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1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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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的心蓦地一紧,当昕清是怎么一回事时,才又松弛下来,“唔,他既肯见我,那么……”于是连忙点点头,快步向营里走去。
孙嘉绩正在中军大帐里等候着他。
已经官至兵部右侍郎兼副都御史的这位首义元勋,去年闰六月,在余姚杀官起事时,那种沉着冷静、意态从容的风度曾经令黄宗羲大为倾倒。然而,不知什么缘故,一年工夫不到,他就整个儿变了,不止变得又黑又瘦,而且脾气也越来越急躁乖戾。才只四十岁出头的年纪,两鬓已经冒出一片白发,连背也变得微微弓着,直不起来。以往,黄宗羲总以为是事务繁杂,过于劳碌所致。但是眼下,当他照例向对方行过参见之礼,重新抬起头来,却发现孙嘉绩那深陷的眼窝和瘦削的双颊,在跳跃的烛影里显得那样衰颓、异样,以致他突然想到:对方说不定正患着病,这些日子,其实是硬撑着主持军务的……正是这种猜疑,使他的心蓦地一动,不由得呆住了。
“嗯,不知黄大人此来,有何见教?”孙嘉绩的声音从正当中那张虎皮交椅上传来。口气是淡淡的。
黄宗羲眨眨眼睛,醒悟过来。他冲动了一下,打算把事先准备好的一番激烈的言辞和盘端出。但是,当目光再一次落在对方那张瘦得落了,形的脸上时,他不禁又犹豫了,急切问垂下眼睛,不知如何开口才合适。
“说嘛,说嘛,既然有话想说,就统统说出来好了!,‘孙嘉绩催促说,分明在冷笑。
“这个……自然……是的……”黄宗羲支支吾吾地说,同时感到有点狼狈。
虽然他并不希望如此。
“哼,怎么不敢说了?”孙嘉绩那双深陷的眸子闪出鄙夷的光,“好,那就让我替你说了吧——不错,我孙某人不该答应方国安、王之仁他们分地分饷,把自己弄得连叫化子都不如!不该一味退让,把国柄拱手让给这些武人!更不该反对出师西征,断绝了义军的就食之路!你想说的无非就是这些吧,还有什么?”
停了停,大约看见黄宗羲低着头不吱声,分明表示默认,孙嘉绩就“呼啦”一下站起来,神情激动地说:“可是,你们想过没有?我们的对头,可是久经征战的鞑子兵!要同他们开仗,光靠我们这些临时凑合的义兵,济得了事吗?浙东就是这巴掌大一片地方,两府粮饷加起来也就是那么五六十万,又怎样喂得饱十万大兵?既不能把大伙捆做一堆儿半死不活地拖着,就只有先把正兵喂饱再说。
不管怎么样,打大仗、打硬仗还得靠他们!这话我也不是今日才说的,可你们就是不服气!有什么不服气的?前些天我特地让你去西兴观战,就是让你亲眼看一看。你都看见了吧?既然如此,你们还要……”孙嘉绩本来还要说下去,可是,他的身体显然十分虚弱,这片刻的激动已经累得他支持不住,于是只做了个手势,就坐回虎皮交椅上,一个劲儿地喘气。
黄宗羲默默地望着,对方刚才那一番话,他并不同意。他本想反驳说:方国安在南线才吃了个大败仗;而钱塘江上那场水战,郑遵谦手下的绍兴义兵,功劳也并不校不过,看见孙嘉绩喘作一团的样子,他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可是孙嘉绩却意犹未荆显然,受到部属们的误解和非议,这股委屈和愤慨已经在他的心中积存了很久,因此,当气喘稍稍平复之后,他又直起身子,强挣着继续说:“还有,眼下乃是危急存亡之秋,并非太平时世。鞑子兵就在对岸,每时每刻都会打过来。第一等大事就是把他们挡祝在这种时候,不依靠武人又能靠谁?
可是要他们肯卖命,就得想法子哄他们,就得凡事忍让着点!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迫不得已啊!不错,这些人都很蛮横,不讲道理,甚至无法无天!可是大明的江山眼下就靠他们撑着,又有什么办法?”
