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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1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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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呀呀,淡心一向恨着麻子,倒也罢了!不想连仲霖兄也是如此?”柳敬亭故作吃惊地叫起来。
    黄澍笑着摇摇手:“别听淡心的。酒菜都还有,却说不上好,就等着你老爸回来呢!倒是正巧遇上淡心、昆铜二位,把酒共话,免却等候之苦是真!”
    “嗯,这才像是实话!”柳敬亭点着头说,“果然如此,麻子之罪,好歹可以减却几分!”说完,他又转过身,特地走到沈士柱面前,“我说呢,怎么还来了个和尚?原来是昆铜兄!久违了,久违了啊!”
    还在最初看见柳敬亭的一刻,沈士柱的眼睛就变得闪闪发亮。这时候,他连忙合掌当胸,向对方深深地行下礼去。
    “那么,老爸,我们不如仍旧到阁上去,也好坐着说话。”看见寒喧已经差不多,黄澍于是建议说。
    柳敬亭点点头:“麻子来迟,正该洗盏更酌,稍补失礼之过!那么,请!”
    虽然这么说了,但是,当大家移动脚步,他却忽然回过身来,说:“啊,几乎忘了,小老还带回一个朋友来!”说着,急急向门边走去。
    也就是到了这时,大家才发现,那里原来还坐着一个人,看上去身材硕大,分明是个胖子。不过,令人不解的是,柳敬亭称他做朋友,可是在刚才那一阵子里,他却尽自全身蜷缩,没精打采地坐着,始终不过来同大家行礼相见。
    这当儿,柳敬亭已经走到他身边,开始同他说话,大约是邀他过来,但是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只见那个光着脑袋、辫发蓬松,而且衣衫破旧的人一个劲儿地摇头,像是不肯。这样说了一会,又见柳敬亭招呼小厮过去,吩咐了一句什么,那小厮答应着,走进里屋,片刻之后,重新出来,把一样东西交给柳敬亭,柳敬亭又转交给那个人。那人接过之后,便站起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瞧着这种情形,楼梯旁边的三位客人都不由得暗暗纳罕,等柳敬亭重新走回来,便一齐投去询问的眼神。
    “列位认得那是谁人吗?”柳敬亭苦笑地问。看见大家都不做声,他才叹息地说:“知道么,他就是当年堂堂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徐青君!”
    “什么,他就是徐青君?”余怀首先失声叫起来。因为说起这位徐二爷,在南京城里可以说无人不晓。他家的先祖是明朝开国功臣徐达。凭着这份福荫,他家在南京足足安享了二百七十多年的荣华富贵。直到不久前,他的哥哥徐弘基还担任着明朝的南京守备,而这徐青君则无所事事,终日斗鸡走马,看戏游园,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用当日侯方域的话来说,就是此人的银子多得简直令人“恼火”。余怀还记得大约三年前,侯方域和顾杲等人因为黄宗羲的一部什么宋版书,曾经在大街上同徐青君发生过一场冲突,狠狠敲过他一笔银子……柳敬亭点点头:“想当年,他富可敌国,园林房产多得数也数不清。可是到如今,一应产业俱遭官府抄没,旧日的姬妾仆从都作鸟兽散。他同妻儿只能住到养济院里。列位可知道他如今靠什么为生么?”
