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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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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多么快活呀!可如今一个也没有了,一个也没有了,这些男人!哎,真难受!怎么会这样子?为什么?
    哦,哪怕只有一个也好呀!如果眼下有一个,我一定会像宝贝似的把他抱在怀里,就这样……哎,亲他,咬他,要他!哦……哦……是的,我要他,一天到晚地要!
    哦……”
    就这样,由于酒和书——还有层出迭现的回忆与幻梦,柳如是变得愈来愈情怀放纵,春心激荡。有一阵子,竞至于脸红耳赤,意乱神迷,把周围的一切都忘记了……漫长而又难熬的下午终于给打发了过去。当柳如是合上书,怀着一种既满足又空虚的心情从庭院返回屋子里时,她的身体内分明地洋溢着某种异样的东西,那是一种焦灼的、模糊的,然而又是令人心中作痒的渴望……傍晚的天色,像一张渐黑渐宽的幕布,在庭院上方铺展开来。不知不觉又到了掌灯时分。已经吩咐不必开饭的柳如是,虽然颇有醉意,但是仍旧记起一件事,就是今天还没有召李宝来,向他询问外问发生的事情。于是,便一边吩咐红情去传话,一边继续懒懒地歪在椅子上等候。
    说起来,这也是柳如是新近定下的一条规矩:为了及时掌握城中的动向,以免发生了不测的变故,家中还不知道,她责成李宝每天派出手下人,到城中转悠,并把看到、听到的情形收集起来,向她报告。至于李宝,作为得力的亲信仆人,过去一直是跟在钱谦益身边的。这一次钱谦益北上,本来也打算带他一道走。是柳如是看中他听话好用,说服了丈夫,把他留下来。李宝为人也果然乖巧,对女主人的心思似乎摸得特别透。不论吩咐什么事,他总能办得妥妥帖帖的,因此颇得柳如是的欢心和倚重。
    小半天之后,李宝已经奉召来到。他照例在起居室的门外停住,隔着帘子向柳如是请过安,然后垂手而立,等候女主人问话。
    要在平时,这种问话都是在晚饭之前。那时天色还亮,隔着竹帘,柳如是在屋子里看得清仆人,李宝却看不见她。本来,这也是闺范防闲之意。可是今天天色已经擦黑,屋子里又点着灯,情形就倒转过来,变成外面看得见里面,里面却瞧不见外面。这使柳如是颇不习惯,便招一招手,说道:“哎,你站进来说!”
    “这……禀夫人,小人不敢。”
    “不敢?有什么不敢的!傻子,我看不见你!进来,进来吧!”
    “可是,要是让老夫人知道,小人担待不起!”
    “胡说!”柳如是生气了,眼睛也随之瞪起来。但是转念一想之后,她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于是一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靠椅的扶手,一边柔声呼唤道:“哎,你进来嘛,老夫人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有我呢!”停了停,看见没有动静,她又催促说:“咦,你倒是进来呀!莫非还怕我把你吃了不成?”
    谁知,即便是这样招呼了,李宝仍旧不肯露面,只是一个劲儿地推搪说:“不,不,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如果说,柳如是刚才用了那种声气,多少有点一时放纵,同年轻的仆人逗着玩儿的话,那么眼下,隔着门帘的那个男人的嗓门,却刺激着柳如是的想象和欲望。因为李宝的矜持和推拒提醒了她:不错,这也是个男人!一个蛮伶俐俊俏的年轻男人。而且重要的是,他是实实在在的,与刚才那些白日梦不同,只要她伸一伸手,就可以真正获得所渴望的快乐和满足,而且是马上。“什么,老头儿知道了会怎样?去他的吧!一个糟老头儿,鼻涕虫,镴枪头,他凭什么还来管我——哦,只要我伸一伸手,就能够……这有多么好!”她心跳地想,同时,觉得有一条小小的爬虫在身体内越来越不安分地蠕动着……“红情,”她断然向身边摆一摆手,“你到厨房去——嗯,昨儿那盘子肉太硬,让他们做烂点,给我把饭开出来!”
