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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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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冲着他们来的,也没有让他们停演的意思,才犹犹疑疑地又接着演下去。不过经这两番干扰,他们一个个都显得心神不安,接二连三地错步、唱走板,弄得臧亦嘉一个劲儿地皱眉头、叹气。
    “哼,如此胁迫敲诈,与当街行抢何异!”马士英怒气不息。
    “对,对,他们就是当街行抢、抢我的!”徐青君憋着嗓子叫。看见这个冰冷阴沉的老头儿居然动了真怒,他喜出望外,回头同计成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把身子倾向马士英,热切地瞅着对方的脸孔。期待他说出不寻常的话来。
    可是,马士英说了那两句话之后,就靠在椅背上,垂下眼皮,一动不动,也不再说话。
    徐青君眼巴巴地等了好一会儿,渐渐有点不耐烦,正想催问。
    忽然,马士英又开口了。
    “嗯,前几年,”他缓缓地说,没有抬起眼睛,“记得有个叫徐怀丹的,作了一篇声讨复社的檄文,其中列举该社十大罪,道是僭拟天王、妄称先圣、煽聚朋党、妒贤树权、招集匪人、伤风败俗、谤讪横议、污坏品行……嗯,还有、还有……”“还有‘窃位失节’、‘招寇致灾’!”计成提醒说。这篇檄文,当时南京城里城外到处张贴,辗转传抄的也不少,颇轰动了一阵子,计成也曾读过,所以记得。
    “嗯!”马士英点点头,依旧耷拉着眼皮,“当时读后,我便觉得他言之过甚,并不足信。复社那班士子再不怎样,好歹也是些读书人,这圣人之言、纲常之教是自幼熟习的,其中不少还是官宦子弟,诗礼传家。污秽之行,容或有之,若说全体如此,而且意在谋逆,却令人觉得兹事太奇,难以置信……”马士英说到这里就顿住了,仿佛在思索。徐青君却听得糊涂起来,连忙说:“啊,瑶老——”可是马士英立即挥手止住了他。
    “即以第一罪而论,所谓‘僭拟天王’,我以为就必无此事!”他断然地说,睁开了眼睛,“徐怀丹檄文列此为首罪,其所据者,乃系张溥表字天如——‘天如’者,‘如天’也,岂非自比天王?其实大谬不然,大谬不然!烊纭撸还」愦笃毡橹澹洳幻夤哉趴裢次粗劣谧员忍焱酢H簟烊纭闶亲员忍焱酰敲醋阆伦帧嗑穹亲员榷郏孔阆鹿豢嫌Τ忻矗靠杉旎车ご颂酰允舨斗缱接啊⒙拗瓜荩∷惺鬃锛匆讶绱耍溆嘁嗖晃士芍K裕孟拇渴粢慌珊裕廖薜览恚蛔阈牛?马士英斩钉截铁地连续下了这三个四字评语之后,就闭紧嘴巴,不开腔了。
    徐青君同计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马士英这一席话弄懵了。他们真不明白,马士英方才明明是痛骂复社“无异当街行抢”,何以说着说着,倒全力替复社打抱不平起来?
    计成搔搔脑袋,试探地说:“瑶老,依小弟之见,徐怀丹檄文自有不尽翔实之处,不过似乎也并非全无可采……”“不!”马士英的口气异常坚决,大有不容置辩之概,“大丈夫立身行事,须出以公心。似这等心怀私怨,深文周纳,指鹿为马,欲图一逞,乃是狗彘之行,绝无半点可取!”
    徐青君目瞪口呆。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终于悻悻然问:“照瑶老这等说,复社那班人倒当真是正人君子了?”
