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1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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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不智的。可是……黄澍尽自沉吟不语,已经坐回到椅子上的洪承畴,却有点不耐烦起来。事实上,还在八月初来到江南上任的时候,他就定下一条规矩:凡是在作战中俘获的义军首领,都必须向设在南京的大本营申报,听候指示,各军不得擅自处置。这除了基于刚才他对黄澍所说的那些考虑之外,还因为暗地里他总觉得,作为曾经有着相同背景的过来人,反过来动手杀害昔日的同僚,毕竟是一件不怎么愉快和光彩的事。更何况,眼前的金声与他还有着“同年”之谊。相反,如果他们能幡然觉悟,弃旧图新,那么他们固然能保住性命,自己也能落个顾念旧情的好名声。
只是偏偏金声等三人全都顽固不化,说话尖刻得像刀子似的,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洪承畴记得,在前天上午那一次,提审金声时,对方竟然一上来就说:洪承畴在崇祯十五年松山失陷时,分明已经自尽殉国,如今又从哪儿冒出来个洪承畴?一定是假冒的!把他弄得哭笑不得。接着那金声又历数洪承畴在明朝时的种种功劳,大加赞扬,然后话锋一转,痛骂“假冒”的洪承畴为虎作伥,作恶多端,败坏洪家的名声,真是天理不容,决没有好下场!直骂得他心头火起,差点儿没有下令割掉那家伙的舌头!到了下午提审吴应箕和江天一,洪承畴冲着那姓吴的是个复社头儿,对他和颜悦色,十分优礼,不仅吩咐除去镣铐,还让左右看座。谁知劝说了足有一个时辰,两个人却像聋子和哑巴似的,始终毫无反应,弄得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正是面对这种困境,洪承畴才想到黄澍。虽然他也知道对于一个叛卖者来说,这多少有点强其所难,但是天底下的事情,有时候却未必是常理所能测度的。说不定看起来最不可能的,偏偏就会成功。这得看机缘,还得看办事人的本领。这个黄澍不是似乎挺有能耐的么?那么,既然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也就不妨让他出面试一试看,反正即使不成功也不会损失什么……只不过,自己说了半天,对方仍旧全无表示,洪承畴的眉头就不禁皱起来了。
这时,坐在下首的黄澍胡子一动,终于开口了。“中堂大人有命,”他低下头,拱着手说,“学生自当竭诚效力。惟是有一事,学生为回护朋友计,踌躇再三,本不忍言;但既为大清之臣,为尽忠王事计,又不敢不言!”
“噢?”洪承畴见他说得郑重,倒不由得留了心。
黄澍又停了停,似乎仍有犹豫,然后才接下去:“据学生所知,金声当我大兵压境时,已虑及徽城未必能守,因此在周遭五百里之山洞中,均预藏了许多兵械火药,并与部下歃血盟誓,一旦徽城失陷,便退入山中,伺机再起。日前在城中,他曾对卑职言及,万一城破时走不脱,落入我兵之手,须是先誓死不降,然后才慢慢装做回心转意,使我喜其能降,不疑有诈。待疏于防范之际,他才以计脱身。学生曾问他如何用计,他说如放火烧营、杀官起事之类,不一而足;并谓只要一息尚存,绝不与我朝共戴天日。学生因当时尚在城中守候我兵,不便即时驳他,只能含糊以应……”黄澍表情沉重地说着。洪承畴的眼睛却越睁越大。金声等人的这些图谋,使他感到意外,也感到恼火。他沉下脸问:“既有这等事,为何当初不报?”
黄澍的目光惊疑地一闪,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着头说:“大人息怒。
因学生知此事一经报出,金声必死无疑。学生为尽忠朝廷,入城为间,已蒙卖友之恶名,譬如日前为大人劝止移营入城之事,学生才一开口,便遭巴铎恶言丑诋。
若金声再因我此言而死,学生此生恐怕再难安枕!因此意欲待其降后,再从旁劝说之,监视之,果有异动,便即时报告。学生自知私庇罪大!求大人怜此一念之愚,从宽处置!”
