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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1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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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渡江作战的前夕,整营整营的士兵抛下武器,请求离开,留也留不祝到如今,本来多者上万、少者也有四五千人马的这六家明军,除了一两家情形稍好之外,其余的全都只剩下不足二千人,甚至更少。如果说,在“连战十日”期间,东面一线未能取得更大战果的话,相当重要的原因就在这里。他们的处境和遭遇既然如此,自然也就很难对眼前的阅兵感到兴奋,也很难活跃得起来。
    不过,对于也属于其中一员的黄宗羲来说,眼前这一切,他却是看不到的。
    因为他压根儿就不在队伍里,而是留在龙王堂的营地,没有前来参加阅兵。
    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自从半个月前返回黄竹浦催饷,耳闻目睹了村中的种种情形之后,心情一直十分恶劣。加上随之而来营中的士卒严重流失,以致在渡江作战时,余姚明军中他们所统领的一支,几乎无所作为,与八月间那一场仗相比,可谓判若两军。这使他沮丧无奈之余,愈加感到愤恨难平。如果不是想到大敌当前,除了拼力抗争,杀出一条生路,可以说别无选择,他很可能也会甩手不干了。尽管如此,到了得知还要举行什么阅兵,并且要拜方国安为大将军时,他就觉得一口恶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哼,姓方的是个什么东西!凭着手握重兵,把满朝文武全不放在眼内,专门排斥欺压我们民军,硬逼着朝廷‘分地分饷’的就是他!到头来还要我黄某反过来急颠颠地赶去给他捧场凑兴,休想!”
    因此,到了商议前往参加阅兵的人选时,黄宗羲就向孙嘉绩说明心情,执意留了下来。
    现在,孙嘉绩已经率领大队人马出发多时,黄宗羲把留守的士卒重新作了调整部署,又处理了一些杂务之后,本想坐下来,最后再校阅一次那部由他新编的《鲁监国元年大统历》,以便呈交朝廷颁布实行;但是因为心情烦躁,终于还是抛下笔,带上黄安等几名亲兵,离开住所,沿着营地慢慢地走去。
    已经是傍晚时分。薄云浮荡的天空中,冬日的斜阳无力地照临着。从北岸吹来的风,紧一阵慢一阵地揪扯着人们的衣衫,也摇撼着远近灌木丛光秃的枯枝。
    因为这一带正在打仗,绝大多数居民都已经逃离,如今偌大一片河滩上,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只有几只白色的沙鸥从钱塘江那边飞来,侧着身子匆匆掠过,一转身,又扑扇着修长的翅膀,消失在烟波浩渺的远处,使萧瑟寂寥的天地,好歹增添了一点活跃的声息……不过,黄宗羲并没有注意这些。他皱着眉毛,闷闷不乐地走着,同时想象着孙嘉绩率领队伍,经过大半天的跋涉,不久将要抵达指定的集结地,投入检阅前的准备。只不过,身为堂堂督师的孙嘉绩,手中只剩下那么一点点疲兵弱卒,一旦站在方国安、王之仁率领的正规军旁边,肯定会愈加显得寒伧、可怜、微不足道……“哼,孙硕肤他们也真够窝囊。这次浙东举义,明明是他们带头闹起来的,鲁监国也是他们一手定策迎立,可是全不知因势施为,改弦更张,仍旧一味因循旧习,惟监国一人的意旨是从,惴惴然以奴仆自处。怎么开导,他也不昕。结果,让方国安、王之仁那帮将帅轻易把持了大权不算,连兵饷也全给对方霸占了去,自己分不到半点儿,到头来竞成了个光杆子督师!如此谋国,还有什么指望?”这么想着,黄宗羲的忿懑不由得又增加了几分,踩踏在沙地上的脚步也更加粗重了……不过,他终于转过脸去。因为他听见,从右前方的河滩上,那一排接一排的窝棚当中,蓦地传来了一阵喧嚷。那些供士兵们住宿的窝棚,是用竹子和芦苇临时搭成的,过去因为兵多,偌大的河滩上曾经密密层层地搭了个满。