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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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生路,快走快走!虼耍〉懿诺靡越础盎谱诨崧蘩锫捺碌鼗勾蛩闼迪氯ィ岁饺醇辈豢赡偷卮蚨纤担骸鞍ィ谢俺鋈ピ偎担用簦】熳撸 彼底牛废蛲庾呷ァ?也就是到了此刻,黄宗羲才明白过来。“啊,这么说,当真完了,全完了!”
有片刻工夫,他心里变得乱糟糟的。可是,情势已经不容他再细想。于是他慌里慌张地跳下土炕,趿上鞋子,由黄宗会搀扶着,往外走去。
这时,其他几个牢房大约得到了陈贞慧传去的钥匙,也已经栅门大开,里面的犯人全都乱纷纷地往外走。黄宗羲紧紧跟着顾、陈二人,从积水的过道蹬过去。出了狱门,书童黄安和另一名长班,以及顾杲的仆人已经提着行李,在外面守候着,惟独陈贞慧的仆人尚未赶来。大家也顾不了许多,只管加快脚步,一窝蜂地向大街走去。果然,触目所见,已经是一片大难临头、鸡飞狗走的混乱景象,两旁的店铺,全都关门闭户,街道之上,往来着一起又一起神情紧张的居民,还夹杂着一队又一队满载着箱笼行李,匆匆而过的轿、车、骡、马。平日满城可见的巡逻兵校,这会儿全都销声匿迹。倒是各处街头巷口的木栅旁,出现好些联防自守的平民百姓,手执刀棒摆出如临大敌的样子。
黄宗羲怀着紧张又慌乱的心情,东张西望地跟着大家往前走。
现在情况已经更清楚:随着朝廷的解体,城中的治安看来也陷于瘫痪的状态。
在这种情势下,南京城已没有同强大的清军抗衡的力量。它的陷落已经成为不可避免。“啊,这一切难道是真的?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才只一年的工夫,江南又完了!啊,仅仅一年!
这到底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子?今后该怎么办?啊,怎么办?!盎谱隰艘槐呋肷矸⒍兜刈咦牛槐叻锤吹剜晕省T轿剩骄醯每志濉⒃┛唷⒚H弧S氪送保奖叩奶粞ㄈ聪窭薅耸娲蠊模桓鼍⒍睾浜渥飨臁I碜酉旅娴牧教跬龋蚍路鹗チ酥髟祝还芤桓鼍⒍赝奥酰奥酢钡胶妥咴谇巴返娜俗擦艘幌拢疟灸艿赝W×私挪健?“事不宜迟,须得赶快出城!否则北兵一到,我辈俱成瓮中之鳖!”陈贞慧转过身来,果断地说。
“不错,眼下惟有逃走……”黄宗羲迟钝而绝望地想,蓦地,他清醒过来。
“不,弟要先上西华门瞧瞧去!”他冲口而出地说,同时感到自己的牙齿因极度愤恨而格格作响。
“怎么?”
“弘光逃了,马瑶草也逃了。听说百姓在抄抢姓马的家。这个权奸狗贼,终于也有今日!我得亲眼瞧一瞧!”
顾杲本来已经同意立即出城,被他一言提醒,顿时也激动起来:“对,是得瞧瞧去!走!”
陈贞慧看来有点迟疑,但终于没有反对。黄宗会自然是听兄长的。于是一行人便沿着大街,匆匆向西走去。
这当儿,已经是晌午时分,街道上的情形更加混乱。那些肩挑手提、拖男带女的百姓愈来愈多,不断地从东、北两个方向拥来,自然都是打算逃往城外避难的,但也有不少又从南边倒回来,说是闻得北兵没有过江,甚至扬州也尚未失守,没有逃走的必要。于是使得打算出城的人们茫然不知所措,纷纷停下来,围着他们打听。
自然,也有许多不相信的,依旧向前走去。然而,不久又传来一个消息,说马士英麾下的贵州兵,正在通济门外抢劫杀人。提督京营的赵之龙已经发出命令,要求居民协力擒剿。如今通济门已经关闭。
那一带的大街小巷正在击鼓鸣金,喊打喊杀,去不得了。于是打算往南去的难民又纷纷折而向西。这一进一退,街道上就更加拥挤。
黄宗羲等一行人只好侧着身子,在人丛中鱼贯穿行。好不容易来到宫城西侧的复呈桥附近,发现前面的人群愈形密集,而且多数都站着不动,正在那里一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一边伸长脖子朝西边的大路上张望,仿佛在等待什么。黄宗羲因为急于赶路,也不理会,率先挤过去。谁知,前头忽然“哄”的一声,人们纷纷向后倒退,反而把他们压了回来。接着,就听见好几个声音在叫:“太子来了,太子来了!快快迎接太子!”