洪承畴不说话了。他慢慢捋着胡须,反复琢磨着黄澍的那些话,终于,沉吟地问:“那么,以先生之见,这三人竟是再留不得了?”
黄澍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他磕得那么急速、长久,仿佛只能用这样的办法,来表达内心的矛盾和痛苦似的……“无疑,这也只是黄澍一面之辞,”洪承畴暗想,“而且疑点甚多,未必就可尽信。若然据此就把那三人即时杀却,终觉草率了些。只不过,我启程在即,哪有工夫再与他细细究问?”
这么盘算着,他就伸手从箭筒里拿出一根令箭,向一旁侍候的随从官说:“传我号令,辕门外的三名贼首,暂且依前收押,随我一道解回南京,再行处置!”
等那个随从官领命而出之后,他才旋过脸,望着已经停止磕头的黄澍,淡淡地说:“学生本来打算,待了结此行之后,便申报朝廷,委先生做徽州知府。只是适才先生所说之事,关联甚大,未曾推究明白之前,此事却不宜先报。那就过得几时再说吧!”
第六章
一
徽州的平定,无疑是洪承畴的又一个成功。不过,由于在湖南和湖北,发生了农民军的余部四五十万人,同明朝守军实现了军事联合那样的惊人事态,却使整个战局的重心,一下子向那边发生了倾斜。感到大为紧张的清朝摄政王多尔衮,固然决定从江南抽调军队,增援湖广;而坐镇南京的勒克德浑和叶臣,也因此变得迟疑观望,放松了对浙东一线的军事压力。面对这种情势,鲁王政权的督师张国维,决定抓住盘踞杭州的清军后援不继、攻守失据的机会,大举进击。就在洪承畴前往徽州府城视察的时候,钱塘江沿岸的各路明军,也按照总督行辕的命令,纷纷厉兵秣马,整装备船,并且从十月八日开始,全线出动,准备连战十日,给敌人以新一轮的沉重打击。于是,一度陷于沉滞胶着的两浙战场,顿时又变得烽烟四起……不过,并不是所有的明朝军队都能立即开赴前线。譬如说,近两个月来一直随余姚义军驻扎在萧山县龙王堂的黄宗羲,眼下却不得不带领黄安等一队亲兵,连夜赶回通德乡黄竹浦去。说起来,自从六月初率众从军之后,黄宗羲还是第一次回家。无疑,八月中那一仗是打胜了,而且由于余姚义军,还有后来参战的武宁侯王之仁的水师,从水上拖住了大部清兵,结果使驻节于富阳的督师张国维,得以指挥被封为镇东侯的另一位前总兵官方国安,从陆路乘虚进兵,一举攻下了东边的于潜县,进一步扩大了对杭州的包围。不过话又说回来,黄宗羲所属的余姚义军,由于被王之仁故意抛出去拼头阵,损失却过于惨重。事后清点人数,竟然牺牲了三百多人,其中光是由他带出来的黄竹浦子弟,就死了十七个,受伤的更多。虽说要打仗就难免会死人,但是一仗下来就死这么多,却使黄宗羲感到很难向村中的父老交待。特别当想到因此要面对孤儿寡妇的悲啼和泪眼,他就更增加了一分惶恐和胆怯。因此,战事结束后,他只是派手下的人回去报捷,并把死者运回家中安葬,自己却一直留在营中。“是的,等过些时候,这件事稍稍放淡了之后再说吧!”每逢接到家信,或是村中有人来,提及回家探视的话头,他总是闷闷不乐地想。
然而,这一次他却再也无法拖下去。因为近一个月来,军队的粮饷供应变得越来越紧张,特别是他们这些被称为“义兵”的队伍,已经到了难以维持的地步。
无疑,仅靠浙东地区,供养十万军队,自然不能说很宽裕,不过只要合理分配,短期间内应该能够维持。但是,自从方国安、王之仁等人晋升为列侯之后,却借口他们统辖的官兵是正规军,是作战的主力,提出要同余姚、绍兴、宁波、慈溪等六家最先起义的地方民军分地分饷,实际上是要把朝廷正式征收到的六十余万钱粮全部霸占过去,而让各路义军自谋生计。其中方国安自恃重兵在握,作战有功,态度尤其强横跋扈,根本不把张国维、孙嘉绩等举义元勋们放在眼里。王之仁算是稍好一点,但利益所在,自然也处处附和方国安。偏偏鲁王对他们十分倚重,曲意回护。因此,尽管各路义军头领极力反对,结果还是这样定了下来。消息传开之后,义兵的军心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纷纷议论着要卷铺盖回家。虽然孙嘉绩等人极力安抚,并一再以忠义激励将士,但由于缺衣少食的情形越来越严重,派回各乡筹饷的人又大都空手而归,近一个多月来,各营义兵已经散去了不少人。
