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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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锤黑星上前拉住他道：
〃将军，将军，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铁锤将军将锤举在面前，望着锤头回纹里流动的血线说：
〃梦，梦，梦……〃
搔耳、弦音在一旁躬身道：
〃将军，这不是梦，他们真的来了！〃
铁锤将军用手指蘸了锤头上的血，放在嘴里尝了尝，晃了两下头，牙齿和脖子根一起发出响声。他望着城下飞驰而来的巴军再次发出一阵大笑，他的笑声在黑雪中飘荡：
期门（3）
〃只用区区几个女子，杀我将士，尽烧城上之粮，用计如此高妙！来了，真的来了，而且这么多人，如此整齐，如此威武雄壮！〃
士卒们用塔吉的血祭旗衅鼓已毕，三星城各部人马也已列队整齐。众将持锤而立，等候命令。
铁锤将军上马，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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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饭食备好了吗？〃
负责炊火的军士回答说：
〃就快备好了。〃
铁锤将军道：
〃抬到军前！〃
众人上马，一同出城迎敌。金鼓齐鸣，马蹄匆匆，黑雪上溅起一片浓密的云雾。行至甬道，忽见安提诺躺在墙角，全身已被雪覆盖，像是酣睡，也像是冻僵了。
搔耳举锤便砸，被铁锤将军挡住。
铁锤将军命令道：
〃先给我拿下，锁在城中，回来细审！〃
安提诺半梦半醒地说：
〃再给我来一杯！〃
一个军士将铁锤伸到他面前。冬天的铁锤滴水成冰，安提诺伸出舌头去舔，立即粘在了上边。那军士牵着安提诺上城，就像牵着一只瘸腿的鸭子。安提诺脚步跌跌撞撞，脖子伸得很长，嘴巴张得很大，想叫却叫不出声音。
我和在敌楼上向下眺望。
只见北面山坡上雪团涌动，就像雪崩一般。一支白色的彪军在金鼓声中眨眼已来到城前。与此同时，铁锤将军率领铁锤军奔腾而出，黑烟滚滚。他们所乘战马皆呈黑色，个个黑盔黑甲，黑铁锤，犹如一阵黑旋风。不一会儿两阵对圆，黑白两色，恰似两堆棋子，景观极为奇特。
风虽大，两军的答话城上仍可听见。来将手持长矛，样子凶猛。他报姓名的同时也报出了他的号，号很长，难以记住。
但他的名却清晰地进入每个人的耳鼓：
〃我乃巴王座下先锋虎翼将军樊眺！〃
这边在阵前答话的是铁锤将军和铁锤黑星。铁锤将军施礼，语气极为恭敬：
〃将军一路辛苦，有失远迎！天气寒凉，饭食已经备下，请将军和属下趁热食用。〃
说话间，一锅锅热气腾腾的饭食已经抬到了近前，呈一字排开。铁锤将军和铁锤黑星在马上再次躬身施礼，然后掉转马头，退到百米之外，铁锤军的军阵也向后退了百米有余。
樊眺和手下士卒看着眼前的饭食一时愣住了。他们连夜急行军，的确没吃饭。铁锤军士卒们也没吃饭，也都盯着饭食。两军将士在寒冷的清晨伫立在漫天飞舞的黑雪中，手握兵器，喉咙翕动，口吐青气，望着军前的一排白气升腾的锅灶，就像望着一条流动的界河。
巴军士卒开始一把一把地往嘴里撒盐。巴地产盐，巴人视盐若金，他们相信盐能壮力，更能增加胆量。临战啖盐是他们传统，也是即将进攻的先兆。
樊眺嘿嘿笑了两声说：
〃这是何等把戏？〃
铁锤将军欠身答道：
〃二十年前他们腹中空空便成了锤下亡魂，二十年来一直呜咽哭述，令人感伤。〃
樊眺狂笑道：
〃现在还用这种伎俩，迟了！〃
