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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1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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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认出丈夫那熟悉的身影。
    “姨奶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轿外响起。
    董小宛回顾了一下,发现说话的是执事头儿冒贵。她连忙问道:“为何不走了?是不是相公家来了?啊,相公呢?他在哪里?怎么我看不见?”一边问,一边重新伸长脖子,竭力寻找着。
    “大爷还不曾回来。是外头乱得厉害,说是灶户进城了,成群结伙的,到处杀人抢东西。”冒贵哑着嗓子回答。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哦,那为什么还不走?快走呀,快去接相公呀!”董小宛着急地催促说。
    大约发现董小宛其实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冒贵干咳了一声,把灶户进城的事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说:“少爷这会儿还不回来,想必在城外那边歇下了。现今外头乱成这样,姨奶奶也别出去,先回府里歇着,等明日再派人出城打探不迟。”
    停了停,看见董小宛没有做声,他又说:“张乙、吴七都回来了。姨奶奶不信,只管问他们两个便知。”
    张乙和吴七,就是先前派去迎接冒襄那批家人的班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轿前。听冒贵这么说,他们便异口同声地帮腔道:“这是实情。姨奶奶万万出去不得!如若不然,有个差池闪失,小人们俱担待不起!”
    董小宛仍旧不说话。不过,发现张乙、吴七和他们的手下人全都聚在这儿,她也就明白了:原来,这些人虽然奉命到大街上去探看和迎接主人,其实却十分胆小怕死,发现外问的情势不对,他们就马上退回里弄里来,还撺掇冒贵也不要去。“他们说相公在大白居那边歇下了,分明是托辞搪塞!试问他们怎么知道?
    凭的什么?”董小宛又气又急地想。作为奴仆,对攸关主人生命安全的差使,竟然如此敷衍了事,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啊,他们怎么敢!他们平日的忠心到哪里去了?”但是,以自己目前的地位和身份,她又感到很难拗得过这些有头有脸的老家人。因此,尽管心中气苦异常,到头来,她只能使劲地蹬了一下轿子的底板,用含泪的声音说:“陕走!”
    “上、上哪儿?”一名轿夫迟疑地问。
    “当然是上街上去,迎接相公!”
    “哎,姨奶奶……”显然吃了一惊的冒贵连忙阻止。
    “走呀,快走!”董小宛蓦地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那悲愤、凄厉而又固执的叫声撕破静夜的空气,进射而出,使在场的人心头都不由得一震!
    这么一来,谁都不敢再阻拦。董小宛那顶轿子摇晃了一下,重新起动了。它在仆人们让出来的通道中悲壮地、坚执地前行着,看样子,哪怕外面是刀丛剑林,是流血死亡,也阻挡不了她去迎接冒襄的决心。
    几个班头你望我,我望你,尽管并不那么心甘情愿,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压力逼迫着似的,终于无可奈何地跟上轿子,一起向外走去……七半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把冒襄接回家里来。虽然外问的情形确实相当混乱,但总算双方都没有碰到什么意外的事情。至于冒襄为何回来得这么迟,也弄清了:原来是跟随马夫人和苏少奶奶的小儿子生了玻乡间没有大夫,只有一位略懂医道的村塾先生。虽然大家担心靠不住,但也只得将就让他瞧瞧。那塾师说是偶感风寒,不妨事的。就近抓了帖药,让小儿子服下了,不过冒襄到底不大放心,所以在大白居逗留到傍晚,看见孩子确实睡得安稳了些,可以交付得下,才又匆匆往回赶……实情虽是如此,但经历了这番奔波,冒襄也已是精疲力竭,面容憔悴,几乎连说话的劲头都没有了。看见这种情形,董小宛也不敢多说什么,待冒襄回禀了父亲之后,便服侍他早早睡下了;并且吩咐紫衣,如果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一律不准外间通传,必定要传,也得先告知她。
    这么好歹过了一夜。第二天,冒襄照例一早又起了床,洗漱完毕,用过早点。
    要在往日,他必定又忙着到外间去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天他却显得有点懒懒的,尽自坐在椅子上发呆,迟迟没有动身。看见这样子,董小宛觉得说话的机会来了,于是拿起一把扇子,趁着送到丈夫手里的当儿,试探地问:“相公,眼下城中这一场乱子,不知几时才能平息得了?”