黄宗羲吃了一惊,连忙回头问:“他们说什么?太子来了?”
看见跟在后面的陈贞慧肯定地点点头,他就“氨的一声,顿时紧张起来。事实上,尽管前一阵子,朝廷再三颁示文告,列举种种理由,说明太子是王之明所假冒,但是黄宗羲却同当时大多数士民一样,认定太子是真的,只不过弘光皇帝和马、阮之流害怕危及自身的地位,才不顾事实,强行否认。对于这种丧心病狂的罪恶行径,黄宗羲心中始终怀着不忿。所以,一旦听说太子来了,他就止不住情怀激动,使劲挤上前去,希望看个究竟。
站在前面的人已经纷纷跪到地上,准备迎接。黄宗羲身不由己,也跪了下来,却仍旧直起身子,睁大眼睛,朝西张望。起初,他不知道太子是出于什么原因,以及由什么人送来,因而把排场设想得很大。所以,当他越过跪在前面的人群的头顶,看见有一群平民百姓——大约有一二百人,簇拥着一个骑马的年轻人,闹哄哄地走在人们让出来的街道当中时,他还觉得那群人应当赶紧回避,以免干犯了太子的车驾。然而,出乎意料,周围的人竟然一齐发出狂热的欢呼:“万岁!”
“啊,莫非那就是太子?”黄宗羲惊异地想。不过,随即他就想起:“嗯,听说太子一直给关在中城的兵马司狱中。那么说,这一次他竟是被士民们抢出来的了?”
由于发现近两个月来,他同社友们积极奔走,一心谋求的局面终于出现,黄宗羲不禁大为激动。因此,当太子进入了西华门,跪地迎接的士民也纷纷站起来,一窝蜂跟在后面的时候,他也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打算跟上前去。不料,却被人从后面一把拖住了。
“太冲,你要做什么?”陈贞慧望着他,问。
“弘光那昏君走了。如今该当太子即位。我辈正应前往拥戴,以定人心,御敌寇,卫留都,保江南!”黄宗羲大声回答。由于兴奋,他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可是,眼下强寇压境,军心已乱,当道者又意向莫测,太子毕竟身份未明,仓促拥立,便能号召天下么?“陈贞慧冷静地表示异议。
“那么,当此国难临头之际,莫非我辈也学那昏君、权奸的样,抱头鼠窜不成!”
黄宗羲激烈地大嚷。
陈贞慧摇摇头:“话不是这等说。我辈眼下只是一介布衣,尚未能过问大政。
或留或走,于大局俱无甚大碍。我等被逮一月有余,令堂大人在家必已闻讯,日夜忧心。如今幸得脱死,正应先返家探视,以慰慈怀。设若留都得太子之立而定,我辈再来效力不迟。若然留都终竟不守……”“那又如何?”
“那就凭借江南广大腹地,与虏周旋到底,决不做失节辱身之人!”