到如今,不少已经被推倒、拆掉,变成了御寒的柴火;剩下的也成片成片地空置着。这些窝棚,大都搭得相当简陋而且低矮。士卒们必须弯着身子才能钻进去。到了人一离开,那里很快就成了野狗的乐园。它们呼朋引类地钻进里面寻找食物,调情斗殴,拉屎拉尿,甚至生儿育女。害得士兵们经常要像狩猎一样,前攻后堵,下死劲往外轰赶。现在,黄宗羲发现,那里正聚集着一群士兵。他们手中拿着枪棒,散落地摆出围攻的阵势,在那里大呼小叫。看样子,必定又发现闯进了什么不速之客……“哼,这才叫现眼报呢,一旦倒了霉,连野狗也来欺侮我们!”望着手忙脚乱的士兵,黄宗羲默默地想。忽然,他激动起来,伸手夺过亲兵拿着的一根长枪,转身向窝棚大步奔去。
    “散开!都散开!到那边去,到后面去!”他一边高声叫着,一边朝那些士兵做着手势。“是的,我非要把那些可恶的东西逮住,狠狠揍一顿不可!”他恼恨地想。
    “在哪儿?是这里吗?啊?”当冲到士兵们站立的地方,他瞪着眼睛追问。
    “禀老爷,小人们也说不准。”一个长得矮墩墩的兵回答。
    “那么你们……”
    “小人们刚才走过这里,听见哗啦一响,又乒乓一声,便过来瞧瞧,却又不见影儿,八成是那畜生怕赶,藏起来了。”
    黄宗羲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窝棚,发现它搭成长条样,左右各有一个门进出,便用长枪朝那几个士兵一指:“你,你,还有你,到那边去!你和你,到后边,都把牢了!”说完,也不等回答,他就弯着腰,从右边的门钻了进去。
    这是一间已经弃置了的窝棚。棚顶是用竹子支起来的,地下也铺着竹子,平日士兵们就并排地睡在上面。大约因为天冷,所有的窗洞都被封住,里面变得黑幽幽的,只有从门口的方向透进来一点光。黄宗羲依稀看见,棚子里乱堆着一些禾草,还有各种被丢弃的破坛烂布。地上东一摊西一团地布满了各种可疑的事物,一股浓烈的屎尿臭味从脚下散发出来,直冲鼻孔。也就是到了此刻,黄宗羲才明白,那几个士兵为什么迟迟不进来搜查。不过,就此退出他也不甘心,于是侧起耳朵昕了听,没觉出什么动静,便踮起足尖,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落脚之处,走过去,举起长枪,朝那些禾草猛然一戳,没有什么反应,又接连再戳了两下,仍旧没有动静。“嗯,刚才外面大叫大嚷的,那畜生自必已经走掉了!”他想,随即把枪杆向横里一搅,打算就此退出。谁知,就是这最后一下,禾草堆里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直滚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来!
    黄宗羲反而吓了一跳,忙不迭向后跃开。不过那东西显然更加害怕,它匍伏在地上,不停地蠕动着,像在叩着头,同时发出“军爷饶命!军爷饶命!”的叫声——原来是一个人!
    黄宗羲这才定下神来。“你是谁?”他用长枪逼住对方,厉声喝问。
    “良民百姓!小人是良民百姓!”
    “良民百姓?良民百姓怎么会钻到这里来?”
    “走岔了路,小人是走岔了路!”那人继续叩头如捣蒜。
    黄宗羲半信半疑,为了审个明白,便把长枪一摆,命令说:“走,到外头去!
    快点!”待那人畏畏缩缩地挪动身子,他又隔着棚壁高声说:“外边的听着!这里逮着个人,你们可都把住了!”
    外面的士兵自然听到棚里的对答,因此齐声答应。果然,等那人一露头,他们就一拥上前,把他按住,送到尾随而出的黄宗羲面前。
    也就是到了这时,黄宗羲才看清楚俘虏的模样。原来是个脸色蜡黄的中年人,脑门秃而亮,穿着一身黑色衣裤,还打了缚腿。显然是在窝棚里折腾了半天的缘故,他的瘦脸上满是污迹,头发胡子乱蓬蓬的,还沾着好些禾草。此刻,他那双小眼睛正从眉毛底下胆怯地窥伺着,仿佛想弄清自己的处境。
    “嗯,你是何人?”把对方打量了一番之后,黄宗羲冷冷地再度发问。
    那人连忙双膝跪下,结结巴巴地说:“小人陈、陈九,西兴人氏,世代良民,今日本、本想去长山走亲戚,因走岔了路,遂致、遂致误闯大营,还望大老爷宽恕!”
