,霍去病仪容瑰伟。可见这些出类拔萃者,现才於貌,而当道得用。刘欣高兴地笑了,董贤忍不住狠狠瞪视无聊的息夫躬。筵席结束後,坐在旁边看浴後的董贤卸下发冠,越看越愉快,圣卿大概就是张良、陈平的相貌吧?
从背後拥住董贤,铜镜中映出两人的脸。董贤半乾的头发比平时更柔软,香气也更浓冽。留意到镜台旁的新漆奁,不禁好奇地伸手掀开,竟是一奁的胭脂螺黛。刘欣笑著盖上,轻轻拨拢董贤的长发。
「圣卿……」刘欣的气息拂在董贤耳上,俯下头颈,轻摩著耳垂,「今後,我们不再吵架了,嗯?」
「嗯。」董贤的手仍放在膝上。
「不要离开朕,」刘欣紧抱住董贤的腰,脸紧紧贴偎在冰香的肩颈上,「朕每天都担心你弃朕而去,朕待你这麽好,你不会逃吧?」
「反正,会被捕回来……」董贤对镜自言自语。
刘欣心口一痛,勉强笑道:「圣卿,朕喜欢圣卿呀!」
董贤使劲甩开刘欣的缠拥,奔到窗边,冰凉的凄风扑打,掀落董贤右肩的绸袍,董贤颤抖地抱紧自己,呆呆站著。
「圣卿?」被甩落在枕垫间的刘欣,撑起身子,董贤裸露的肩头映衬著月色。
「喜欢……圣卿?」董贤惨笑了起来,月光下白晰的肌肤几乎呈现出青蓝色,「圣卿……又是谁呢?这美丽的名字……」
刘欣才走上前一步,董贤猛然後退,泪流满面,笑道:「我不说的话,皇上不会知道吧?我和傅迁做了。」
刘欣呆愣在当地,董贤仰首而笑,那奚落而惨然的笑声,激起刘欣前所未有的怒火,神智化为毁灭的狂暴,冲上前去揪住董贤,狠狠地一巴掌甩过,又一巴掌,第三掌打得董贤摔跌在地。
「傅迁还约我再去,呵呵……在上林苑里做得是太不过瘾了……」
刘欣揪扯起董贤的头发,一把甩向墙,董贤挣扎著坐起,後脑撞得好晕,却还在笑:「你们刘家傅家的人,现在我可都试过了……不,还有丁家……丁玄好像很行……」
刘欣一拳打得董贤委地,半晌才支撑而起,双肘都在发抖,头发披散著横乱在淌血的脸上、不整的衣衫上,又不支而仆跌在地,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