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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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5）
石匠边打边喊：
〃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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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
〃行刑！〃
突然，铁锤将军的锤被石匠的锤链子缠住，飞到旗杆下面。
铁锤将军拔剑，向石匠当胸刺去。与此同时，石匠的链子锤已绕到了他的脑后。那锤本来可以绕过他的头顶，但剑已穿透石匠的胸膛。石匠仰身倒地，链子锤的锤头从铁锤将军的右侧反兜过来，正面击中了他的面门。
两个交战的人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整个军阵化石般伫立着，只剩下呼啸的风在队列中穿行。
取汤、青琴和援军将领在没有门的角门门洞内止住脚步，后面的援军将士随之驻足。铁锤将军的马来到铁锤将军的尸体旁，嗅了嗅，仰天悲鸣。
一旁的石匠却抬起了头。
铁锤军的军阵和援军的军阵都注视着石匠，没有人动，更没有人发出声音，虽有姿势和表情，却已然没有了生命。
石匠跪在地上，一手抚着剑，一手撑着地，十分艰难地挪到铁锤将军的身边。剑击穿了他的胸腔，露在背后三寸多长。在石匠向铁锤将军靠近的过程中，血不停地从剑尖往下流，在身后洒出一条长长的血线。那条血线伴着瑟瑟飞雪，刚刚落地便凝固了。
铁锤将军的头盔和他的面部一起塌陷，两只纵目一只断裂，一只深深插入头骨之中。整个头盔和他的头骨在锤的重击之下严重变形，交错地黏合在一处，难分彼此。他的头向左歪斜，右边耳朵露在外面，头下面是一汪逐渐扩大的血迹。
石匠俯在铁锤将军身上，将头贴在他胸口，半晌无言。他感觉到铁锤将军的心跳正在消失，于是把嘴贴在铁锤将军露在外面的那只耳朵上说：
〃你杀我用的是剑，我杀你用的是锤。〃
这时，铁锤将军却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很小，只有我和石匠能听得见。
他边说边吐血：
〃我在刚才的锤声中见到我的祖先了，他的名字叫杜宇。〃
石匠说：
〃我也见到了。杜宇之前是鱼凫，鱼凫之前是柏灌，柏灌之前是蚕丛。我原来是蚕丛的后裔，蚕丛是我的宗祖！老铁锤将军……我们的养父……和你一样，同是杜宇的后人！〃
铁锤将军说：
〃你走得比我远。〃
石匠哽咽道：
〃你我本是兄弟！〃
三星旗疯狂地拍打着我的躯体，旗的一角被风撕裂。我的魂魄当空而降，扑倒在铁锤将军身上。
他对我的魂魄说：
〃月瑶啊，我的夫人！你下嫁三星城是我的福分，只可惜来时我未能接你，现在你要走了，我亦不能相送。〃
我的魂魄在呼嚎：
〃将军啊，我的夫君！〃
铁锤将军说：
〃公主啊，不要哭泣！我是谁？你说我究竟是谁？〃
石匠和我的魂魄一同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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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铁锤将军，你才是真正的铁锤将军！〃
铁锤将军笑了笑，头摇晃了一下。血流得更多了，像小溪。
他攥着我魂魄的手说：
〃此刻，我真希望你还在出嫁的路上！〃
石匠哭得昏厥了过去。铁锤将军的魂魄将他唤醒，然后把我俩搂到胸前，轻轻地抚慰着，像一个敦厚的兄长。
只听他缓缓地说：
〃漆名简上，目欲记之；刻名石上，骨欲记之；不漆不刻，口中颂咏，世代不忘，心欲记之也。若我有名，不载文，不立石，只须口口相传，心心与应。〃