铁锤黑星言辞恳切地说：
〃请将军用餐吧，我们决不进攻！〃
樊眺用马鞭一指自己身后的白色军阵道：
〃我王亲统十万大军，白衣乘雪而来，雪至人至，神鬼未知。取尔等首级就在此时！〃
铁锤军这边，弦音在前排军中高声答道：
〃事先就将丧服加身，省得下葬时再行置备，很好！〃
樊眺怒道：
〃白衣为复仇而穿，当尔等的血溅到上面的时候，它就红了。〃
樊眺提马向前，踢翻了一锅饭食。
搔耳张弓搭箭叫道：
〃自己的布自己染吧！〃
那支箭带着呼哨射在了樊眺的马前，箭梢上青铜头的纵目在风中抖动。樊眺的战马受了惊吓，发出一声刺耳的咆哮，倒退了两步。铁锤军见一锅饭食撒在雪地上，各个面露怒容，手中的锤上举，整齐地变换了一个姿势。锤气虺虺，如雷霆滚过空谷。风把这愤怒的低吟传到巴军耳中，他们虎目圆睁，牙齿快速嚼动，盐像雪面一样抛进口中。
铁锤将军说：
〃既然来了，有得是工夫交战。请将军先用餐吧！〃
樊眺说：
〃你们还嘴上逞能！二十年前你们也是期门受战，但倚仗城高粮足，得以保全，而今你们屯粮尽毁，靠什么战？〃
铁锤黑星冷冷地说：
〃我看将军胯下之马甚肥。〃
话音未落，从敌营里冲出一将，手持大刀，大叫道：
〃和他嗦什么，看为先父报仇！〃
他的战马也踢翻了一锅饭食。搔耳大怒，拍马而出，挡住。铁锤将军和铁锤黑星回到本部军中观战。
银盔银甲，一身缟素，胡须用白绫缠绕，如同一个剑柄垂在腮下。他武艺不凡，和搔耳刀来锤往十余回合不分胜负。从城上看，二将在雪中你来我往，就像两枚绞在一起的棋子。第十七回合，搔耳一锤击于马下。
铁锤将军一挥锤，率军掩杀。刹时间棋子散乱，黑白交错，人喊马嘶，锤声大作。地上的锅灶和饭食被人马踢踏得七零八落，不一会儿就被死伤的敌军士卒和战马的尸首所掩盖。铁锤军勇不可挡。队呈北斗之势，首尾相接，环环相扣。如卦中之阴阳鱼相逐，将敌人分割堵杀，敌军大败。
期门（4）
樊眺被铁锤将军追得甚紧，回马一枪刺向铁锤将军面门。铁锤将军手起锤落，击断矛杆，又一锤正中樊眺的左臂。樊眺的战马陷在一处深雪之中，将他掼到地上。铁锤将军正要过去结果他的性命，却被从斜刺里杀出的两将拦住。此时又有两将赶到，从地上捞起樊眺窜到山谷里去了。
谷中，敌人六路人马已到。旌旗蔽日，刀影如林。石匠在的山谷也出现了敌兵，他们像蚂蚁一般涌来，一眼望不见尽头。我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石匠怎么办？我的雕像怎么办？我被这两个突然窜出来的问题吓了一跳。这么多人马，排山倒海的气势，朦朦的雪雾，该不是我的梦还没有醒来吧？
铁锤将军不再追赶，牵上樊眺的白马，鸣金收兵。铁锤军不拾敌人弃下的兵器，只夺了三十匹马和十几车辎重回城。
经过城的北门时，守城士卒见谷中人马如狼群奔涌，向铁锤将军请示道：
〃关城门吗？〃
铁锤将军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道：
〃不关！〃
士卒羞愧难当，自己狠狠地掌嘴两下，然后以锤掩面，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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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这绝对不是梦！当铁锤黑星等人牵着敌人的马匹进城时，我闻到一股强烈的异番气息。这绝对不是梦，敌人真的来了，如同二十年前一样，出其不意地来了！在等待的人均已绝望的时候犹如天降，好似醉醒后拉开帷幔，猛虎已在眼前！
