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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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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在三位朝臣启奏的当儿,弘光皇帝就频频把视线转向站在他右边的亲信太监田成、李永芳,仿佛在征询他们的意见。这会儿,他一声不响,白胖的脸上依然是一派厌倦和茫然的神色。直到大家等得有点心焦时,他才转动一下粗短的脖子,闷闷不乐地开口说:“朕自有决断,卿等不须多言!”
    皇帝的旨意,是最高、也是最后的决定。要在平日,大家也就只好缄口不言了。
    不过,看来今天至少有一部分朝臣,意识到事态严重,如不拼死力争,今后的朝局,将会变得不堪设想。所以,丹墀上只沉默了一忽儿,从文臣班里,又走出了一位官员。那是兵科给事中陈子龙。这位前几社领袖,有着英俊的仪表和高高的身材。
    论渊源,他是姜日广的门生,自然有心维护座师。但他的父亲与马士英又是同一榜的进士,冲着这份“同年之谊”,马士英对他也颇为优礼。前一阵子,马士英一度表示愿意同东林方面和解,其中与陈子龙的大力斡旋,可以说很有关系。大概正因如此,他才敢于在马士英显然已经把皇帝掌握在手中的情势下,仍旧挺身而出。
    “陛下,”他跪伏在丹墀上,用恳切的声音说,“据微臣所知,朱统镟诬诋姜日广,其疏实出于阮大铖之手。大铖蒙圣上垂悯,得复冠带之后,仍不自足,更四出煽惑,必欲谋翻先帝钦定之逆案。他以日广持正不阿,峻阻之,遂抱恨于心,出此奸邪手段。统镟年幼无知,误为所用。愿陛下恕统镟而斥大铖,以息廷竞,安人心!”
    陈子龙这个建议,可以说颇为聪明。因为前些日子,高弘图也曾力主惩办朱统镟,结果反被皇帝以朱统镟是皇族中人为由,加以呵责,现在陈子龙绕开朱统镟而端出阮大铖,不仅保全了皇帝的骨肉情面,而且抓住了事件的要害。所以钱谦益在一旁听了,不禁暗暗点头。
    “嗯,说此事乃阮大铖主使,所据何来?”弘光皇帝问。由于在朝臣们的猛烈攻击当中,陈子龙出头为朱统镟开脱,这显然博得了他的好感。
    “这个——启奏陛下,礼部本官钱谦益可以为证。”
    在弘光皇帝发问的当儿,钱谦益从那分明缓和下来的口气中,捉摸事情可能会有转机,正侧着脑袋等着听下文,冷不防钻进耳朵的竟是这么一句指证,他不禁大吃一惊。不错,昨天下午,在陈子龙来访他的时候,钱谦益出于对朝局和前途的担忧,确曾把前两天杨文骢透露的消息,告诉了陈子龙,但是却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会在这个当口上把自己给兜了出来!钱谦益心中这一急,差点儿要直钻进地里去。
    然而,眼下的情势却不容他再拖延,因为弘光皇帝已经把询问的目光径直向他投来。
    于是,他只好慌里慌张地向前跨出两步,俯伏在地,用朝笏遮挡住脸孑L,战战兢兢地说:“启奏陛下……”“嗯,陈子龙称卿可作证,此话当真?”大约听不见下文,弘光皇帝发出询问。
    “这个……微臣……这个……”钱谦益一边支吾着,一边愈加惶急,只觉得心中像打翻了七八个酱缸似的,搅和得一塌糊涂,因为若是承认了,最后追出消息来自杨文骢倒不打紧,那好好先生是马士英的妹夫,大不了给大舅子埋怨一顿就完了,但自己可就因此把马士英、阮大铖得罪到了底,光凭自己以往那档子烂污,今后只怕对方爱怎么作践就怎么作践。“不,决不能这么办!”他想,于是咬一咬牙,抬起头说:“启奏陛下,陈子龙所言,恐怕得自误传,微臣于此事实一无所知!”