我战栗的魂魄紧紧抱住这两个血流不止的男人，任凭他们的血和泪冲刷着，冲刷着。
泪已干，血已凝固，雪仍在下。
我的魂魄已不再悲伤，语气坚毅而充满感激：
〃你们的名已经成就！我的名因你们的名也一同成就！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姓氏和祖先！〃铁锤将军头向上抬了抬，说出了平生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广场上的人都听见了：
〃给我锤，我不能死时手里没有锤。〃
石匠将自己那把被击落的锤递给他，因为此时它就在他俩身边。铁锤将军将锤抓在手里，满意地看了一眼。他持锤在胸，作出了古蜀王铜人持锤的标准姿势，将锤抱得紧紧地，抽搐着死去。
石匠直起身，凄凉地笑起来。
他在铁锤将军的尸体旁叩头三次，抚剑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铁锤军和援军茫然肃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宛若遗址中的人一般。
我的魂魄扶着石匠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在旗杆下，他拾起了铁锤将军的锤，脸上的悲怆已经不在，代之以一种孩童般的微笑。他手攀旗杆向上爬来。剑尖还在往下滴血，如一朵朵火红的杜鹃抛洒在空中。
他终于来到了旗杆的顶部。
他双手抱着旗杆歇了一会儿，不停地喘着，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抓住了绳索，将我荡到他身边。我胸前的箭杆已经不再燃烧，他将它拔了出来，我的魂魄急忙从箭孔钻了进去，雪很快就把它堵住了。我的身体完好无损，光滑如初，纯洁得胜过天地间任何一位处子。石匠将箭梢那个被火烧变形的头掷到地上，然后他把插在自己身上的剑缓缓拔出。
我的魂魄透过我的眼睛看见大片盛开的杜鹃落在雪地上。
行刑（6）
铁锤军持锤过肩，向石匠躬身施礼。
石匠持锤的左手将锤绕过我的身后，用臂弯把我抱住，世界立时又恢复了它应有的温暖。剑在他的右手上。他奋力举剑，砍断了绳索，随后将剑掷下。他双手将我抱紧，我和他还有铁锤将军的锤从空中飞旋而下。剑带着凝固的血落在匍匐于地的众将士和铁锤将军的尸体之间，弹跳了几下，归于沉寂。
下落中，我们最后一眼扫视三星城。
在大雪纷飞的三星城上，交战还在继续。我们下方主城校场上的铁锤军保持着原有的阵形跪在地上，锤头向下，锤柄向上。取汤、青琴和援军将领和校场上的援军将士也一同跪倒，向我们作最后的告别。
我们相拥而飞，再没有力量能够将我们分离。我们掠过三星城上空劲冷的空气，掠过飞雪掩映下的城墙，穿透了护城河上厚厚的冰层，进入清凉的水中，缓缓下沉，下沉。
世上的征战和喧嚣都已留在了冰层之上，我们的世界安宁无比。今生我是他的雕像，他是我的石匠。我们是彼此的惟一，我们的人生终因对方而独特。我的生命虽然短暂，但胜过那些长命百岁的公主。因为我有石匠，我们的灵魂曾经如此壮美地相遇！
到水底了，虽有朵朵尘埃，但无法将我们掩埋。
骨头比肉坚硬，肉烂了，骨头还在。
铁锤比骨头坚硬，骨头烂了，铁锤还在。但在土中，铁锤也会烂，留到最后的是石头。
我的躯体已归于尘土，可我相信，有石匠在我身边，他一刻也不会停止雕凿。我们最后一尊雕像还没有完成，那将是一尊永世不朽的雕像，材质胜过任何玉石，美貌胜过我生前的任何时刻；在他的怀抱中，只在他的怀抱中，柔软而且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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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世界里，幸福的长眠已经来临。