    马士英摇摇头:“这又不然。适才听青君兄说,他们聚众勒索,当街行抢,实在已经形同匪类,哪里有半点君子、正人气味?此事而可为,又何事而不可为!说他们僭拟天王、妄称先圣、煽聚朋党、妒贤树权等等,只怕也是不假。”
    他忽然又指斥起复社来,徐青君和计成却愈加摸不着头脑。
    可是马士英根本没有注意他们的迷惑表情。“复社并未骂我,我与他们并无旧怨,”他淡淡地说,顿了一下,“我说他们‘僭拟天王’,所据也并非‘天如’二字,乃是依据其本心。他们既敢于当街行抢,可见已具贼性。但凡一个人有了贼心,那么一切贼言贼行,皆可由此发生,故此僭拟天王、妄称先圣、煽聚朋党等等,也就不足为奇了。先朝阳明先生说:”诛心中贼。‘便是此意!爸钡秸饣岫瞥刹哦嗌儆械闾靼琢恕K唤⑿ζ鹄矗骸罢饴砝隙锤浙棺愿旱媒簦詹偶Ρ岢庑旎车さ南模词俏畔允咀约旱墓敫呙髁ǎ?徐青君显然还不明白。他不放心地追问:“这么说,复社到底并非君子了?”
    马士英冷冷地瞧了他一眼:“当然不是君子!”他说。仿佛因为徐青君仍未领会他的谈话要旨,感到颇不耐烦,他提高了声音:“他们是君子之贼,嗯,君子之贼!”
    徐青君这一下懂了。他松了一口气,顿时高兴起来,连连点着头,拿起酒杯:“对、对,君子之贼,君子之贼!哈哈,瑶老,不瞒您说,刚才小弟听您一路说下来,心里还真犯疑,怎么瑶老维护起复社那帮小子来了?没想到最后却藏着这么一篇高论!”
    计成也拿起酒杯:“瑶老方才力斥徐怀丹之非,乃是辨本追源,区分公私邪正。
    这叫做不因持论偶同而恕其心,只此一点,旁人便万万不能及!”
    听了这两个人的恭维话,马士英却没有任何高兴的表示。大约他认为自己所说的,乃是导人向善的普通正理;对于普通的道理,是无须加以恭维的。
    “瑶老,青君兄今日受此凌辱,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大家各自饮过一杯酒之后,计成这样问。
    马士英的目光,这时已经回到了堂下的演出上。他没有立即开口。直到计成疑心他没听见,打算重复一遍时,马士英才反问:“青君兄有何打算?”
    “打算么……”徐青君转了一下眼珠子,“哼,小弟、小弟要诛他这心中之贼!”
    “噢?”马士英偏过脸来,瞅着徐青君,“倒要领教!”
    “这个,这个……”徐青君顿时结巴起来。他刚才只是灵机一动,顺着马士英的话茬儿?昆说,其实对那一句话的含义不甚了了。
    他着忙起来,一边支吾着,一边暗中去扯计成的袖子。
    计成咳嗽一声,朝马士英拱着手说:“瑶老,诛心中贼,乃是正人心、淳风俗之大计,非一时一日所能奏效。适才青君兄说这话的意思,也是就长远之计而言。
    至于目前嘛,但能对复社之徒小施惩戒,以雪心头之愤,也就足矣。此事还望瑶老指教哩!”
    徐青君连忙说:“正是正是,此等不逞之徒,非得痛加惩戒不可!”
    马士英长长地“哦”了一声,似乎颇为失望。他淡淡地说:“惩戒之道,却非我所长。待会儿圆老回来,二位自去请教于他好了!”
    五
    马士英的话音刚落,忽然大堂门口有人高声大叫起来:“哎,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大家一怔,回头望去,原来阮大铖不迟不早,恰巧在这当儿回来了。
    阮大铖是个中等身材的胖子,今年也快五十五六岁了,扫帚眉、圆鼻头、大嘴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挺有神采,下巴上挂着那部有名的大胡子。他虽然腆着一个大肚子,走起路来却像一阵风。
    现在他急步地朝大堂中央走来,脸上显出气急败坏的样子。
    徐青君和计成站起身,打算同他招呼。可是阮大铖没有瞧见。
    他走到那群正在演戏的伶人跟前,就站住了。
    “咄!停下,停下!”他大声叫。
    伶人们立即顺从地停下了。
    “你们——”阮大铖的眼睛发怒地圆睁着,胡子一翘一翘地在喘气,“你们这算是演戏?啊!你们这是成心糟蹋我的戏本!”他跺着脚嚷。
    伶人们惶恐地动弹了一下身子,一个个都自知有罪地低下头去,不敢接触他霍霍的目光。
    “你——”阮大铖指着那个唱小旦的女孩儿说,“‘日正长时春梦短,燕交飞处柳烟低’,这两句宾白你是怎么念的?”随即他自己憋着嗓子,摹仿那小旦的声调念了一遍,故意把其中的缺点加以夸张、突出,使之听起来显得异常古怪刺耳。
    那小旦顿时面红耳赤,战战兢兢地跪下去。
    徐青君和计成都撑不住,笑了起来。
    阮大铖却绷着脸,“还有你!”他指着另一个唱旦角的少女,“曳金铃,绣幕风儿紧,看花影,在纱窗映‘这几句,唱得就像猫儿叫!蔼—”说着,他也用稀奇古怪的调门儿学她唱了一遍。那旦角面色煞白,极力忍着涌到眼眶来的泪水,也双膝跪倒在地上。
    这时候臧亦嘉放下鼓板,走过来拱着手说:“东翁……”阮大铖猛地回过头:“啊,原来你还在这儿!我只当你也学苏昆生的样,跟东林、复社跑了呢!原来你没有跑,很好很好!那么请问,这个班子你是怎么带的?