    说完,他立即低下头,重新用笏板挡住脸,为的是避开来自各方的种种目光。
    丹墀上再度出现片刻的宁静。随后,钱谦益看见眼前有朝衣闪动了一下,一位纱帽绯袍的大臣在他前头跪了下来。
    “陛下,微臣有一言启奏:适才二臣所云,一指日有,一辩日无。
    此事亦不必深论。惟是据臣所知,朝议纷纷,相哄不已者,实因阮大铖之故。
    大铖或非无才,其奈心术不端。臣深恐其一经见用,便党邪而害正。其才适足以坏人心,乱纲纪,不可不慎!捌鸪酰婺植磺逭馊耸撬惶桥ㄖ氐纳苄丝谝簦投偈泵靼琢耍赫馕淮蟪颊堑苯翊笕濉⒆蠖加妨踝谥堋S捎诙苑角崆嵋痪浠埃桶炎约和伦恿涞霓限纬∶嬲谘诠ィ馐骨姘蛋邓闪艘豢谄6遥傻赂咄氐牧踝谥艹雒嫫缆廴畲箢瘢欠至拷现伦恿肿圆煌K裕谖吹玫交实鄣男砜芍埃淙徊桓揖痛苏酒鹄矗侨床挥勺灾鞑嗥鸲洌茸盘挛摹?片刻之后,弘光皇帝说话了,口气是迟疑的:“谓统镟之疏,系大铖主使,却又无实证,则心术不端之说,何从谈起?哎,此事无须再论了,卿等起来吧!”
    “启奏陛下:谓大铖心术不端,非臣妄测之辞!”刘宗周低着头,顽强地争辩说,“其阿附逆党,便是显证。况且,大铖当年因争入吏垣而不得,竞迁怒于给事中魏大中,后更借魏逆忠贤之手,陷大中于诏狱,摧残至死。蛇蝎为心,莫此为甚!
    是故大铖之用黜,所关、风纪甚大。臣忝居纠察之职,实不能付之默默。伏乞陛下圣衷明鉴!”
    天启朝的吏科给事中魏大中,是著名的东林党人之一。当年他被阉党严刑拷掠,死况极惨。不少人都确信此事与阮大铖从中唆使有很大关系,但由于阮大铖行事刁猾异常,总是设法把证据灭掉,所以一直无法完全确认。刘宗周如今以监察大臣的身份,向皇帝正式提出指证,事先自必会经过严格核实。因此不但钱谦益听了精神为之一振,就连两旁的文武大臣,也全都睁大了眼睛。有片刻工夫,丹墀之上,愈加变得鸦雀无声,都在等着皇帝的反应,也在等着刘宗周说出更加确凿的证据来。
    起初,弘光皇帝似乎也有点迟疑,但当把征询的目光再度转向身边的太监时,他那张白皙的、因酒色过度而显得精神不足的胖脸就改变了表情。
    “又是魏大中!”他厌烦地说,“翻来覆去都论过多少回了!其实,全是些扯不清的糊涂账!哎,先生也不必再说了,起来,起来吧!”
    如果说,皇帝刚才阻止刘宗周说下去,还可以理解为试图避免争论的话,那么,这一次却分明暴露出,他是在身边太监的唆使下,有意地袒护阮大铖!所以正斜着眼睛凝神窥视着的钱谦益错愕了一下,顿时冀望全消。他本能地动了一下身子,打算站起来,只是临时发觉刘宗周仍旧固执地跪伏不动,才又迟迟疑疑地停住了。
    只见刘宗周那年迈的背影突然抖动起来,有片刻工夫,高大的身躯似乎佝得更低。钱谦益跪在背后,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从那不停地起伏着的双肩,以及变得粗重起来的呼吸,仍然不难想象这位以刚直执拗著称的老臣,此刻内心正经受着怎样强烈的痛苦。
    钱谦益担心地窥视着,预感着不寻常的事态将要发生,心中不由得微微发起抖来。
    果然,刘宗周一挺腰,直起了身子,接着,用了一个毅然的动作,一下子把乌纱帽摘了下来,露出戴着网巾的满头白发。
    “陛下,”他用沉痛的、由于激动而发抖的声调说,“非是微臣偏固,实因大铖的进退,关系江左之兴亡……”然而这一次,刘宗周甚至没有机会说下去。因为弘光皇帝几乎立即就站起来,沉下脸,很不客气地申斥说:“大铖进退,关系江左兴亡,是否确论?年来国家破坏,是谁所致?而独责大铖一人,岂非胡说!”