铁锤将军兴奋异常。樊眺的马已经变成了铁锤军的午餐，热气腾腾，铁锤军的将士们吃得开怀。马肉的香味在空气内弥漫，我呼吸也沾有它的气息，这绝对不是梦。三星城的规矩，临战每人可以饮酒三杯。酒窖在粮仓底下，粮仓着火，酒已经温热。铁锤将军把盏，第一杯敬的是古蜀王，第二杯敬的是老铁锤将军铜人，第三杯敬的是尚未谋面的敌军统帅。
二十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敌人已兵临城下，成就功名的时刻已经来临。席间，很多将士喜极而泣。今晚我不能下城了，石匠怎么办？我的雕像怎么办？我把吃到嘴里的马肉吐出来，放声痛哭。
铁锤将军眼角含泪，用铁锤敲了敲脑门：
〃我没醉，我已经醒了！这不是梦，敌人真的来了！〃
他推开敌楼的窗子向外眺望，山谷中敌人三军的营帐已经安好，中军的旗幡上写着一个斗大的〃蔓〃字。史载，东周末期，巴国内乱，巴国将军蔓子求楚国出兵相助铲除叛贼，许诺以三座城池相谢。内乱既平，巴蔓子不忍巴国割让城池，乃自刎以头授楚使，请向楚王致歉。楚王感动，以上卿礼葬其头，巴国亦以上卿礼葬其身，蔓氏名满天下。其后世子孙稀少，代代单传，均在巴为将，未有大功。
铁锤将军说：
〃据传闻，现世蔓氏之子甚英武，有奇谋，因年少二十年前没能从军出征。算起来此人应与我年纪相当，巴王念当年用同姓为将败绩，今朝拜蔓氏子为帅，英明之举，甚慰我心！〃
突然，有人来报：
〃安提诺逃走了！〃
那个负责看管安提诺的士卒满面羞愧，将锤拿出来给众人看。安提诺舌头沾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层厚厚的白皮，还有星星血迹冻在上面。
士卒跪在地上说：
〃参战回来，锤还插在墙上，人却不见了。〃
铁锤黑星说：
〃以前这样锁人，未曾有人脱逃。这家伙居然要命不要舌头！〃
搔耳瓮声瓮气地说：
〃他原来说话就不清楚。〃
弦音大笑道：
〃这回舌头坏了，就更不清楚了！〃
铁锤将军对那士卒说：
〃不怪你，归队饮酒吧。那贼人早晚必为锤下亡魂！〃
铁锤军神情激昂，继续饮酒。
三更时分，敌人从北门发动进攻。搔耳率众冲将出去，他们却突然后撤了。风高月黑，前方的树林阴气森森。搔耳惟恐中埋伏，并不追赶，在城下立马横锤。他的前面，左右各站着四个持锤的军士，身后长猿狼所在的一小队人马则隐藏在门洞之中。
不多时，樊眺从山岗后转马出来。
搔耳骂道：
〃原来是你这个手下败将，有种就过来应战！〃
樊眺原地不动，冲这边叫道：
〃有种过来杀我！〃
搔耳说：
〃不是你来叫阵吗？你过来！〃
樊眺说：
〃你过来！〃
搔耳说：
〃你过来！〃
樊眺说：
〃好，我过来，你可别跑！〃
搔耳说：
〃后退一步不是英雄！〃
樊眺一挥令旗，十八排士兵快速跑出，分左右站立，又有一队人从中间推出一排有轮的车。车的形制很特别，无篷无盖，中间装着一排长矛样的东西，前方有很粗的横梁，每根梁上有三组方孔。
樊眺问：
〃见过这个吗？〃
搔耳说：
〃没见过。〃
樊眺说：
〃那就让你见识见识！〃
车后的士兵一阵忙碌。车吱吱呀呀地开始转动，车前的方孔之中探出了一组闪亮的宽大箭头。一阵梆子响过，车内长矛一样的弩箭飞将而出，在夜空中划出数条黑白相间的线。
搔耳马前的几个士卒首先被击中。
期门（5）
那矛弩冲力强大，几个人的身体被它们带着向后飞出去二十余步，最后钉在了城墙上。搔耳的马惊叫着竖起前蹄，一根矛弩穿过马的脖子扎在搔耳的前胸。又有两根矛弩一起射到，搔耳从马上向后飞去，被插在城门的正上方。
敌人乘势掩杀过来。
城上流矢交坠，如同层层围拦，当空而降，敌人成排倒下。他们的车身也中了很多箭。三星城上射下的箭尾处都有一个小纵目头，带出的风如鬼魂哭泣。我和也拿起弓箭往下射，恨不能将这些负心人的孽子孽孙的脑壳全部射穿。