    冒襄牵动嘴角,勉强地苦笑了一下:“哼,谁知道!反正,等着就是了!”
    “那——往后这城里城外的,相公还得不歇地两头奔波了?”
    “有什么法子,当然得去!”
    董小宛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可是,可是,妾身害怕!”
    “你怕——怕什么?”
    “眼下这等兵荒马乱的,妾身怕相公城里城外地乱闯,万一碰上了杀人越货的强盗,那、那可就……”董小宛止不住哭泣起来。
    冒襄望了她一眼,目光随即又回到原处。他好一阵子没有做声,最后,才说:“不会的,我又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冒成他们哩!”
    “要、要是强盗人多势众,怎么办?”董小宛勉强止住悲泣,说。她本想告诉丈夫,那些仆人也未必靠得住,就像昨天夜里那样——但临时又改了口:“况且,城里有歹人作乱,乡下也难保没有歹人作乱。把太太、奶奶和小少爷撂在那儿,也难保就十分安全。万一出了什么事,相公和老爷都不在身边,怎生是好?”
    这话显然说中了冒襄这些天来的担忧。他的表情变得烦躁起来,两道黑亮的眉毛也凑到了一块,然而,却紧抿着嘴唇,没有吭声。
    董小宛望了望丈夫,一颗心止不住噗通噗通地乱跳起来。她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但又拿不准家长们已经决定了的事,自己提出异议好不好。然而,眼看着丈夫一个人两边照应,疲于奔命,才几天工夫,脸上已经瘦下一圈去,董小宛就感到心如刀割;更别说冒襄这么没完没了地往返奔波,总难免会碰到一次半次意外——哪怕只碰上半次吧,就有可能什么都完了……“那么,你说怎么办?”冒襄出乎意料地冒出一句,随即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在窗外早晨阳光的映照下,他的侧影显得那样苍老、无神。
    “妾想,妾想,”董小宛结结巴巴地说,有片刻,紧张得几乎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不过,她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要是守在这儿,难以照应,不如、不如相公和老爷都先到城外去,暂避一时,也是好的。”
    这么说完之后,她就屏住呼吸,睁大眼睛,胆怯地等待着丈夫的反应。“哦,他要是不高兴,不答应,那就当我没说吧。不过,我确实觉得这样合适!”她心忙意乱地想。
    然而,冒襄却按照原来的姿势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侍妾说的话。过了一会,他才慢慢张开眼睛。
    “什么?”他问,冰冷的目光直射过来,“你说什么?要走,嗯?”
    一听丈夫的口气,董小宛的脑子里“嗡”的一下,“啊,他生气了,他不答应!”她后悔地想。慌乱中,她点了点头,又使劲地摇摇头。
    “你说要走?”冒襄猛地站起来,高声地重复说,“鞑子还没来,这城还没丢,你就要我逃跑?去学那些没有骨气,胆小如鼠,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吓掉了魂的可怜虫那样,夹起尾巴逃走吗?去学为了活命,宁可剃发留辫的孱头那样,去给鞑子当顺民吗!哼,办不到!他们怕死,我冒襄可不怕死!我就是不走,就是要给他们看看,在这城里,还有不怕死的缙绅之家,还有一股宁折不弯的浩然正气!”
    冒襄怒气冲天地咆哮着。他的眉毛倒竖起来,圆睁的两眼喷出灼人的火焰,俊美的、憔悴的脸孔变得十分可怕。他的声音愈来愈高,言辞也愈来愈偏执、激烈,而且有股子不顾一切的味道。显然,这些天来所受的种种刺激、打击、挫折,以及失望、愤懑、苦恼、辛苦,由于不断地积存,早已超过他内心所能承受和包容的限度,一旦得着机会,就变得无法控制,猛烈地倾泻出来……董小宛吓坏了。她哀求说:“相公,相公,听我说……”“我不要听!”冒襄粗暴地一挥手,随即,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目光霍霍地盯住了可怜的侍妾:“好啊,闹了半天,原来连你也想逃走!哼,还亏你口口声声说,不管是生是死,都要跟着我,一生一世也不分离。原来全是假的,是骗人!
