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1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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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白色的小蝴蝶,不时从门帘外翩翩飞过,使这个黄昏的庭院,更增添了几许令人难耐的不安……这种长久的等待,一直持续到天色齐黑,晚饭也吃过了。但是,钱谦益像是已经下决心就此与侍妾一刀两断似的,始终不来露面。有一阵子,感到又羞又恼的柳如是差点儿忍不住,打算派红情过去探听消息;后来,出于一种偏不低头服输的倔强心理,才又咬一咬牙,干脆早早就吩咐丫环放帐驱蚊,吹灯上床。
这一夜,由于天气炎热,加上心里有事,柳如是一直辗转反侧,没睡安稳。
不过,到了第二天,她仍旧早早就醒过来,而且再也睡不着,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身子也软绵绵的一点劲儿也没有。虽然红情踮着脚儿走进来窥探过好几次,她也打算爬起来,但终于鼓不起勇气,便只好仍旧赖在床上。
现在,柳如是睁大眼睛,望着纱帐的方顶,脑子里变得空空荡荡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力气去想。她只觉得这一场戏就要结束了,什么丈夫,什么家庭,什么郑生,什么悲欢离合、妻妾争斗,还有,她费尽心思才挣到的今天这种身份地位,都将随着最后几声锣鼓,如同梦幻泡影一般悄然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戏台,而她自己也依旧是孑然一身。从今以后,她将会怎样呢?柳如是没有劲头去考虑,也不愿意去考虑。事实上,国家亡破到这种地步,到处乱到这种地步,这事也由不得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充其量只能看一步行一步罢了。正是这种茫然的、近乎绝望的感觉,使柳如是在这一刻里变得从来没有过的软弱,以至不由自主地潸然流下泪来……“踢哒——踢哒——”一阵脚步声从屋外的过道里传来,沉稳而又略带几分拖沓。柳如是心中微微一跳,顿时停止了流泪。“啊,这是谁来了?难道、难道是他?”她惊疑地想,却不敢相信,只是紧张地竖起了耳朵。
“踢哒——踢哒——”那熟悉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边。
“啊,是他!好嘛,你到底还是来了!”柳如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萦绕在她心头的那股子绝望和软弱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本能地生出一股决心全力自卫,准备同对方拼着命儿大闹一场的劲头。她咬紧了嘴唇,一动不动地端坐着,斜着眼睛,等待着丈夫那张凶恶的脸孔出现……终于,门帘被掀开,钱谦益跨进门槛里来了。大约是头一回来到这屋子里,对室内的布局摆设一无所知,只见他转动着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下。不过,那表情却并不是柳如是所设想的凶恶横暴、气急败坏,相反,还显得有点慌里慌张。
当发现柳如是正坐在床上,他那张年老的、黝黑的脸就现出惊喜的神情,并且快步走近前来,像怕吓着了她似的,激动地小声说:“哎,如是!你原来在这儿!叫我好找!”
柳如是却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弹。“嗯,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怎么不生气?他本该恶狠狠、凶巴巴才对的呀!莫非他还不知道那件事?”她疑惑地想。
“为夫是昨儿午后到的家,”钱谦益又说,“本想即时过来看你。谁知一进门,各种劳什子事都堆了上来,一时分身不开;再加上一帮子同僚旧识得了信,早早就来家里等着相见,打探京里的消息,好不容易把他们打发完了,时辰已经很晚,我怕你已经歇下了,便没有过来。哎,你想必等得心焦了吧?啊?”
“哼,不错,”柳如是想,“他进门已经整整半天加一宿。正院那帮子人,哪有还不向他揭发那件事之理!而且,以老头儿以往那种黏糊劲儿,又哪会不急巴巴地往我这儿钻?什么分身不开,时辰已晚,分明是一派鬼话!他必定已经知道那件事,才狠下心不过来的。如今想了一夜,又改了主意。鬼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于是,她顿时警觉起来,脸孔也愈加变得冷冰冰的了。
钱谦益却已经坐到了床边上。“怎么?你莫非生为夫的气了?好了好了,快别生气了!为夫报到来迟,冷落了我的心肝宝贝,自知实在不该。在此谢过!还不成么?”说着,伸出胳臂,来搂柳如是。
可是柳如是却一闪身,避开了他。
“哎,莫要这样。你可知道,见不到你都快整整一年了!可把为夫想死了!”
钱谦益可怜巴巴地说,挨过来,再一次伸出了胳臂。
这一次,柳如是没有动弹。她感到自己已经被丈夫揽进怀中,感到丈夫的手正隔着薄薄的衣衫,在自己的身体上下亲热地移动着。接着,一股气息——老年人特有的气息很近地喷到她的脸上来。这气息使她想到了郑生,想到那完全不同的、年轻的气息……突然,她用了一个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断然的动作,使劲推开了丈夫。
“啊,你、你为何……”钱谦益愕然地问。
柳如是厌恶地皱着眉毛,没有好气地问:“你且说明白,正院那帮子人——向你说过那件事了么?”