这群巴蛮，其祖上共有五姓：巴氏、樊氏、谭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于是掷剑于石穴，约定谁能击中便奉他为君。巴氏之子务相乃独中，其他皆不中，众人惊叹，但尚未认输。又令各乘土船，约定能浮游水上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沉，惟务相独浮。所以共同立他为首领，也就是巴人的廪君。他率领四姓部落乘土船从夷水至盐水。盐水地广人稀，鱼盐俱多，有女神，甚美惠，收留廪君及部属。盐水女神与其相恋，愿留共居。廪君表面不许，却暗做准备。盐神怕廪君离去，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蔽掩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廪君不知东西所向，七日七夜。廪君使人操青缕以赠盐神，言曰此乃廪君信物，愿同生共死，请速佩带。盐神受而缨之，于盐池沐浴，以待相会。廪君乃立阳石上，应青缕而射之，中盐神。盐神死，天乃开明。廪君夺盐水女神之地，于夷陵称君，四姓皆臣服。
为留住心上人，忘却部族不顾，使尽浑身法术遮蔽天日，干犯日月之神，只求两情相依，终生相守，何其痴迷！何其癫狂！如此的付出，回报的却是这负心的冷箭！利镞穿心的刹那，血和盐混为一处，那致命伤口该是何其疼痛！云开雾散，盐水女神在池中沉没，看到的将会是怎样的一副面孔啊！
可怜的盐水女神，卑鄙的巴蛮！
定是盐水女神天上有知，诅咒这群忘恩负义之徒的后人代代与刀剑为伍，没有寸土可供安身立命。这群巴蛮被父王的祖上好心容留以来，虽都江州，或治垫江，或治平都，后治阆中，不事稼穑，住一地败一地，与当地人不容，如疯犬啼吠，见食便抢，逢人就咬。真是应了古人那句话：养虎为患。痴情的盐水女神到头来只落得身死国灭，父王祖先的一片善心换来的只是后世的连年征战。
漆黑的夜空，流火的弓矢，纷飞的大雪。
想当年廪君射杀盐水女神时的夜也是如此之黑吧？那飞舞的群蛾也似今晚的雪花吧？我每一箭射出，都像是在给盐水女神复仇。尽管我和都射不远，但每次拉弓都使尽全力。铁锤将军嫌我们碍事，将我俩推到一边，我们仍一边叫一边往下射。
敌人没有想到城上的箭也会这么厉害，急忙后撤。樊眺催赶着士兵推着车逃到山岗之后，布阵以待。铁锤黑星率队准备冲出去，被铁锤将军鸣金止住。长猿狼等人的战马在门洞里打转，既冲不出去又不愿回来，凄厉的呼号裹着飞雪在夜空里回旋。敌人又向这边发射了数组矛弩，但没有伤到任何人。
月已遁去，雪仍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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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呼啸的风中，双方一直僵持着。
取汤（1）
天终于亮了。
城的北门依旧开着。
那几十个被箭射死的敌人共分成三排。第一排头点地跪在那里，像是一群虔诚的朝拜者。箭从他们背后的甲胄里伸出，有一尺有余。第二排仰面躺在地上，胸口或额头上插着箭。第三排一律头冲着城相反的方向趴在地上，箭穿透他们的身体，插入冻土之中，背后只剩下箭梢上的小纵目头。
他们对面，三星城北门的门洞两侧分别是被射死的四个铁锤军的士卒。那长矛一般的飞弩把他们悬空着钉在城墙上，有的头冲上，手里还拿着锤，有的头冲下，锤落在墙角。搔耳挂在城门正上方，他的喉、胸口和左肩处各插了一根矛弩。他的双手举过头顶，紧紧抓着他的那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