    那么好呀,你要走,你就自己走好了,回姑苏去,回秦淮河去!我冒某人绝不挽留!”
    如果冒襄只是责怪侍妾不该胡思乱想,不该过问她不该过问的事,那么即使骂得再凶,董小宛都可以忍受,不会争辩。可是现在丈夫竟然怀疑到她的忠诚,这就使董小宛感到比杀了她还要难受,以至于那张秀美的脸蛋一下子涨得通红。
    “不,不!不是这样!”她大声地、含着眼泪反驳说,“妾身只是为相公的安危担心而已!相公自然不是胆小怯懦的人。惟是打算以万金之体,与匪类相抗,妾身却未敢苟同。须知相公是家中惟一长男,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幼弟稚子,他们的安危全都系于相公一身。相公之责,可谓至重至大!若因争一时之忿而轻身蹈险,万一遭逢不测,这一堂长幼,将何所因依?祖宗香火,又凭谁承传?这‘孝道’二字,更何从谈起?相公岂能不静心权衡,缜密三思!”也许自两人相识结合以来,董小宛还从来不曾这样顶撞过丈夫,加上她最后这一番话,竟是如此义正辞严,令人无从反驳,冒襄竟一下子噎住了。他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侍妾,然而,只一会儿,他的眼睛又眯缝起来,并且闪出恶意的光芒。
    “你当真还想逃难?”他用故作平淡的口吻说,“你莫非忘记了,去年那一次逃难是什么滋味?这一次,只会比那次更凶险。到时候,我要是照应不过来,只能先护着老爷、太太、奶奶、少爷他们,嗯,还有姨太太!就未必能顾得上你了——你难道就不害怕?”出自丈夫之口的这个警告,冷酷得就像一把尖刀。董小宛的脸色不由得变了。但是,略一沉默之后,她仍旧咬咬牙,惨然说:“只要相公和老爷、太太、奶奶,还有小少爷们平安无事,妾就是死了也甘心情愿!”
    冒襄一直紧盯着侍妾,显然在等着对方露怯。这时,他的目光抖动了一下,挑衅的锋芒消失了。他垂下眼睛,无言地转过身子,慢慢踱了开去……“大爷,老爷着人传话,请大爷到后堂去见老爷。”丫环紫衣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冒襄怔了一下,问:“什么事?”看见紫衣茫然地摇摇头,他就“嗯”了一声,随即回过头,望了望董小宛,但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就匆匆跨过门槛,沿着熟悉的回廊,向正院的后头走去。
    八
    “难道真的要弃时局的转变不顾,再度举家出逃?”一边越过一组一组手执刀棒,在各自的地段上巡逻放哨的家丁,冒襄一边继续着先前中断了的思路,“诚然,她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起码在混乱的情形有所改善之前,似乎应当考虑是否该出城暂避一下。可是,已经苦苦坚持到现在,绍兴方面说不定这一两天就会有回音。万一我刚走,新县尊就来上任,岂非白颠簸一趟不说,还给张罗浮他们落下一个贪生怕死的笑柄?不,既然这么些天都熬下来了,那就干脆熬到底!
    生也罢,死也罢,就拼他这一回!做个有骨气、有胆魄的人!那么,就坚持不走……”“哎呀,烧、烧起来了!”一声尖锐的惊叫蓦地响起来。
    “哪儿?在哪儿?”“喏,那边,那边!”几个人在墙头上嚷嚷说。正在廊庑下坐着的仆人“哄”的一声全跳起来,开始紧张地询问、叫喊、奔走,墙上墙下顿时乱成一片。
    冒襄吃了一惊,有片刻工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当看见周围乱了套时,他就光火了,使劲把脚一跺,厉声说:“干什么?你们都于什么?啊!”