如果说,刚才孙嘉绩说到分地分饷的事,黄宗羲虽然不同意,但还可以保持沉默的话,那么,此刻对方竟然认为那些武人由于能打仗,就有权利主宰大局,为所欲为,却尖锐地刺痛了他。因为他当初之所以几经犹豫之后,终于决定投身到义军中来,就是担心中国昌明鼎盛的文明教化,会因这场亡国之祸而毁于一旦。
而要避免这种可怕的结局,他认定,就必须大力革除积重难返的前朝弊政,其中,也包括武人拥兵横行这种令人厌恶的积弊。现在孙嘉绩却公然主张对武人只能纵容姑息,这是他所绝对无法同意的。因此,等孙嘉绩话音一落,他就忍不住睁大眼睛,反驳说:“古来重武者,俱以君子为将。如汤之伐桀,伊尹为将;武之伐纣,太公为将。晋建六军,其为将者,皆出于六卿之列。所以如此,皆因诗书礼乐、纲常名教,乃是我华夏立国之根本,而素为君子所习知,所躬行。重君子,即重根本。
根本固,则军兴国强可致,长治久安可期。而武夫无文,不知诗书礼乐之大义,往往只重眼前一已之利害得失,又安可以天下之重,托付于他?时至今日,国破家亡,天崩地解。这驱除鞑虏,再造乾坤之责,尤须君子仁人才足以当之。大人不以此而自任,却欲一心委之武人,事事仰仗之,百计忍让之,学生诚恐到头来,岂止缘木求鱼,直是饲狼养虎,不只徒劳无功,且更误国祸民而已!”
这话无疑说得过于激烈,以致孙嘉绩一下子给噎住了,但随即就勃然变色,说:“好,好,好,既然我们如今所作所为,都属误国祸民,那么你阁下想必有高明本事,制服这些武人了?那么就请快快说出来,也好让本督领教领教!”
黄宗羲没有立即回答。因为对方的激怒提醒了他:应当营造一个有利于交流的气氛。于是,等刚才那番话的凌厉锋芒稍稍消歇了之后,他才缓和了口气,说:“学生又何来高明本事?其实,学生也深知大人对方、王等辈之所以一再忍让,也有不得已之处。不过,学生所不解者,是朝廷一味偏袒方、王的所谓‘正兵’,而处处排斥我义军。须知义军乃是我辈仁人君子亲手招募训练之兵。彼民众者,士农工商,各有所业,本无挥戈犯敌,血溅沙场之责。之所以应我君子之召,毅然来从,纯因不忍坐视建虏之披猖,华夷之失防,名教之灭绝。究其本心,若非有以天下为己任之耿耿血性,孰能如此?学生以为,较之恃武横行、食兵而肥者如方、王之流,我义军更堪信赖,更足仗恃!朝廷不惜之护之,反而视之为累赘,夺其粮饷,挫其锐志,任其溃散。处事如此糊涂颠倒,着实令人灰心!”
这番话,无疑说中了孙嘉绩的隐痛。只见他默然半晌,终于哼了一声,说:“我又何尝不知义军才是靠得住的子弟兵?只是他们毕竟是临时招募之兵,未经多少阵战。虽则勇气有余,其奈力尚嫌薄,终非鞑子敌手。更兼眼下粮饷如此紧缺,故此,唉……”黄宗羲摇一摇头:“古来之军旅亦多矣!惟有知大义所在者,方可致成功,方可言长久。否则纵使强盛一时,也只是乌合之众,全不可恃!诸公惴惴于建虏强悍难敌,惟是据学生看来,他虽则来势汹汹,终究是虎狼异类,全不知纲常名教、诗书礼乐为何物。彼所恃者,不过武力而已,纵然能得逞于一时,到底无法坐稳天下!只要……”孙嘉绩苦笑一声,打断他说:“这倒不见得!你没听说前些日子,鞑子行文各府县,也学我朝的样,公行乡试,开科取士么?闻得所出之题,也全犬四书’、‘五经’,居然就有许多士子舰颜而出,争相应试,这也可谓名教之奇耻,士林之大辱了!”