眼看开战在即,将士们的粮饷却全无着落,黄宗羲心急如焚之余,终于只好向孙嘉绩自告奋勇,赶回家去想办法。
“本来,三弟身为粮长,在家中是负责这件事的,鬼知道怎么连他也挨挨延延的不打紧!不错,村民们是不会痛痛快快拿出钱粮来的。可眼下不是刚刚打完场么,怎么就连这几十石谷子、百来套衣被都征集不起来?总是他们不肯尽心尽力的缘故!”想到方国安、王之仁等以“正兵”自居的将帅,本来就极其瞧不起自己这些义兵,如果这一次又因粮饷不继而无法参战,今后在朝中恐怕更加没有立足之地。正是怀着这样的愤懑,黄宗羲才决定亲自回家走一趟。
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现在,他们乘坐的乌篷船已经在一片潇潇暮雨中抵达黄竹浦。这一次回家,虽说多少有点迫不得已,但在船靠码头的时候,黄宗羲却忍不住站起身,扶着船篷,远远近近地睁大眼睛眺望。他发现,除了横跨在渡头上的那条竹子搭的桥,似乎变得益发歪斜之外,其余的一切,还是四个月前他离开时的老样子。紧傍着兰溪向远处延伸的堤岸,依旧是连绵不断的森森毛竹;拱出于毛竹后面的化安山,依旧有如一只匍伏的巨兽。而反映着最后一抹天光的白亮的水田当中,黄竹浦村也依旧是阴阴沉沉的一片,难得透出一星半点灯火。大约已经吃过晚饭,到了关门上床的时候,薄黯的村路上静悄悄、空荡荡的,连人影也看不到一个。只有隐藏在暗处的狗儿,大约嗅到了码头这边随风传去的生人气息,开始发出迟疑的、不安的吠叫……当黄安为着抢在头里向家中报信,踏着水花飞快地跑得没影之后,黄宗羲和其余几个亲兵也披上蓑衣,戴上竹笠,沿着泥泞不堪的村路向前走去。
“是的,我终于又活着回来了!这几个月经历了多少事,操了多少心,还同鞑子真真正正打了一仗,而且打胜了!这可是以前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一边听着泥水在脚下吱咕吱咕地作响,黄宗羲一边默默地想,“只是,仗打完了两个月,我却一直拖着不回来,虽然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但母亲想必难免会怪我,妻和细姐也会怪我。虽然,前些日子宗辕、宗彝去看我,都说家中各人都还好,不必挂心,但是……”停了停,他又想:“这一次我回来,其实也不能逗留得太久。营中的将士正等着米下锅呢!一旦征集到粮饷,就得赶回去。这一仗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参与,还要打出个名堂来!哼,我偏要让方国安、王之仁之流看个清楚,我们义兵可不是白吃饭的,而且比他们‘正兵’还能……”本来还要往下想,但狗儿们远远近近的吠叫,已经变得愈加猛烈起来,接着,村口那边出现了一点灯笼的亮光,旁边还影影绰绰有人在走动。黄宗羲眨眨眼睛,一颗心不由得急促地跳动起来。当瞧出那一群人显然是为迎接自己而来,他就顾不得道路泥泞,连忙迈开大步,急急赶了过去。
“哎呀!大哥,你、你怎么一声不响就回来了?”还隔着一丈开外,对面的人影中就传来四弟宗辕惊喜的招呼。
“哦,我本没打算回来,是前天夜里临时才定的。”黄宗羲解释说,凭借来到跟前的灯笼亮光,微笑地打量着迎接者们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他本来还想说明这次回来是为着催饷,但发现三弟宗会不在迎接的人们当中,临时又改口问:“咦,泽望呢?”