    “胡说!你不是良民,是鞑子的细作!”
    “老爷息、息怒,小人不、不是细作,实在是良民百姓!”
    “既是良民,为何不堂堂正正问路,却要躲进窝棚中?”
    “小人见了、见了许多兵爷,心中害、害怕,故此……”从被逮住起直到这一刻,那陈九始终缩作一团,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黄宗羲心想:“瞧他老实巴交的,不大像是歹人,也许确实是误入营中?”于是又问了一些别的问题,看见对方都答得上来,他便终于缓和了口气,说:“此处是军营,眼下在打仗,乱闯进来,捉到是要砍头的!知道吗?念你是初犯,今次姑且饶了,若然下次再捉到,必定严惩不贷——可听明白了?嗯,去吧!”
    陈九起初还有点发呆,当终于明白过来,就“氨的一声,伏在地上,连连叩着头:“多谢大老爷开恩饶命!多谢大老爷……”说着,爬起来,慌里慌张地转身就走。
    “哼,本该搜一搜他身上才对!”黄安在一旁嘀咕说。
    这话倒提醒了黄宗羲,他连忙说:“哦,不错!你们快叫住他,上去搜一搜!”
    几个士兵答应一声,立即奔过去,重新把陈九喝住,围住他上下搜摸起来。
    出乎意料,这一搜摸,也如同刚才在窝棚里一样,居然就有收获——很快地,一封书信便交到了黄宗羲面前。
    “怎么,当真还带着信?嗯,也不奇怪,既然出门一趟,自然……”这么疑惑着,黄宗羲就接过信函,瞧了瞧封套。起初,他还不怎么在意,然而,当他的目光变得稍为专注时,却像被毒虫螫了一口似的,差点没跳起来。因为封套上赫然写着这样一行字:孙督师硕肤大人亲启而下面的落款则是:罪员马士英拜呈“什么?马瑶草!居然是马瑶草!”他不胜惊愕地瞪大眼睛。早在清兵挥兵南渡长江、逼近南京时,身为内阁首辅的马士英就不战而逃,致使明朝在江南的防线顷刻瓦解。后来听说他逃到了杭州。但是到了住在杭州的潞王献城投降之后,就再也没有马士英的消息。有人传说他死了,也有人传说他投降了清朝。连月来因为戎马倥偬,黄宗羲也没有工夫再打听,惟有把一口恶气藏在心里。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十恶不赦的奸臣头子又重新冒了出来!
    “好啊,原来你是给马瑶草送信的!”他逼视着被重新押回来的陈九,厉声质问。想到自己刚才几乎受骗上当,他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在身份败露的一刻,那陈九虽然显得慌了手脚,但随后就镇定下来。他不再下跪,说话也不再结巴,而是抬起脸,直望着黄宗羲,面无表情地回答:“不错,学生陈九如,是马阁老的旧识。今日受他之托,要将一封书信亲手交与孙大人。
    不料来迟一步,孙大人已经赴官山阅兵……”“放屁!”黄宗羲勃然大怒,“什么马阁老?是马老贼!我问你,你既是要送书与孙大人,为何如此鬼鬼祟祟?马老贼在书中到底说些什么?啊!”
    “这个——”陈九如淡淡一笑,“学生可就未得其详了。学生只知道,马阁老——还有阮圆海阮大人,现今都在镇东侯的营中。镇东侯对马、阮二老十分优礼,不日便要奏请鲁监国,下旨起用了!”
    镇东侯,就是如今深受鲁王倚重,准备拜为大将军的总兵官方国安。听说马士英竟然躲进了方国安的营中,而且还有阮大铖,黄宗羲的脑袋“嗡”的一下涨大了,浑身的血也沸腾起来。一种噩梦重临的感觉攫紧了他。他瞧着手中的信函,恨不得立即撕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说些什么。但信是给孙嘉绩的,到底不能私自拆看,咬了几次牙之后,他只好猛一挥手,喝令士兵:“你们给我把这狗贼拘管起来,无我之命,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释放!违者军法从事!”