    说完,便一拂袖子,气哼哼地朝屏风边上走去,弄得满朝文武大臣,悚然失色地僵在丹墀之上。
    两天以后,皇帝的决定下达了。邸报上赫然宣布:姜日广的辞呈已蒙“钦准”。
    与此同时,却发布了另一项任命:
    奉旨:“阮大铖前时陛见,奏对明爽,才略可用。朕览群臣所进逆案,大铖并无赞导实迹。时事多艰,须人干济。着添注兵部右侍郎办事。群臣不得从前把持渎扰。钦此!”
    第十章
    一
    崇祯十七年十二月下旬的一天,在扬州总督行辕担任幕僚的张自烈,轻装简从,回到了南京。同他一起进城的还有黄宗羲的弟弟黄宗会。他们是在孝陵前停歇瞻拜时,碰巧遇上的。虽然黄宗会不是复社的成员,平时也很少到外面来走动,但过去上南京参加乡试期间,与张自烈有过交往,所以彼此一旦认出之后,就照例结伴同行。不过,说到此来的目的,两人却各不相同。张自烈是因为老母在江西家中病重,必须赶回去探视。这一次他绕道南京,是为着把史可法的一封信转交冒襄,同时也想同久别的社友们见上一见,事毕之后,便要继续南下。至于黄宗会,却同前一阵子冒襄一样,也得到了朝廷召贡生赴京候选的消息,打算前来再碰一下运气,看看能否获得一官半职;另外,也顺便探望一下离家又已经半年的兄长。
    眼下,将近残腊年关,从这个月起,持续了半年多赤日当空热得反常的苦旱天气,一下子冷了下来。半个月来,天空中变得彤云密布,朔风怒号,接着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这两天雪住了,那凛冽的寒气却更加逼人。张、黄二人裹着风衣,戴着风帽,各自骑着一头毛驴,从朝阳门进城,一路踏雪行来,直到近午时分,才来到三山街上。算起来,自七月底到扬州之后,张自烈就没再回来过;至于黄宗会,与南京更是暌违了已有两年多。不过,当他们怀着多少有点好奇的心情,打量着街道上的情景时,却发现眼前的南京,同他们原先的想象大不相同。它固然没有来自穷乡僻壤的黄宗会所设想的那种气派一新的崇高与庄严,但也没有张自烈在噩讯频传、一日数惊的淮扬前线时所估计的那种紧张和惶乱。与两人过去的印象相比,南京似乎并没有多少明显的变化。无疑,由于天气寒冷,地面上、瓦垄间都铺满了皑皑的积雪。路上的行人也因为穿上了厚厚的冬衣,显得臃肿而迟钝。秦淮河上,那浮荡着脂香的碧波明显浅落了,来来往往的游艇,也骤然减少了许多,但是,随着持续一个月的灯节已经开始,如今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点缀着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大小花灯,光从那如珠、如鸟、如兽、如台、如莲花、如宝树的奇巧形制来看,就不难想象一旦到了夜间,当它们全都大放光明时,那景象该是何等的美妙迷人。再加上眼下正纷纷进出于各式店铺商廊,为采办年货而奔忙的人们,使这个江南的最大都会,依然呈现出一派太平时世的节庆气氛。看来,南京确实就是南京。这块六朝金粉之地,似乎自有它任何意志都无法改变的格局,任何事变都难以惊醒的酣梦。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身穿各色官服,神气活现地招摇过市的文武官员,分明地增加了许多。以致张自烈和黄宗会被喝道而来的轿马仪仗,一次又一次迫得临时勒住驴子,避到一旁,待到这些红红紫紫的队伍过去之后,才能重新赶路。
    如今,他们已经来到蔡益所书坊。因为张自烈同坊主蔡益所是老相识,而且在离开南京之前,一直同吴应箕住在这里,所以张自烈首先想到上这儿来,看看吴应箕还在不在,顺便打听一下其他社友的去向和住处有什么改变。
    “啊,这莫不是张相公!请,快请进来!”当他们把驴子交给挑行李的长班,掀开门上那一块厚厚的布帘时,张自烈听见蔡益所惊喜的声音说。只是刚从亮处走进来,有片刻,他竟无法从室内那四五个坐着的身影中认出书坊老板。
    “张相公几时回来的?哎,天寒地冻,快,进来暖和暖和!”蔡益所的声音继续说。随着话音,一个矮胖身影来到跟前,“那么,这位相公是……”“这是黄太冲先生的介弟,泽望先生。”张自烈一边介绍说,一边接住对方递过来的一只手炉。这时,书坊老板那张笑口常开的圆脸,在他眼前变得清晰起来,接着他又看清了正迟疑地站起来的几位坐客的模样。
    “哦,原来是泽望先生!幸会,幸会!”蔡益所连忙亲热地招呼。
    也就是到了这时,张自烈才愈益分明地感到,前一阵子在室外有多么寒冷。所以,在随后行礼、就座的当儿,他都忘了对答,只管把冻得发硬的双手,轮番地放到手炉的铜网罩上,急切地感受着炉里散发出来的热气。随后,他把手炉转交给坐在旁边的黄宗会;又从小厮手中接过一杯热茶,呷了一口,这才点点头,说:“小生和黄先生今日才到留都,路过宝坊,一则是来探望老爸,二则是想问一问,吴次尾相公是否仍寓于此?”