    啊!”
    阮大铖家的这个戏班子,原先是由一个名叫苏昆生的老头儿调教的。苏昆生是个老戏行,教戏很有一套,阮大铖对他好生优礼。谁知到了崇祯十一年,复社诸生发表《留都防乱公揭》,苏昆生读后,大受震动,当即提出辞职。阮大铖千方百计挽留不住,才改聘臧亦嘉来当教习。这件事,阮大铖一直引为平生恨事,轻易不愿提起。今天他当着许多人的面突然又说起来,臧亦嘉就明白,主人实在是气愤到了极处,才这样急不择言。
    “说啊,这个班子你是怎么带的?”阮大铖又大声质问。
    臧亦嘉的喉头动了几下,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他心里感到很为难:今天这出《燕子笺》演得十分糟糕,这点他当然知道。
    但是这不能全怪这群小孩子,甚至也不能全怪自己指导不力——座上的几位客人,根本不是在看戏,他们高谈阔论,大嚷大叫,演员和乐工的心思全给扰乱了,就是自己,也集中不起精神来。加上又是刚刚开排的戏,唱、念、做、打全都不熟,结果就弄得一团糟。然而,臧亦嘉十分明白,在这种场合下是不能申辩的,指摘客人的不是,尤其绝对不行。他犹疑了一下,只好拱着手说:“东翁责备的是,门下管教不严,有辱东翁委托之殷,今后定当改过,尚祈恕罪!”
    阮大铖目不转睛地瞪着臧亦嘉。他的嘴巴还在翕张着,可是渐渐地,表情起了变化,绷得很紧的脸开始松弛,凶猛的目光变得阴沉起来。一种心有未甘,但又无可奈何的神情从他的脸上呈现出来。他向四面环顾一下,忽然转过身,朝马士英走去。
    “啊哈,瑶老,你来了!”他拱着手说,又轻快地转向徐青君和计成,“青君兄,无否兄,你们也来了!是同瑶老一块来的,还是你们先到?”
    “是瑶老先到,我们随后才来。”计成回着礼说。
    “啊,好、好!”阮大铖点着头,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好、好!”他反复地说,重新转向臧亦嘉:“哎,老臧,你可别多心!你教导有方,尽职尽责,我平日都是深知的!只是刚才,刚才——哎,不说它了。总之你我莫逆之交,纵有言语冲撞了你,也请休怪!
    今儿你们辛苦了半天,想都困乏了,所以唱着唱着就懈怠起来也未可知。今儿就到此为止,你带她们下去好好歇息。回头我叫赵管家称二十四两银子过去,明儿再放一天假,让大伙儿透透气,乐一乐。你臧老爸也歇一歇,来陪我喝酒!”