“那件事?什么事?”
柳如是不吱声,只是咬住了嘴唇。
钱谦益眨眨眼睛,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哈哈一笑:“哦,你是说那件事呀!不错,他们是说过。可是为夫不信!”
“你不信?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信!噢,为这事,我昨儿夜里还特地写了一首诗呢!”
这么说了之后,钱谦益就急忙把手伸进怀里,摸索了一下,随即掏出一张折着的纸来:“你瞧!”
这一下,可就轮到柳如是有点意外。她疑惑地瞅了丈夫一眼,接过纸片,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果然写着一首七言律诗: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问。
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
人以苍蝇污白璧,天教市虎试朱颜。
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笰班。
柳如是默默地诵读了两遍,发现这诗虽然照例用了好些典故,但其中的意思却是很清楚——头两句是追述去年八月老头儿被召北上前夕,与她那一席信誓旦旦的谈话;三四两句是分写彼此别后的思念之苦;五句和六句笔锋一转,直写眼前这件事,竞痛斥那些告发者是恶意污蔑她清白的“苍蝇”,是“三人市虎”式的诬陷!至于最后两句,更是夸奖她当初坚持留在南京,不肯跟随北上,如此气节,足以使其他降官如王铎等人的妻妾们羞杀,愧杀……柳如是不由得怔住了。说实在话,自从与郑生的那件事败露以来,她就无数次地揣测过一旦被钱谦益得知后,自己将会遭到怎样的报复,落得怎样的下常而且,随着郑生的被官府拘拿和下狱,随着正院那边公然将自己手下的、丫环老妈叫过去问话,她已经越来越感到那种山雨欲来的无情压力,预感到最后,将会是一记泰山压顶般的致命打击。无疑,她还依然怀着一线冀望,就是钱谦益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即便如此,她所期望的最好结果,也只是老头儿把她痛责一顿之后,姑且允许她留下来。但从此以后,她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再备受宠爱,更不能在家中颐指气使,为所欲为……然而,使她愕然的是,老头儿竟然压根儿不相信有那回事!不但嘴里说不相信,还专门写出诗来为她洗刷解脱!
这到底是因为他过分地相信了自己的忠贞不贰,还是明明戴了绿帽子,还硬装糊涂?如果是前者,那么其实还完不了,因为总有真相大白的时候;如果是后者,那么这老头儿就未免太过脓包,连一点男人大丈夫的气性也没有,愈加令人感到恶心,即便她得以借此逃脱惩罚也罢……“哎,我来给你说——”大约看见柳如是久久地盯着诗笺一言不发,钱谦益以为她没看明白,便兴冲冲地指点着解释说:“这‘山外山’,是用的古乐府‘藁砧今何在?山外复有山’之典,暗藏一个‘出’字,指我去年离家北上;这‘飞金镜’,却不只是‘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之意,还暗含乐昌公主‘破镜重圆’一重用意!还有,这‘锁玉关’,是用的李太白……”“可是,那件事是真有的!”感到心烦意乱的柳如是终于忍耐不住,高声地叫出来。停了停,看见钱谦益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愕的样子,她又使劲地点点头:“我不骗你,是真有的!”
“可是……”
“妈的!”柳如是猛然把手一挥,恶狠狠地打断他说,“别再‘可是可是’了,好不好?总之,老娘全都承认,我守不住空房,趁你不在,偷了汉子!负了你的情,丢了你的脸!就是这样!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这几句话,柳如是是拼着落个鱼死网破,不顾一切地吼出来的。也许由于过于使劲,说完之后,她还久久地心怀激荡,身子止不住微微发抖。不错,话既然说到这种程度,也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可是,我宁可这样子!就算是死,老娘也要死个轰轰烈烈!”这么想着,柳如是反而兴奋起来,感到血液涌上了脸孔,快意在心头跃动。她挑衅地紧盯着丈夫,等待着那山崩地裂的猛烈爆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钱谦益的脸孔虽然分明抖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他甚至也不说话,只是低下头去,呆果地坐着,表情却变得越来越暗淡、阴郁。末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说:“我又怎么会责怪你?我又凭什么责怪你?说到负情,说到不贞,头一个该责怪的,其实是我啊!当此国破君亡之际,我身为大明重臣,不能力障狂澜,奋身尽节,相反还写降表,献城池,向鞑子卑躬屈膝,极尽献媚卖身之能事!比起这千秋骂名来,你那点子事,又算得了什么!至少,你当初还当真打算投湖自尽,后来又不旨随我蚬颜北上,就只这两件,你就比我清白得多啊!