    说完,就转过身,气急败坏地匆匆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片刻之后,他已经和黄安分别骑上快马,加鞭奔驰在前往官山的路上了。
    二
    陈九如并没有扯谎,马士英和阮大铖的确跑到了方国安的营中,而且眼下还跟随他们的庇护者一道到了阅兵的地点——官山。只不过由于这二人的恶名实在过于昭著,随时随地都可能引发公愤,就连方国安也觉得在奏准鲁监国之前,不便贸然让他们公开露面,因此这两个人才不得不暂时躲在营帐中,等候消息。
    其实,马士英和阮大铖并不是最近才跑来依附方国安的。早在杭州逗留的时候,他们就遇到了自池口率兵南逃的方国安,三人气味相投,一拍即合,本想转而捧出潞王来“监国”,以图再度把持政局。谁知不久潞王就决定献城投降,他们只好一齐逃过了钱塘江。在鲁王政权建立之后这四个多月里,马、阮二人一直躲在方国安的军营中,帮着出谋画策,前些日子那个“分地分饷”的蛮横要求,其实就是他们的主意,为的是打击和削弱地方义军的势力,好让像方国安这样的正规的军人把持军事大权。结果,这个目的达到了。如今方国安的地位急剧上升,成了鲁王政权中首屈一指的军事强人;而孙嘉绩、熊汝霖、郑遵谦、于颖等一批首倡举义的元老重臣,则由于军饷不继、部属的解体而日益失去影响力。局面摆布到这一步,马、阮二人也就认为他们重新出山是水到渠成的事,应该没有多大的问题。然而,方国安却至今仍旧只让他们呆在营帐中,就未免令这对难兄难弟有点扫兴了。
    现在,前来参加阅兵的各路兵马已经纷纷云集。即使隔着营帐,也可以听到外面远远传来潮水一般的声浪。那声浪乍一听只是纷纷攘攘的一片,而侧耳细听,就可以分辨出战马的驰骋,号角的长鸣,人群的呼喊,以及车轮的滚动。按照预定的计划,正式的阅兵要到明天辰时才开始,因此眼下这些声浪,只是军队进入各自营区时掀起的。但凭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直到入夜仍旧接连不断的人喊马嘶,却不难想象到:未来的阅兵规模必定相当盛大,而为方国安举行的筑坛拜将仪式,也将会十分隆重庄严。正是受到这种越来越浓烈的气氛刺激,阮大铖再也坐不住,一挺身,从临时充作凳子的一段木头上站了起来。
    “哼,这老方也真是的!”他腆着依旧圆鼓鼓的大肚子,气呼呼地说,“我们挖空心思地给他出主意,帮他把兵权抓到手,到头来他却把我们关在这里,只顾自己去出风头,也不知到底捣的什么鬼!”
    靠在矮桌边上的马士英,却已经没有昔日贵为首辅时的威严风度,相反显得有点颓唐。他擎着手中的半盏残酒,抬了抬眼皮:“别急嘛,老方是讲交情的人,既然答应了我们,自然不会食言。你我还是耐心等待为是!”
    “等,等,都等了快半年了!每回人朝,都说必定代我们启奏,可就是没有一次有下文!”
    “嗯,他也自有他的难处。一个武人,本来就无权干预朝政。何况如今朝中那帮子掌权的,全都把我们看成十恶不赦的罪魁祸首,一个个像乌鸡眼似的盯着,稍一不慎,就会被他们一窝子扑上来活活啄死——唉,这事难哪!”
    “可是,如今他们手下的兵不是已经让我们给搅散了么!没有兵,谁还怕他个鸟!哼,这些年我也算经历得多了,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才真正着紧。当初在留都,要不是我下死劲儿催逼,你马瑶草只怕也未必那等上心,时至今日,我阮胡子只好依旧守在家中当寓公呢!”
    马士英本来没精打采地坐着,听了这话,他的眼睛眨巴了一下,那张酡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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