    这一声呵斥总算发生了作用,乱哄哄的仆人们顿时停止骚动,一个个呆着脸,不安地沉默着。
    “启、启禀大爷,外头烧……烧起来了!”一个班头结结巴巴地报告。
    “不就是烧么,又不曾烧到这边,就慌成这个模样!要是真有歹人打上门来,你们怎生对付!”冒襄继续厉声呵斥。
    不过嘴上这么说,他心中其实也有点紧张,于是走向墙边,沿着架设在那里的一道梯子,攀上了用木板和立柱临时搭起来的一个哨位,朝哨丁指点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城南的方向,有一片房屋正在焚烧,滚滚浓烟直冲天际,还带起许多灰烬似的东西,朝四下里飘舞翻飞。虽然距离相当远,看不到具体的情景,但也不难想见遭灾的人家是怎样一种悲惨可怕的模样。“嗯,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不知是否又是歹徒放火,还是自家不慎失火?伤着人没有?哎,要是没有人去救,延烧起来可不是玩的!”冒襄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一边心情紧张地想。“莫不是‘半梁山’和‘赛少林’放对,弄出来的?昨日‘半梁山’在那里贴出好些无头告示,声言要同‘赛少林’厮拼,还当场杀翻两个人哩!”一名哨丁惴惴不安地从旁说道。
    所谓“半梁山”和“赛少林”,是城南两股义兵分别给自己取的名字。两股人马从一开始就各据一方,互不服气,经常斗殴生事,把老百姓弄得叫苦连天,在城中早就出了名。现在听哨丁一说,冒襄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愤慨。“哼,还亏那伙举义缙绅口口声声说要弹压,其实全是假话!像这种无法无天的乌合之众,又怎能与清兵对敌,又怎能指望他守得住海宁!”这么一想,他心里就变得乱糟糟的,没有心思再看,仍旧沿着梯子退下来,只嘱咐班头严密守护,防止奸人乘机骚扰,便转过身,匆匆向后堂走去。
    冒起宗已经在等着他了。这几天,虽然冒襄极力把绝大部分的事务揽了过去,但焦虑和失眠,仍旧在老人身上留下了痕迹,使他完全失去了平日的从容气派,显得神情郁闷,心事重重。
    当冒襄走进来时,冒起宗正倒背着手,微低着头,焦急不安地在后堂来回踱步。听见儿子的脚步声,他就立即站住,转过身来。“你来了。”他皱着眉毛说,示意儿子不必行礼,然后朝后门内侧一指,“门首的阿三领了个人进来,说了一件事,如今就在下房里,你先过去瞧瞧,回头我们再商议!”
    “是!”冒襄答应着,随即想到应该把城南起火的事告知父亲,于是又拱着手说:“启禀……”然而,冒起宗焦躁地一挥手:“其他的先别说了,你快过去瞧瞧!”冒襄怔了一下,不明白父亲为何这么气急败坏。他不及再问,连忙跨出门槛,走向父亲所指示的那间供仆人休息的下房里。“啊呀,大爷来了!”长得身材魁梧的阿三连忙从春凳上站起来,看见冒襄沉着脸,便不敢多话,回头一指,说:“喏,就是他!”
    还在进门时,冒襄就发现屋子里坐着一个陌生人。此刻趁对方站起来的当儿,他借着从木格子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看清了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中等个儿,扫帚眉,酒糟鼻,一双圆鼓鼓的金鱼眼,两片向外翻出的厚嘴唇,头上歪着一顶猪嘴头巾,一身半新不旧的玄色衣裤,敞着胸,腆着肚子,使人一望便知是个市井泼皮。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冒襄皱着眉毛问,随即在阿三端过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快回大爷的话,问你呢!”阿三催促那个人。
    “哦,是!”那人连忙答应,随即低下头,用袖子擦擦鼻子,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口说:“小人许五汉,家住双忠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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