停了停,他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唉,鞑子虎狼猪狗一般的人,自然不识此中之大用。可洪亨九、冯琢庵之流却深明此理,如果让他们这样弄下去,这士民之心,实在可忧可虑呀!”
这一次,轮到黄宗羲不说话了。因为对方这一番忧心忡忡的话,确实提出了一个他所不曾想到过的问题:如果到头来,万一清国当真接受了中国的一套文明教化,那么是否就真的能坐稳了天下呢?不过,这种疑问也只是闪现了一下,他很快又变得明确而坚定了:“哼,洪亨九、冯琢庵所能教于建虏者,无非是三代以下的那一套成法旧章而已。惟是那一套成法旧章全为一家一姓之私利而设,尽失三代圣人之本意,其流弊之深巨,为祸之惨烈,已是灼然可见。建虏纵然能遵之行之,又岂能借此安天下,致太平?更遑论长治久安,开万世不衰之基业。只怕到头来,也照样弄得生民涂炭,四海怨腾,家亡国破,再蹈我朝之覆辙而已!”
他望了望上司,又睁大眼睛,奋然高声说:“时至今日,拯天下,安社稷,复三代圣人之德意,令苍生百姓各得其私,各得其利,千秋拥戴,万邦咸与者,舍我仁人君子之外,已无他人!纵然时不我与,天不佑人,但也惟有奋起一搏,哪怕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也要使天地间留此一股浩气,一身肝胆!”
这发自内心的誓言,说得如此的意气豪迈,充满自信与赤诚。以致孙嘉绩错愕之余,显然颇受触动。他没有再提出诘难,沉默了片刻之后,终于点点头,说:“唔,这些日子你们一个劲儿起哄出兵,我没答应,是深知朝中之情形,我兵之实力,尚不足以行此大计!不过,如今看来,是不出兵也不行了!”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高,而且表情也很平淡,以致有片刻工夫,黄宗羲并没有反应过来。然而,他脑子里蓦地“嗡”的一响,吃惊得一下子站离凳子,不敢相信地问:“怎么?大人决意出兵了?”
孙嘉绩苦笑着摇摇头:“不是学生决意如此,而是鞑子的援兵到了!”
“什么?鞑子的援兵……到了?”
“昨日朝廷接得江北送来的情报,说是鞑子朝廷派来大兵,由一个叫博——博什么的,嗯,叫博洛的贝勒领着,正在兼程南下,来援杭州。今日监国召群臣会议,多数人都主张,与其继续株守江东,任其与张存仁从容会合,并力来攻,不如先发制人,抢在头里攻过江去,传檄太湖、常州,乃至留都各路义军,交相阻击,打乱他的阵脚,方为上策。监国已然认可,已经下旨张阁老主持此事,江防则转委余大司马担当了!”
黄宗羲睁大眼睛听着,这才恍然。一时间,满心的疑虑和别扭烟消云散了,他变得既兴奋又紧张,结结巴巴地问:“那么、那么……”这一次,孙嘉绩没有立即回答。他离开了虎皮交椅,两手叉腰,低着头在大帐中来回走了片刻,然后才站住脚,转过脸来说:“要打过江去,一要有兵,二要有饷。这两件事,在我余姚军都是大难题——这样吧,明日一早,你们过来点卯时,一块儿仔细合计合计,看能拿出个什么办法来!”