    “……”
    “说来可怜,他自出娘胎就是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自然什么营生都不会。结果到如今,只能凭着身躯肥胖,经得起打,因此便日日到衙门口守着,遇到有人犯事,要挨板子,他就出来顶替,好歹换得几个钱去买米,这才不致饿死。不过也真是破落到了家了!小老旧日因蒙他看得起,常常请到他府中去说堂会,所以彼此认得。适才行经上元县衙,见他站在门外,等候接活计,还遭到那一干闲汉泼皮的欺凌戏弄。小老一时看不过眼,才把他带了回来。方才本想请他过来与列位相见,他死活不肯,自然是如此落魄,羞于见人。没奈何,惟有给他点银子,让他去了。”
    大家听了,这才恍然。不过,想到仅仅大半年前,徐青君还是何等富贵,何等尊荣!转眼之间,就落到替人挨板子糊口的地步。这种命运的剧变,较之一下子被杀身死,甚至还更惊心动魄。只是话又说回来,徐青君宁可用自己的皮肉躯体去挣钱,而不肯辱没祖宗,去做沿街讨饭的乞丐,似乎毕竟还算有点骨气…_。正是这种复杂而又强烈的感受,有片刻工夫,把大家的心情弄得既沉重,又混乱,以致重新登上楼梯时,全都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第八章一在等候柳敬亭归来的酒席上,余怀向黄澍说到关于钱谦益家的那件丑闻,并不是空穴来风。近一个多月来,这件“丑闻”的女主角柳如是,确实正沉湎于与一位旧日情人的狂热恋情之中。
    事情自然要追溯到九月里那一次,她的密友惠香,由于挡不住一百两银子酬劳的诱惑,最终答应了那位姓郑的书生的求托,替他暗中牵线,设法与柳如是再续前缘。起初,惠香对这事还有点拿不准,担心会遭到柳如是的拒绝和斥责,因此耍了一个花招,把这事只当作笑话儿说了。柳如是当时哼了一声,没有什么表示;谁知过了两天,却把惠香找去,直截了当地表示同意,并与惠香一起设计,把姓郑的书生装扮成结伴来访的堂客,用轿子秘密带进府中。于是,事情就变得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到如今,这段私情已经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由于柳如是别居一院,与其他家人不怎么来往,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钱府之内除了红情、绿意等两三个贴身的丫环之外,谁也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而红情等人既慑于女主人的厉害脾性,又深知这件事非同小可,加上连日来大则衣裳银子,小则簪珥钗钏,没少受到打赏,因此全都守口如瓶,不敢有半句泄露。于是乎,一对昔日的情人也就得以在整整一个半月当中,时而暮合朝分,时而连日厮守,把整副身心都沉浸在旧梦重温的欢乐里,几乎忘却了一切。
    这件事之所以会如此迅速,一拍即合,就郑生而言,自然是渴望补偿一笔朝思暮想的相思债;至于柳如是,则是自从四年多前嫁人钱府里来,除了因为身份和地位的改变,而感到颇为满足之外,说到身体和心灵,却是从过去的极度饱和满足,一下子陷入前所未有的饥渴和空虚的状态。床笫之间的这种急剧变化,在过去,她还可以用“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来安抚自己,压抑自己。可是到了前不久,钱谦益这个被她引以自傲的偶像和靠山轰然坍塌之后,那种“理由”就一下子转变为强烈的嘲讽,而潜藏于身体之内的饥渴,就困之急剧膨胀起来。本来,眼前的这位郑生,只是她当年许许多多的情人之一,而且还远不是令她最为倾心的一个。然而,此时此际,他却像从天而降的神仙似的,令她心神激荡,眼花缭乱,晕乎乎地着迷!当她目不转睛地瞅着他时,觉得他那张羞怯的、白净的孩儿脸竟是如此的年轻、漂亮,生气勃勃;当她把他搂在怀里时,她恨不得自己整个儿融化在他那纤长的、赤裸的躯体上。哦,这样一种极度兴奋、极度快活,仿佛灵魂都要悠悠忽忽地飘起来的感觉,是柳如是有生以来从没有体验过的!为着这种感觉能够永远伴随着她,她甚至宁可不顾一切,就这样爱下去,爱下去,爱下去!直到永远……现在,这种感觉又一次来到柳如是的身上。她觉得,自己软酥酥地仰卧着的身体,正在受到不停的、有节奏的撞击,而随着这种撞击,身子下面的紫檀木大床,以及头上的纱帐、盖在身上的锦缎丝绵被也跟着来回颤动。由于天气寒冷,屋子里已经燃起了一盆取暖的炭火。凭借透进纱帐来的暗红亮光,柳如是看见那张熟悉的孩儿脸,正从很近的地方紧盯着她。一股男性的、散发着酒味的粗重气息,呼哧呼哧地直喷到她的脸上。于是,她渐渐激动起来,浑身的血液开始加速流动,周围的事物被越来越远地推了开去。有一阵子,她仿佛浮荡在缥缈的空中,接着,又像跌进了无底的深潭。熊熊的、蛇样的火焰从四面八方围裹上来,不停地烤炙着她,咬啮着她,逗弄着她,使她仿佛遭受电击似的,全身起了阵阵痉挛。