    待、丫环恭顺地应诺着,离去之后,她便回过头来:“哟,你怎么还不进来呀?莫非还要我站起身,把你拖进来么?”这再次的催促,已是用了撒娇的的口吻。
    “啊,不是!不要,夫人千万不要!”李宝马上阻止,听声音,像是十分惶恐。
    “那么,你就自己进来,乖乖儿的,唔?”由于想起年轻的仆人平日乖觉顺从的模样,柳如是觉得眼下需要的,只是多给对方一点鼓励。
    “……”
    “来呀,快来呀!你!”
    “……”
    “哎,你怎么不说话?”
    “禀夫人,小人在这里给夫人跪下了。”
    “跪下?为什么?谁让你跪的?”由于意外,也由于莫名其妙,柳如是倒怔住了。
    “小人求夫人一件事。”
    “求我?”柳如是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嘴角再度浮起微笑。她眯起眼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哎,谁让我心肠太软呢,无论你要什么,我总会答应你的——嗯,你想……你想要什么?”
    “小人求夫人——求夫人饶、饶了小人!”
    “饶了你?哦,自然,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你的……”“谢、谢夫人!那么,小人还是站在外、外间的好!”
    李宝最后这句话虽然声音不高,而且有点结巴,可是,柳如是却像猛地踩空了一只脚似的,整个身子反射似的端坐起来,连酒也醒了一半。她疑惑地皱起眉毛,反复地咀嚼着仆人的话。渐渐地,她的那双妩媚眼睛由于失望和恼怒而睁圆了,有片刻工夫,变得面红耳赤,又气又羞。
    门帘外的李宝,却似乎还担心女主人不明白,只听他嗫嚅着又说:“小人上、上有老母,下有……”“滚!滚!”柳如是蓦地大吼起来,“你快点给我滚!”
    停了停,发现帘外没有动静,她又咬着牙,一跃而起,冲向门边,恶狠狠地挥着拳头尖叫:“我让你滚!怎么还不滚?快滚!滚!”
    待仆人惊慌的脚步声匆遽地消失之后,她觉得还不足以消解心中的狂怒和气恨,又一把抓起桌上的宣窑花瓶,抢着在泪水进出眼眶之际,“砰”的一声,使劲把它在地上摔个粉碎。
    七
    惠香起居接客的处所,坐落在武定桥的北侧。那是一所带天井的老旧河房,进门迎面是三开间的平房,后面靠左竖起一幢小小的木楼,右边让出半爿小院。
    院中的芭蕉绿荫下,散置着几块湖石。临河的一面,照例伸出个露台。从格局看,这河房在构筑的当初,倒也不失为小巧别致;只是后来,大抵由于主人换了又换,房子却始终没有怎么修葺,再加前两年一直闲置着,到眼下已经是彩漆剥落,梁柱蛀蚀,有点东倒西歪的样子了。
    惠香是在同李沾散伙之后,极匆忙地搬到这儿来的。当时清军兵临城下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她也慌得六神无主,一心指望老相好前来接她。谁知左等右盼都没有消息,末了,却突然收到一封冷冰冰的短柬,其中也没有说明任何原因,只表示从今以后,断绝一切来往。惠香惊愕失色之余,几番托人追问,还亲自上门。李沾竟然一概拒绝不见。遭此无情打击,惠香气苦得痴呆终日,茶饭不思,随即病倒在床。她的鸨母眼见靠山已失,而且满城兵荒马乱,更生怕惠香这棵病得腻腻歪歪的“摇钱树”有个三长两短,便自作主张,连夜把原来那幢租金昂贵的河房退掉,搬到这所破房子来。惠香病好之后,对她娘的做法起初还不以为然,认为丢了她的份,后来得知即便是秦淮旧院里,那些往日顶叫红的姐儿,也一夜之间全变得门庭冷落,生意锐减,她才明白今时确实不比往日,对于以后的日子如何撑持,自觉心中无数,只得姑且将就着住下来……现在,惠香已经跟着狗儿回到河房,下了轿子。由于前一阵子报信的耽搁,她怕客人等得不耐烦已经走了,便先左右望了一望,发现离门边不远歇着一头鞍鞯俱全的驴子,一个小厮模样的后生正歪在墙边打盹,她才放下心来,于是一边往里走,一边对已经闻声迎出来的毛头丫环阿好问:“嗯,客人呢?”