    臧亦嘉恭恭敬敬地答应着,又向客人们一一行礼告辞,领着女孩儿们下去了。
    “啊,圆老!几天不见,原来你又有新作!我们瞧了半天,只觉得好,却不曾问得是何名目,倒要请教!”徐青君笑嘻嘻地恭维说。
    阮大铖脸一红,一本正经地说:“哦,这个戏的名字叫《燕子笺》——青君兄,你这话可是取笑小弟了。刚才这样子,你还夸演得好?错位、走板不算,就拿刚才演到的这出‘闺痊’来说,一开头就全不对劲儿!那梅香一出场,开口念一段宾白:”日正长时春梦短,燕交飞处柳烟低‘——明明是一派大清晨晓日初升的景象嘛。
    那梅香是站在闺楼上,本该一边念白,右手撩开帘子,左手这么轻绎一指,一个眼色儿,嘴角儿这么微微一笑:哟,太阳出来了!叭畲箢褚槐咚担槐哐ё判」媚锏淖颂づつ竽蟮匕缪葑牛尤晃┟钗┬ぁ!笨墒欠讲拍浅〉┑模严买ざ龅美细撸遣怀闪巳丈先土嗣矗扛詹盼衣钏彩钦飧鲈倒剩“Γ嗑郑髂慊顾岛茫呱肺胰詈樱“他说罢,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计成忍住笑,说:“那小旦演得果然不到火候。不过我们只觉得戏文好、曲词美,倒把那做工不足遮掩过了。”其实,计成也同徐青君一样,刚才根本没有留心看戏。
    阮大铖这一下却高兴起来。他眉开眼笑地说:“无否兄,你这话可是搔着我老阮的痒处了。不瞒列位说,这《燕子笺》,乃是我平生第一部得意之作。虽不敢自夸能追步汤若士的《玉茗堂四梦》,但同什么《贞文记》、《绿牡丹》之类相比,自问还高一筹!”
    “圆老,先别顾谈戏了。青君兄还有事要同你商量呢!”马士英站在一旁,看见阮大铖一谈起戏来就像着了魔似的,手舞足蹈,心中颇不耐烦,就截住他说。
    阮大铖“哦”了一声,询问地望着徐青君。
    徐青君被提醒,脸色顿时沮丧下来。于是,他把被复社诸生欺凌的事,又向阮大铖说了一遍。
    阮大铖哼哼哈哈地听完之后,仰起脸,朝大堂楹柱上挂着的一盏八角宫灯愣了会儿神,随即回过头来说:“这里不是谈话之所,且到弟的书房里去,坐下细说如何?”
    大家都没有异议,于是由小厮提灯引路,一同离开咏怀堂,沿着曲折的回廊走去。
    阮大铖的书房设在一个独立的小小庭院里,是一明一暗的两问平房,外面照例是花草木石,室内却布置得出奇的简朴。特别是里面一问,只有数架图书,一张长榻,几把椅子;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之外,并无任何珍奇玩好之类的摆设。墙壁上也只是正中一面挂了一幅《百子山樵笠屐图》,画中的阮大铖头戴斗笠,脚蹬木屐,一副世外闲人的神气。只是两旁的对联却与这画并不相称。那联语是:有官万事足无子一身轻下署:百子山樵并书崇祯十年元月吉日徐青君是头一次走进阮大铖的书房。他满心以为石巢园到处都是珠帘绣幌,陈设精奇,这书房想必也是极其华美讲究。万没料到竟是如此简朴,甚至寒伧,脸上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阮大铖一直在留意他的反应,这时看见不出自己的所料,就得意地微微一笑。
    等大家坐定,仆人重新奉上茶来之后,阮大铖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青君兄想必以我这书室简陋过甚为怪了?这里头却有一个道理——前几年,我被复社那伙人逼逐,只有躲到牛首山祖堂寺去祝当时所居僧房,十分简陋,也只这么一所斗室,而且只有两椅一桌,连门也不敢多出。不过说来也怪,偏是这样的陋室中,我反而万虑俱洗,胸无杂念。每夕三更之后,灯前独坐,便飘飘然神游于别样境界,握笔展纸之际,竟是文思喷涌,如有神助,数月之内,一口气写出了《桃花笑》、《井中盟》、《双金榜》,你道奇也不奇?”
    计成“氨了一声,脱口说道:“莫非这书房竟是依照祖堂寺的模样布置的?”
    阮大铖点点头:“不错。由此我悟出一个道理,以往我之所以文思不振,皆因眼前的锦绣珠翠太盛,窒碍了心头空灵之气。故此回来后,我便命人把一应多余陈设尽行撤去,单留下这几样东西。
    尔后,哈哈,果然就大不相同!便是这部《燕子笺》,也只费了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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