“已经着人告知了他,不知怎地没有跟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嗓音回答。那是二弟宗炎。
“那么,粮饷的事怎么样了?你们可办妥了么?”当最初的一阵子喜悦和问候过去之后,黄宗羲一边由大家簇拥着继续往村中走去,一边忍不住又问。
“前些日子见泽望白天黑夜地忙着哩,这两日倒不见他走动了,想是办妥了吧!”黄宗炎说。
“才不是哩!”五弟宗彝从旁插嘴,“小弟昨儿还听三哥发愁说,这粮饷总收不起来,不知怎样回复大哥才好。”
“你胡说什么!”大约看见黄宗羲陡然停住脚,瞪大了眼睛,四弟宗辕连忙安慰说:“虽说不容易,可也不是全收不起来,前几日,我就见好几个人拿了米粮衣被往祠堂里送!”
听着弟弟们这些互相矛盾的说法,黄宗羲愈加惊疑。“不成,得赶快找到泽望,问个明白!”他想,于是停止追问,加快脚步向家中走去。
不过,着急归着急,他却没能马上找到黄宗会。因为已经得到消息的家人们早就聚集在大门里外,伸长脖子等着。看见大爷回来了,他们就一窝蜂地迎上来,带着惊喜的神情,招呼、问候、叹息,七嘴八舌,热烈异常。面对这种情景,黄宗羲只得暂且把心事放下,不断地点着头,“哎哎啊氨地回答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招呼,一直走到大堂上。家人们众星拱月一般跟进来,把他围在当中,又是搬椅,又是端茶,还挨个儿上前行礼请安。这当中,最忙碌的要数大奶奶叶氏,她一改平日的端庄稳重,不停地笑着,抹着眼泪,又是督着儿女们给父亲行礼,又是催促侍妾周细姐到厨房去端水,末了,还亲自绞了一条热气腾腾的脸帕,双手送到丈夫面前。于是,趁着黄宗羲揩脸的当儿,大家开始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像黄宗羲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回来?这场仗还要打多久?狗鞑子是否很凶,很难看,会不会打到这边来?以及黄宗羲可曾见过监国的鲁王爷?他老人家长得什么模样?如此等等。瞧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听着那一声声熟悉的话音,一种久别重逢的亲情在黄宗羲的心中荡漾起来。他耐心地、尽可能详细地作了回答;这之后,才离开大堂,在弟弟们的陪同下,到上房去专门叩见母亲姚夫人。母子相见,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悲喜交集和互诉别后的情形。这么一耽搁,待到黄宗羲终于从上房里告退出来,并且决定不要别人跟随,独自前往西偏院去找黄宗会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了。
刚才还闹哄哄的堂屋变得空无一人。观在,黄宗羲微低着头,走在幽暗而又熟悉的石板弄堂中。他之所以宁可不回自己的屋子,也要先上西偏院去,是因为甚至就在刚才家人齐集那阵子,他的那位身负重责的弟弟仍旧不见踪影;不仅黄宗会本人不见影儿,连他的妻子儿女也全都没有露面。“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儿吗?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不把征集粮饷的事给我说清楚,你今晚休想躲得过去!”由于与家人们相见的兴奋已经消退,先前的那种焦虑又重新迅速浮现,甚至变得更加尖锐起来。
来到黄宗会的卧房门前,却发现里面黑沉沉的,声息全无。“嗯,这么快就睡下了?”黄宗羲疑惑地想,随即咳嗽一声:“泽望!泽望!”
停了停,见里面没有答应,他稍稍提高了嗓音,又叫:“泽望!”
谁知仍旧没有答应。
这么一来,黄宗羲反倒犯了难。不管怎么说,如今已经到了初更时分。眼前这屋子里又黑灯瞎火的,既不知道黄宗会是否在里面,即使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