    “哦,在后楼上坐着呢!娘快去吧!阿婆老等不见娘回来,都快急成斗昏鸡了!”阿好急急地回答,胖胖的圆脸上现出如获救星的神情。
    “不就是来过一回的那个郑公子么!哪里值得这等着急了?”惠香不以为意地说。
    “哎呀,”阿好把双手一摊,“娘去瞧瞧吧!来了半天了,却不言不语,像个泥菩萨似的,同他说话也不应,可也不走!阿婆说,她混了这一大把年纪,什么样儿的客人没见过?可侍候像郑公子这样的‘呆鸟’,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呢!”
    听丫环这样说,惠香不再问了。提起这个“郑公子”,她眼前就浮现出一张羞怯的、白净的孩儿脸,和一双同样细白的、长得挺秀气的手。说来也怪,此人自称姓郑,问他的名字,却高低不肯说;而且言谈举止也与一般客人不同,上一回来坐了足有一个时辰,虽然也循例地开席摆酒,却丝毫没有轻佻浪荡的模样,甚至小指头也不敢动惠香一下,只是斯斯文文地坐着,专心而恭敬地听惠香说话,偶尔加插上一两句,却像个姑娘家似的,未开口就先自红了脸。最后,留下银子就走了,倒让惠香和她娘猜测了半天。现在,听说他又来了,而且依旧是这么傻呆呆的一副劲儿,惠香便不由得生出一份好奇,有心要摸清他的底细了。
    “好了,好了,可回来了!”当惠香穿过堂屋,踏上后楼的扶梯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在上面高兴地说。接着,是楼板吱扭吱扭地响,她娘那张浓施粉黛的瘦脸出现在扶梯口上。为着竭力招徕顾客,也为着不显得太过寒酸丢份,自从搬到这所破房子里来之后,她娘倒是尽量把自己装扮得光鲜些、整齐些。不过,这反而使惠香更尖锐地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并对李沾的薄情寡义感到锥心刺骨的怨恨。
    不过,这种苦涩也只是翻涌了一下,因为她已经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并且看见客人已经离开了椅子。于是她只好定一定神,旋即照例把双袖交叠在腰间,行着礼道歉说:“原来是郑公子来了!贱妾不知,有失迎候,还请公子见恕!”
    “啊,不、不敢!”那书生马上拱手当胸,“小娘子闻讯即回,小生已是受……受宠若惊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同时前倾着身子,半张着嘴巴,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现出期待已久的惊喜。等惠香款款地走前去,他就慌忙地倒退一步,给她让出道来。
    惠香微微一笑:“公子请坐!”
    “啊,小娘子请坐!”
    “公子请!”
    “小娘子请!”
    惠香不由得笑起来:“郑公子,不如我们谁也别请了,竟是各坐各的好啦!”
    那位书生本来还毕恭毕敬地拱着手,听了这话,倒怔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对,对,各坐各的,各坐各的!”说完,这才用袖子擦一擦汗,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郑公子,”在一旁瞧着的鸨母,也就是到了这会儿,才分明松了一口气。
    待阿好重新奉上茶来,她就立即赔笑说,“寒舍还有些俗务,那么,就偏劳惠娘陪伴公子,贱妾先行告退了。”说着,行了一个礼,就忙不迭地下楼而去。
    “哎,公子——”待到阿好也知趣地消失了踪影,小小阁楼重新变得宁静而幽秘,并且分明地嗅到了沉檀雅致的淡香之后,惠香忽闪着细长而妩媚的眼睛,从白纱宫扇的边上斜瞅着对方,用埋怨的口吻说,“你也忒狠心!怎么上一回来过之后,这好长日子都不见影儿?可把奴家的脖子都盼长了!”