    她于是不能自已地颤栗着,以更加热烈的回应,紧紧地缠绕着对方,向着那令人心悸的峰巅不断冲刺、攀登……这样一种状态究竟持续了多久,沉浸在极度欢娱之中的柳如是并没有留意,也不打算留意。随着情欲的腾升,她变得像一只凶猛的母兽,野性地嗥叫着,疯狂地撕咬着,全身心地沉浸在死去活来的搏斗中。直到忽然发现,对方的动作不再那么有力,节奏也明显地变得缓慢,她才怔了一下,停顿下来。
    “唔,你怎么了?”她瞅着他,问。
    “没……没什么……”郑生含糊地回答,重新抬起身躯,奋力向她进攻,一下,一下,又一下。然而情形丝毫没有起色,相反,柳如是觉得,对方正在迅速萎靡下去,并且与自己脱离开来……出现这种局面,她不禁颇为失望,也有点懊恼。又挨延了一会之后,她只好把对方推开,翻身坐起来。
    “你今儿到底怎么了?”她扯过一件衣裳,披在身上,疑惑地问。
    郑生低着头不做声。
    “说呀,到底怎么了?哼,莫不是在外头又混上别的女人了?”
    仿佛遭了针扎似的,郑生身子一抖,蓦地抬起头:“啊,没有!没有!真的。”
    他惊慌地否认。
    “没有?哼,鬼才相信呢!你们这些男人,全是吃在碗里,看着锅里,我见得多了!”柳如是咬着牙说,心中的火气开始上升。
    “真是没有。”郑生坚持说,但是声音不高,而且沮丧地低下头去。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
    “哎,怎么哑巴了?你倒是说话呀!”
    虽然这样催促,但是郑生仍旧迟疑着,直到柳如是重新竖起眉毛,打算再度发作时,他才一脸苦恼地低声说:“我们的事,自从被外问知、知道后,近日像是传、传得越来越凶了……”“越来越凶?怎么个凶法?”
    “昨儿,我在街上走,被两个不相识的人拦住,嬉皮笑脸地问了好半天,还说了好些难听的话。”
    柳如是皱起眉毛:“嗯,就是这个?”
    “不,回到寓所,又看见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诗,也分明冲着我们来的。”
    “诗呢?都说些什么?”
    “我即时就扯了,没有带来。总之,无非是一些挖苦骂人的话,你不看也罢!”
    柳如是盯了对方一阵,终于停止追问。她抱住双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目光变得幽邃起来。不错,近日来,外间对他们的不轨行为已经有所觉察,并且正在嘁嘁嚓嚓,飞短流长。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其实,还在答允惠香之初,她就想到事情难免会有败露的一天。但当时她也横下了一条心:既然世事混乱到这样一种地步,钱谦益的骨头软到这个地步,自己今生今世,恐怕很难再有什么指望了。
    那么,与其半死不活地熬日子,倒不如抛开一切,痛痛快快地乐他一常即使到头来落得个身败名裂,甚至把性命搭上去,也没有什么可怨恨的!只不过,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得这么快,而且流传得这么广。拦街盘问、门上贴诗,这还是当着面的,那么背后的议论呢?不用问也可想而知!按说,这本是预料到了的,并没有什么。令人不甘心的只是,才过了两个月不到,这场好梦还刚刚开了个头……“这么说,”她偏过脸,瞅住对方,冷冷地问:“你害怕啦?”
    郑生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嘴唇,摇摇头。
    “那么……?”
    “我是怕连累了你……”
    “怕连累我?”