由于陈贞慧这最后一句话,是捏紧了拳头,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双眼睛也因此炯炯地发出坚毅的光芒,所以自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凛然气概。顾杲沉思地点着头。
于是,黄宗羲也不再坚持,转过身,同社友们一道,朝原路走回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已经出了南京,行进在归家的旅途上了。
七
虽然一部分士民狂热地要求拥立太子,但是,还留在城中的文武大臣们,对这件事却十分犹疑,谁都不敢出面承当责任。这除了因为太子的身份尚难以证实之外,还考虑到弘光皇帝虽然“出狩”,但还活着,万一去而复回,局面就会变得十分难办。当然,他们最担心的其实还是正在向南京日益逼近的清国大军。他们连弘光皇帝也一直拒不承认,并把讨伐“僭立”,作为兴兵南下的借口。如果在弘光皇帝逃走了之后,匆匆再立一个新君,就必然会被对方看作是一种挑衅,到头来恐怕连交涉投降都有困难。所以,到了五月十三日,当赵之龙在一次临时召集的会议上,指出了这个危险的时候,文武大臣们全都表示同意。于是,自那以后,各衙门张贴安民告示时,都只说守城,只字不提拥立新君的事。自然,也有那么几名秀才,还不知趣,冒冒失失地去见赵之龙,要求从速奉请太子即位。结果被赵之龙喝令当场拿下,推出斩首。这么一来,南京的投降,便成了定局。
对于这个决定,钱谦益不仅没有表示反对,还在十三日的会议上,毫不推辞地把起草降表的差事,承当下来。
眼下已经是五月十四日。昨天,他连家也未回,就在中军都督府里,连夜起草了一份降表。今天早上,又会同次辅王铎、蔡奕琚左都御史李沾、唐济世等人,推敲斟酌了一番。改定之后,他们就立即交给京营提督赵之龙,请他派人出城,送往清军营中。接下来,几个人又商量了一通将来迎降时的做法。看见时已近午,钱谦益便干脆同大家一起,在中军都督府中用过膳,然后才匆匆赶回家里去。
才停了两天的雨,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密集的雨点打得轿顶沙沙作响。这声音使钱谦益感到颇不舒服,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固执地盘旋在他的头顶上,不断地向他诉说亡国的冤苦似的。为了摆脱这种令人心烦的感觉,他微微掀开了轿帘,去看外间的动静。他发现,洪武门外一带的大街上,肩挑手提,拖男带女的逃亡人流仍旧络绎不绝,其中也有官绅人家,但更多的是平民百姓。而街道旁那些大门紧闭的房舍,有不少已经贴出了黄纸,上面赫然写着“大清顺民”的字样。有些人家的门前,甚至摆出了拜迎的香案。钱谦益明白,那是赵之龙下了命令的缘故。
不过由于为时尚早,那些香案上眼下还空无一物,也没有人看管。只有一阵一阵的飞雨,在上了黑漆的桌面上溅击出许多白色的水花……回到衙门,出于一种周到的考虑,钱谦益首先看一看门上贴出了黄纸没有。发现门扇上空空如也,他就有点不悦。等轿子在轿厅里停下,他一步跨出去,对迎出来的顾苓劈头就问:“嗯,怎么门上还不贴纸?”“启禀老师,因老师出外未归,弟子尚有待示下,故未敢妄动。”
“等什么,快贴上!你不见满城都贴了么!”
这样说完之后,钱谦益就径直往里走去。顾苓紧跟上来,急急禀告说:“老师,刑部高大人已经自荆另外,吏部张大人昨夜也自尽于鸡鸣寺。适才这两家都着人前来报丧。如何复他,请老师示下。”
刑部高大人是指刑部尚书高倬,吏部张大人是指吏部尚书张捷。这两人平日都依附马士英,得任高官。其中张捷还是“逆案”中人,他的起用,则是钱谦益出面保荐的结果。当时,舆论对此很非议了一阵。
没想到这两人如此忠烈,竞自杀殉国。钱谦益惊愕之余,颇受触动。
“自尽了么?嗯,死得好,死得好!”他喃喃地说,没停止脚步,也没有指示该怎样回复。
“禀老师,兵科的吴老爷求见,现在花厅里等候。”顾苓又说,同时把一份拜帖递了过来。
钱谦益倒没想到这会儿还有人来候见,于是停下来,接过帖子。看见上面写着“眷晚生吴适拜”的字样,他心想:“这吴适因为弹劾马瑶草的私党方国安,已于上月被蔡阁老论罪下狱,如何能来拜我?嗯,是了,眼下已是狱禁尽弛,他想必是逃出来的!”
一边想,他一边倒背着手,沉吟着,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随即站住,目光闪闪地望着学生说:“哎,我这会不得空,不见了。你去对他说,此间已是留不得了,可速往浙中,择主拥戴,以图恢复,是为上策!”