四
第二天,当各营的头头们齐集大营时,孙嘉绩果然向大家宣布了朝廷决定出师西征的消息,并就余姚军自身的行动方略进行了商讨,最后确定了一个目标,就是集中目前有限的兵力,设法从清军防守薄弱的海宁、海盐一带发动进攻,通过牵制嘉兴、苏州等地的清兵,从侧面配合主力大军渡江西进。为了实施这个设想,孙嘉绩还决定把原来分属各营的士卒合并到一起,汰除病弱人员,实行重新整编,以便组建起一支比较精锐的军队;其次,则是加紧筹措粮饷。为了解决后面这个大难题,孙嘉绩和一些富有的头儿决定带头变卖自己的家产;其他将士也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务求尽快办出个眉目。除了这两件大事之外,自然还有加紧整治兵器、备办船只、操练士卒等等。
冷清沉寂多时的营地,终于活跃起来。不过,还有顶重要的一件事,孙嘉绩却有点拿不定主意,就是经过整编的这支军队,将来由谁来率领?因为孙嘉绩正式表明身上有病,背上长了个毒瘤子,只能留守大营,无法随军出征。因此必须在手下将校中间另选贤能。对此,倒是有两个人自告奋勇,一个是监察御史王正中。这位河北籍汉子不久前还是余姚县令,因为在任期间大力整顿治安,守土保民有功,最近被擢升现职,雄心正盛。另一个则是早就憋着一股气,要试一试身手的职方主事兼监察御史黄宗羲。孙嘉绩看见两个人都跃跃欲试,各不相让,就先不做决定。但是不知是出于心存偏袒,还是别的原因,他却派王正中单独率领一千兵,从钱塘江口实施偷渡,袭击海盐县南端的澉浦城,似乎有意让王正中显示一下能力。谁知王正中虽然一度攻进了澉浦,却因寡不敌众,损失了很多士卒,连副将韩万象也战死于城中,结果只得狼狈逃回。这么一来,率领余姚兵配合主力大军出征的重任,就反而无可争议地落到了黄宗羲身上。
现在,经过几天紧张的合并整编,一支三千人的精锐军队已经初步组建起来。
随军粮草也在加紧备办中。这一天,因为火攻营事先曾经报告:要演试几件新近制成的火器,请黄宗羲邀集有关的将校前去观看。因此清早起来,梳洗穿戴完毕,黄宗羲就出营上马,由一队亲兵扛着旗帜在前头开路,向位于一座小岗阜下的火攻营缓缓行去。
今年的季节显然有点反常,虽然十天前,黄宗羲去见孙嘉绩之后的翌日,当真下了一场不小的雨,但接下来,又依旧天天艳阳高照,压根儿挨不着梅雨季节的边儿。不过这么一来,反而便利了军中各项准备事宜的进行。就拿眼下来说,在江堤下面的开阔地上,一队队士卒已经由军校们领着,迎着刚刚展现的朝霞,摆开架势认真操练。当他们使劲挥动手中的兵器时,就传来了阵阵喊杀声。这种情形,使黄宗羲感到颇为满意,同时也有点不安,因为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头一次统率这么多兵马,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虽然出于对偏安自守局面的深切忧虑,对方国安、王之仁等武人拥兵自肥的愤慨,以及强烈地意识到,作为仁人君子的职责与使命,他毅然挺身而出,接受了下来。但是他果真承当得起么?今后的前途将会怎样?要知道,敌人已经援兵大至,未来的战斗一定会更加惨酷,闹不好,随时都有命丧沙场的可能。“但是,不这样就能活下来么?除非降志辱身,去当任凭鞑子驱使宰割的牛马!但是,那样活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大丈夫生于世间,如果不能一伸抱负,扬眉吐气地活着,就宁可轰轰烈烈地死去!虽然家中还有老母在堂,儿女也还幼小,不过妻还在,弟弟们还在,也不用太挂心。况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普天之下,遭此荼毒的百姓又何止千万?
也实在不应顾虑得太多了!”这么想着,黄宗羲的心就渐渐硬起来,重新把思虑集中到迫在眉睫的各种军务上,并且一直持续到抵达火攻营。
火攻营说是个军营,其实更像个大工常里面的竹棚内,堆满了硫磺、硝石、乌炭和各种竹木材料,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铁器和工具。当黄宗羲走进木棚营门时,发现一些将官已经先到了,正一堆儿围着火攻营的头儿——章钦臣谈论得起劲。发现黄宗羲来到,章钦臣那多骨的瘦脸上就现出惊喜的神色,立即趋步过来,向他行起参见之礼。
黄宗羲同对方并不陌生。他知道这位能工巧匠本是绍兴人氏,后来移居余姚,同妻子金氏开了一间火药作坊,请了几个帮工,靠造些爆竹、烟花为生。去年六月,孙嘉绩举义反清时,他夫妻就双双到军前投名效力,从此改造供水陆两军使用的火器。也不知他哪里学来的一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