天边来了一支天蚕纵目的大军。
兵车槛槛，旗幡高卷。古蜀国的历代先王乘坐在云车上，在三星城首任城主和老铁锤将军的黑锤黑甲的马队护卫下飘然而至。杜宇和鳖灵也在其中，双目紧闭，不看脚下的战场。他们在三星城上空整齐地列出两个方阵，中间的甬道上，古蜀王蚕丛浮现在云端。
他的双目如同两柄长剑，四面闪光。他的身体像一条金色的龙，背上长有九层羽翼。我望着他在空中飞舞，突然明白了〃蜀〃字的全部意象。它上目下虫，其身，似葵中蚕，云中龙，活脱脱一个他的化身。这时，前有修蛇开路，后有离朱衔裾，古蜀王蚕丛从天上缓缓而降，在校场托起铁锤将军的魂魄，扶摇而上，将他放在自己的那辆云车之内。鼓乐齐鸣，六个杜鹃状的精灵驱赶云车走在最前面，强光之下，这支黑锤黑甲的军队渐渐远去。
我和石匠跪在水中，默然无声地行着离别礼。我们的魂魄哪里也不去，就住在我们的体内，甘愿一同化为泥土。我们不再关心父王的基业和人间的咏叹以及来生的回转，灵魂的全部感知都用来拥抱对方，那温暖的惟我们独有的幸福已无法和世人分享。
这场空前绝后的战争里，铁锤军的将士们大多都倒下了，在铁锤将军的带领下，于阴间加入了古蜀王的军阵。只有取汤、青琴和还活着，手里提着锤，奔走在尸陈如蚁的城上。日月惨淡，三星城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泛着青铜的色泽。城垛上烟雾弥漫，三个少年的影像已经无法看清。
城砖上浸满了亡者的鲜血，雕像的碎片也浸满了鲜血，死去的人和碎裂的雕像同样不能复生。粘在雕像碎片上的血变成了黑色，阵亡人脸的颜色和灰色的城砖渐趋一致。只有雕像的碎片，虽然只是些残缺不全的碎片，却依旧保持着它固有的洁白。上面的血迹就像一层用上乘蚕丝织成的锦缎，轻轻地搭在上面，丝毫也不能掩住它们的光辉。
雕像的魂和阵亡人的魂在城上徘徊，将无尽的心事留给了风。风不吝惜力气，把石匠和铁锤将军这两位英雄的大愿和二十二公主月瑶的生平以及他们之间的故事向群山传颂，有感慨，有叹息，有悲鸣。
年复一年，在这样的风中，三星城上空又响起了锤声。
不知是取汤在率领士卒晨练，还是青琴在雕刻雕像。不知道他们秉承了多少先辈的遗愿，是期待一场更大的战争以超越前人的功名，还是为了一尊更为完美的雕像使自己的今世和来生更加丰盈。
更大的战争需要有更强的敌人，他们是那些锤下亡魂的后裔吗？是否还需要至少二十年，等少年变成壮年，他们才敢再次出现？还是壮年到白发，他们都一直未能前来？更完美的雕像需要更富神韵的躯体，我的七尊雕像已经成就，虽然身碎，却深深地印在三星城每一块城砖的记忆之中。是，还是又一个将要下嫁的公主，她们要具备何等的丰姿才能让锤声再次为她们而鸣？谁又是新的石匠，青琴吗？又是谁能让他产生比前人更为猛烈而又持久的激情？
关于三星城继任铁锤将军的故事没有记述。没人知道取汤、青琴、这三个少年后来成就了怎样的人生。
功名也罢，雕像也罢，每个人短暂的一生都在雕塑。在青铜时代末期，铁刚刚作为兵器出现的最初岁月里，在那个弥漫着古蜀王神秘气息的城上，起码有人那么活过。
他们独特的功名与雕像已经成就。
行刑（7）
周慎王五年，也就是公元前三百一十六年，我五个哥哥的五个儿子率倾国之军，于初春之日，杜鹃开始鸣叫的时节，翻过巫提山，兵分五路讨巴。巴不能敌，紧急求救于秦。秦惠王与大夫张仪、司马错、都尉墨等计议，纳司马错之谋，弃巴不救，拜司马错为将，秘经当年五丁力士拖出的石牛道伐蜀。年迈的父王整理国中老弱残兵于葭萌迎战，大败逃至武阳，十月为秦军所害，开明氏亡。司马错回师灭巴，五丁力士之子皆战死，余部消散山中。父王诸子之中只有安阳王南逃至文郎，建瓯貉国，仍称蜀朝，偏居蛮野之乡，得以存续。那肇于人皇由巴蜀所辖世世生息三千余岁的华阳宝地，自此尽归东方牧犊儿所有。
此后，一场空前的大地震摧毁了三星城，千里之外的蚕陵古镇也变为废墟。沧海桑田，如今的三星城已经沉于地下，和我们一样在幽暗里长眠。它也宁静了，只有石匠还在按他固有的节奏在我身上雕凿着，那尊梦想中的完美无缺的雕像即将完成。