说完,他就把拜帖交还顾苓,迅速转过身,向内宅走去。
钱谦益走进私衙。回廊外,成串的积雨顺着瓦檐流淌下来,看上去,就像挂了一道珠帘。透过“珠帘”,可以看见湿漉漉的、飘满落叶的天井,和朦胧在雨幕中的堂屋。“不错,我没有劝他跟我一道投降,也不希望他投降!因为处在我的地位,投降是迫不得已,他的情形与我不同。要是我像他那样子,原是不会投降的。只不知他是否领会我的深意。哎,要不是眼下没空,或许我真该见他一见,把道理说得透彻一点,如今是办不到了!不过,回复了那几句话,有心的人自会仔细琢磨,并最终明白我的苦衷的!”这么想着,钱谦益心中似乎踏实了一点,甚至获得了某种安慰,于是加快脚步,一直走到上房里。
踏入起居室,映人眼中的情景却使他不由得一怔。平日放在里问的那些大箱子、小箱子,不知为什么都给搬了出来,整整齐齐地堆叠着,占了半爿屋子。当中的八仙桌和几张椅子,也摆了好些包袱。有的包扎好了,有的还摊开着,露出里面的金银器皿和首饰珍玩之类。、丫环红情正在旁边守候着。看见钱谦益走进来,她就低头垂手招呼说:“啊,老爷回来啦?”
“这——这是做什么?”钱谦益疑惑地问。
红情摇摇头:“婢子不知。是夫人让搬出来的。”
“那么,夫人呢?”
“夫人——啊,夫人来了!”红情一边回答,一边朝寝室转过身子,并且恭顺地微微低下了头。
钱谦益回头一看,发现柳如是正从寝室里走出来。今天,她似乎特意修饰了一下,发髻的式样也变得与过去不同。过去,她大都把头发像男子似的直梳上去,到顶心用金银丝束住,梳成一个松鬓扁髻。要不,就是摹仿汉代的“坠马髻”,将头发向上卷起,挽成一个大髻,垂于脑后。可眼下,她却把头发向左右盘成圆形,留下两小绺遮住了额角,两鬓梳理得又匀薄,又轻盈,后面还拖出一根缎带。眉毛也不再是以往的远山式样,而是描成两道弯弯的新月眉。
这么一改变,使她看上去显得更年轻,更娇嫩,平添了许多新鲜感。大约是看见丈夫疑惑的目光,柳如是走前来,淡淡一笑说:“相公日前命妾打点贡礼,妾一直拖着,不曾动手。昨天趁相公不在,才发了心,命他们都抬出来,清点了一遍,妾也不知道该送什么才对。反正都在这儿了,相公就自己挑吧!”
钱谦益眨眨眼睛:“夫人是、是说……”柳如是点点头:“这几日,妾身细细想过了,相公也有相公的难处。若妾硬顶着,反倒像是我要逼相公怎么样似的,何苦呢!那么,由着相公的心思去办就是!”
自从初十那天,夫妇二人为打点财物的事闹了一场大别扭之后,几天来,钱谦益虽然屡次三番地试图和解,柳如是的态度却依然如故,弄得钱谦益束手无策。事实上,对钱谦益来说,设法保存身家性命固然十分要紧,但同时他又不能少了柳如是这个女人。
如果从此失去了柳如是的欢心,他即使活下来,日子也将过得了无意趣。眼下弘光皇帝已经出走,而向清军献城投降一事,在他们这伙大臣的主持下,也成了定局。但是,这件事到底该怎样向柳如是去说,才能让这个倔强的女人接受,这一点,甚至直到踏入起居室的一刻,钱谦益仍旧心中无数。所以,忽然听柳如是这么说,他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一阵意外的狂喜顷刻涨满了他的心胸,随即又扩展到全身。
他“氨的一声,一步跨前去,忘形地捉住了侍妾的手,兴奋地问:“那么,夫人终于想明白了?好,好!夫人真不愧是我的知己!”
看见柳如是苦涩地一笑,没有做声,他就把她的手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