    “哦,自相公去扬州后,吴相公在敝坊住了月余,其后便也搬走了,闻得现今同余淡心相公同住一处。”蔡益所回答。停了停,大约看见张自烈沉吟不语,他就殷勤邀请说:“敝坊的西厢,自吴相公搬去后,至今仍空着。二位如不嫌简陋,便请仍住敝坊,如何?”
    张自烈摇摇头:“多感老爸盛情,再计议吧。只不知……”他本想问下去,忽然瞥见屋子里几位面生的客人,便临时住了口。
    乖觉的蔡益所马上会意。他回过头去,对那几个人说:“列位,那个事,今日且商议到此,回头再谈,如何?”
    那几个人互相望了望,大约也知道在这种场合下,无法再谈下去,待到为首的一位员外模样的中年人应诺了之后,便一齐起身,道过扰,揭开帘子,鱼贯地走了出去。
    “原来老爸有事商谈,小生不知,却是多有渎扰了!”等主人送完客,转过身来,张自烈照例表示歉意。
    蔡益所摆一摆手:“不妨事。他也是走投无路,才来寻着小老帮手。其实那种事,小老又有何能耐!”
    “哦,不知何事?‘’大约发现那个员外模样的中年人显得愁眉苦脸,心事重重,黄宗会在旁边銎不住问了一句。
    蔡益所叹了一口气:“按说呢,这本该是件喜事,偏生又闹得家家担忧,户户害怕,这可真又教人不知怎么说才好。”
    “到底何事?”
    “还不是万岁爷要选娘娘妃嫔的事。这会子已经平静了许多。
    早些日子,满城中那些有点头脸的人家,大凡有女儿的,都像遭了疯魔,一齐赶着出嫁,生怕迟了,被内监一张黄纸抬了去。有的本未有人家,她父母也不经媒人,竟自行连夜说合,第二朝便吹吹打打送过门去。这还不过可笑而已。闻得方士营有个杨寡妇,她女儿因害怕入宫,竟自刎而死。做娘的亦同日自荆此事传出,更是家家恐慌,至有派出家人,见有年轻男子,便当街拦住,扯入家中,拜堂成亲。
    适才那个李员外,膝下共有三个女儿,大姐二姐都已出阁,因这最小的一个品貌双全,平日最得父母爱惜,一心给她寻个好人家,故此不肯苟且。谁知数日前被内监得知,上门坐索,违抗不得,只有任他抬了去。这几日她娘因思女心切,终日痛哭,茶饭不进,把李员外急得没法儿,四出请托,意欲央人疏通,放回女儿。
    他也不知听谁说,小老因贩书之故,进过钱大宗伯府中,今日便来求小老。其实小老不过一市井小民,有几多斤两?哪里就帮得了他!罢抛粤业愕阃贰;乖谘镏莸氖焙颍鸵丫盂”ㄉ系弥噬舷轮迹诿窦涮粞∈缗猿涫倒堑南ⅰ2还罟娑ㄔ诮细鞲靥粞。镏菝挥斜徊埃缘笔彼垂簿退懔恕H缃裉桃嫠豢谄迪吕矗胖勒饧禄拐姘衙窦淠值寐页梢煌拧2还谝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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