    那书生正捧着茶盅子,低着头,用盖子在杯沿轻轻掠着水渍,听了这话便仰起脸,睁大眼睛,疑惑地说:“好长的日子?孝小生不是前日才来过么?”
    惠香用扇子掩着嘴儿,噗哧一笑,随即扳着纤长白嫩的手指头,一本正经地责备说:“啊哟,还说不长呢!相公是前日未牌时分去的——未、申、酉、戌、亥……嗯,到而今,足足有二十五个时辰了呢!”
    姓郑的书生眼睛睁得更大:“二、二十五个时辰——也可以这么说吧。可是……”“好吧,算啦!”惠香宽宏大量地一扬扇子,“这一次奴家就先记着账!下一次再这么着可不成!”随即又斜瞅着他,亲昵地轻声说:“公子哪里会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着你呐!”
    “这——”那书生的脸顿时红起来,“多、多感小娘子厚、厚爱……不过……”“不用说了,不用说了,知道,奴家都知道!”这么体贴地表示之后,惠香就站起来,歪着头儿,撒娇地问:“那么,公子之意,是下棋呢,抑或听曲?”
    “啊,不——”
    “那么,莫非公子意欲吟诗、作画?”
    “讣娘子是说——作画?不,也不要!”
    惠香转动了一下眼珠子,随即装作没有主意地问:“那么,公子想要奴家怎生侍奉?”
    “侍奉?啊,不,小生只想——只想小娘子……不知、不知……”那书生望着惠香,嗫嚅地说,脸孔涨得通红,一双眼睛却开始闪闪发光。
    看见他这样子,惠香倒有几分明白了,“原来是个浑不更事的急色儿!”她想,于是故意躲开对方的视线,“莫非公子是要奴家……”这么低着头说了半句,她就顿住了,飞快地抛出一个含情脉脉的眼风,随即侧转身子,含羞带笑地佯嗔说:“哎,你……你真坏!”
    “哎,不、不!小生并非此意!”看见惠香已经动手去解前襟的扣子,那书生分明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乱摇着双手,慌急地说。惠香却不管他这一套。
    不错,这一向家中生意清淡,好不容易来了个主顾,她自然很想全力以赴把他缠紧粘牢,以便狠狠刮上一笔。但是这么两次下来,她发现眼前这个郑某不止书呆子气十足,而且显然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对风月场中的门槛全然不懂。以惠香的经验,在这种时候就必须采取主动,把对方搭进网里来了。
    “哟,瞧你!还怕羞呢!真个小冤家!到了我这里,你要怎样就怎样,奴家都依从你,怕什么哟!”她半敞着衣襟,露出里面的大红抹胸,一边微笑着,一边端起杯子,款摆着身子走过去,一下子坐到了对方的大腿上,伸出雪白丰腴的胳臂,紧紧勾着对方的脖子,先在那张姑娘般白净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用身子挨擦着他,从鼻子里撒着娇说:“可怜见的,只要你喝上一口妾喝过的这杯香片茶,心儿就定啦!哎,喝嘛,我要你喝嘛!”
    那个书生显然没提防她会来这一手,急切问倒给闹得手足无措;而且,他还分明不大敢过于得罪惠香,结果被硬灌着,咽了一口。不过,尽管如此,他过后仍旧撑拒着,推开惠香,站了起来。
    “请、请、请小娘子放、放自重些!”他喘着气,狼狈地说,随后又连连咳嗽起来。
    “放自重些?”满心指望引鱼儿上钩的惠香,被这意外的拒绝弄得大为扫兴。
    她一边抖落着泼洒在袖子上的茶水,一边咬着牙,冷笑说:“公子这话也说得忒好笑!你倒说说,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上这儿来,又是为的什么?啊!”
    “小生皆因久慕孝小娘子芳名,特来拜望,别、别无他意……”姓郑的书生嗫嚅地说。
    “哼,久慕芳名,特来拜望——本姑娘见的人也多了,有公子这等拜望的么?”
    看见对方低着头不做声,她又把杯子往方几上一放,恨恨地催促:“咦,你说,说呀!”
    那书生分明被追问得很不自在。有片刻工夫,他连连干咳着,像是要说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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