不管世上风云变幻，这锤声仍在继续，只是不知道这令人心醉的锤声经过那么多世代有多少慷慨和唏嘘会传到后人的耳中。
二○○三年七月十八日初稿于北京
二○○四年三月三十一日修改完毕
后记惭愧
二○○一年岁末，我到悉尼度假，回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飞机失事，自己在事故中遇难。我看见我的亡魂像是一个透明的人在空荡荡的机场徘徊，无法找到通往人间的入口。梦中，我强烈地感到了生命中最大的憾事，不是无法再和亲人在一起，不是公司那些未完的项目，不是，都不是。我看见我多年以来积累的那些素材静静地躺在抽屉中，那么多精彩的创意还没有变成作品。我感到难以言表的痛，仿佛那些躺在抽屉里的碎纸片才是生命价值的全部所在。
我长时间地陷入惭愧之中。的确，为了生活，我忽略了我的生命价值，更浪费了良好的天赋。我进而还意识到，浪费天赋乃是这种愚蠢行为中最大的罪过。十年来我在投资领域投入了全部精力，几乎没有留出写作的时间。我的第一本小说《钥匙》，是我对自己极度愤怒的结果。那时，我对自己说，如果一个人三十岁之前还写不出什么东西，那文学梦就此生难圆了，结果我在二十七岁时完成了它，一九九七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从那个可怕的梦醒来之后，我屈指算算，自从《钥匙》面世以后，整整四年我什么都没有写。我问自己，假如离家出走，能带走什么？又有什么值得带？我想来想去，只有那本厚厚的《钥匙》，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我开始怀疑生命的意义，虽然这种怀疑最近这十多年来从未消失，但这一次它的表现却格外强烈。
我对自己再一次分外恼怒。再不能浪费时间了，你已经三十五岁了。自我申斥往往比他人的申斥更让人惭愧，于是我拿起了笔。二○○二年春节十天时间完成了电影剧本《刘处长的床》，五一节同样是十天完成了又一个电影剧本《小乞丐》，两个各五万字左右。热身已毕，我对自己笔力的恢复感到满意。十一假期，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开始了《雕像》的创作。
在我自己动笔写作之前，包括现在，我一直是一个勤奋而挑剔的读者。我读那些名家名篇，便有了自己的总结，所谓好小说无非有以下三个标准：一是讲述一个闻所未闻的故事；二是描绘出特定的时空、特定的人群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三是揭示出指示未来的民族精神。我一直按着这三重标准要求自己，从我的首部长篇小说《钥匙》开始就是如此。我对自己许下诺言，宁可做一本好书的作者，不做一个有无数本平庸之作的作家。我要打磨一件和《钥匙》不同的东西，如果《钥匙》很大程度上源于亲身经历，那么《雕像》则是完全出自想象。它是一部考验想像力的作品，不论后面的两个层次是否达到，我必须讲一个对自己对读者都闻所未闻的故事。
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手中的笔很重，像锤；心情时而像铁锤将军时而像石匠，时而又像月瑶公主，最后又回到我自己。我孤独，痛苦，好在有这尊奇特的《雕像》与我一同度过，因此我心怀感激。对她的雕凿过程，就是我心灵的康复过程。对我来说，文学是最好的医生，可以为我疗伤。那被世尘所蒙蔽的心得以洗涤，最初的稚嫩的善得以展露。像个神所喜悦的孩子，单纯、快乐，自由地表达所愿，丝毫不担心被伤害。《雕像》让我从现实中拔出来，挣脱平庸、重复，暂时卸下颈上的轭，丢去过往的重负，忘却现今的烦恼，不想明日的企盼，只身一人沿着古代先人的脚步急速前行。在这条孤独而疲惫的旅途中，蒙神的垂怜，凡令我采集到的已经全部浇铸在这尊雕像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