    “是的,这事是我挑惹起来的。自从五年前与你分手之后,我没日没夜地想着你,念着你,可以说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只想着能见上你一面,就是死掉也甘心了!没想到,你不只让我见到了,还对我这么好,让我过上神仙眷侣一般的日子……我郑某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得此不世奇遇,死又何憾!只是,你是天上的仙女,偶谪凡尘,已是十二分的委屈受辱,不该因我之故,再遭劫难。要不然,我郑某就是死了,九泉之下,也会因罪孽深重,无法心安的!”
    柳如是呆呆地听着,目不转睛地瞅着帐子外那盆变得暗淡下来的炭火。末了,她幽幽地问:“我真有这么好?你真的就这么顾惜我?”
    郑生点点头,苦恼地说:“这些天我一直想着,事到如今,如何才能不拖累你?倘若能够,哪怕天塌下来,即时就要粉身碎骨,我也甘愿独自扛着!唉,怕就怕……”“就怕什么?”
    “就怕、就怕悠悠天地,沉沉世网,到底、到底放不过一只失伴的孤鸯!”
    这么哽咽着说完之后,郑生就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呜呜地哭泣起来。
    柳如是转过头去,无言地看了他一会,最后叹了一口气,伸手推推他:“起来吧,起来吧!”说完,她就管自把搭在床靠上的大红兜肚、贴身小袄、丝绵锦袄、比甲、裙子拿过来,一件一件地穿上,又把睡乱了的头发拢拢好,用一条藕色丝巾临时扎住,然后撩开帐子,把绣花鞋儿套在脚上,站起来。她先朝大铜火盆走过去,拿起铁钳子拨弄了一下,又朝里面添了几块木炭,这才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现在,火盆里的炭火重新散发出融融的暖意,屋子里也被映照得更亮堂了一些。但柳如是心中却愈来愈阴冷。她并不相信郑生刚才说的那一番信誓旦旦的话。
    以她自幼年起就在风月场中打滚的经历,已经非常了解男人们的脾性,那些逢场作戏的狎客不必说,即便所谓的“多情种子”,在没有得到你的时候,他们会不惜一切地巴结你,像狗似的跪倒在你的脚下;为了能钻进你的裙子里来,有时也会疯狂得连小命都不顾。但是一旦把你弄到手,获得餍足之后,在他们心目中,你的身价就会每况愈下。如果说,移情别恋是必然结局的话,那么在此之前,他们也不会再像最初那样,肯不顾一切地为你卖命献身了。眼前的这个郑生,要说他已经厌倦了自己,倒还不大像。但是他口口声声说就怕牵累她,又说只要她平安无事,他甘愿承当一切,柳如是就觉得未免有点惺惺作态,言不由衷了。因为这明明是两个人的事,除非不败露,否则谁也逃不了。对此,柳如是已经早就做好了准备,根本没有想过要让对方单独承担罪责……“那么,你打算怎样?”听见郑生的脚步声正在向自己接近,柳如是凝视着眼前的铜镜,问。在炭火的微光映照下,镜中的面影显得昏暗而模糊。
    “我、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真、真的……”
    “好,那么让我来替你说吧。趁着眼下还来得及,你最好即时与我一刀两断,回家收拾细软,从此远走高飞,躲到天涯海角去,让那些嫉妒你的、笑话你的人,或者要整治你、置你于死地的人再也找不到你,也见不到你。岂不就能平安无事了?”
    “远走高飞?走得了吗!如今这留都四下里都有兵严严实实地把着,没有官府的关防,谁也别想出得了城。”
    “哦,这倒也是。那么你也可以到外边去说,这事是我勾引你,把你骗进府里来,在酒中下了迷药,把你灌得烂醉,成其好事。然后又逼着你时时进来侍候我,不然我就去告官,说你潜入官宅,强奸官眷。你心中害怕,迫不得已,只好勉强敷衍。这也是脱身的又一妙计,怎么样?”
    “啊,你、你、你怎么这等说!阿隐,莫非你还不相信我?”显然被这种可怕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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