我写那首涛,是真心的。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今后……就别再提了……”这一次,柳如是当真呆住了。不错,刚才她横下一条心,给丈夫来个直认不讳,固然是不愿意继续遮遮掩掩,心怀鬼胎地过日子;但同时,其实也是不想把丈夫当做傻瓜似的耍弄,毕竟这些年来,他对她只有恩义,而没有仇怨!然而万万没想到,到头来却引出对方一番如此深切伤情的忏悔,而且,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对方其实并不是故意装傻,而只是比她想得更透辟,更彻底,因而对这种事也就变得能够宽大和包容……这一省悟,使她心中的那股子强悍的劲儿,不知怎么一来,就失去了势头,相反,还多少感到有点儿惭愧。她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丈夫,发现一年不见,老头儿明显地苍老了,头发几乎已经完全变白,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这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把他压得太重?还是因为苦苦思念她的缘故?不过无论如何,正如他反复说过的那样,在往后的岁月里,除了她之外,只怕不能再指望谁能给他带来生趣,带来快活了……这么忧郁地想着,柳如是心中不由得一软,蓦地张开双臂,“嘤”的一声扑进丈夫的怀里,感动地、悔恨地呜呜哭起来。
钱谦益也已经老泪横流。他紧紧抱住她,习惯地轻轻地拍抚着,并且不停地亲着她的鬓发。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终于互相放开对方。经过这番多少是重新熟悉的温存,柳如是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由于消除了一块长久的、致命的心病,更由于对丈夫的内心有了更深一重的认识,她变得轻松异常,于是敏捷地站起来,笑盈盈地问:“相公这次回来,有何打算?”
“河东君夫人要为夫怎么样,为夫就怎么样!”钱谦益一本正经地说。
柳如是撒娇地用食指勾了一下丈夫的高鼻子,随即点着腮帮,思索地走出两步,忽然又旋过身来,挑战地瞅着对方,说:“你起过誓的,回来之后,就要联络同志,为恢复大明奔走!”
钱谦益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行啊!只要夫人有命,为夫就义无反顾奔走便是!”
“那好!”柳如是警觉地左右望了一下,随即迅速坐到丈夫身边,向他咬着耳朵说:“告诉你,去年底,接到你那封信之后,本夫人已经着人把沈昆铜沈相公找来,告知他相公就要辞官南归,还转达了相公有意同南边相结之意。沈相公当时答应代为牵合,只不过,后来就再也没见到他了……”钱谦益起初还颔首听着。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他浑身一抖,转过脸来,吃惊地问:“什么?你、你告知了沈昆铜?”
看见柳如是肯定地点点头,他就猛地站起来,瞪大眼睛,说:“糟糕!这回只怕要糟糕!”
第十一章
一
在黄宗羲的军营里,沈士柱和柳敬亭担心地谈到余怀的姗姗来迟。其实他们却不知道,余怀已经来到钱塘江的对岸。只不过他没有过江,而是又去了海宁,并且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了冒襄的住所。直到沈、柳二人见到黄宗羲之后的第四天下午,他还在海宁城中冒家那所被烧掉了半边的宅子里,同冒襄父子饮酒叙谈。
余怀是六天前来到海宁的。由于在宜兴没找到冒襄,陈贞慧又始终避而不见,他只得带着仆人阿为怏怏上路,但毕竟心有不甘,于是在取道苏州南下,到达钱塘江边上时,又临时决定再前往海宁寻访一下。他估计以冒氏父子的身份和名气,起码在那些缙绅之家当中,总会有人知道。结果一打听,还真的打听到了。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冒襄面前时,两个朋友自不免有一番非同寻常的喜悦与唏嘘。
曾经富甲一方、生活极尽豪奢的冒家,竟然转眼之间就落到罗掘俱穷、衣食无着的赤贫境地,又令余怀大为惊愕,握腕慨叹。他立即拿出随身携带的银子,给冒襄一家购买粮食、置办衣被,以及支付其他用度,然后就在冒家暂且住了下来。
虽然,他也想到这次南来的使命,并且想到沈士柱和柳敬亭会因他迟迟不到而担心;但又觉得那件事沈、柳二人应该已经办妥,自己迟去早去,其实关系都不大;加上好不容易与冒襄见上一面,也实在舍不得匆匆离开。结果这么一犹豫,五六天转眼就过去了。这天午后,他想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也得打点上路,因此,特地命阿为到街上去弄回一壶酒,几样小菜,在东厢一间被火烧剩下半爿的空屋子里摆开,又把冒氏父子请过来,打算就在席间说明道别之意。谁知三杯酒下肚,主人谈兴越来越高,余怀不忍心打破席上的快活气氛,只好把心思暂时藏在肚子里,等待席散时再说。
现在,主客三人就围坐在八仙桌旁边。冒起宗照例被奉上了主位,余怀和冒襄则分别在两边相陪。虽说时节已是初夏,白天正变得越来越长,但毕竟黄昏将近,朝西的窗棂外,火红的夕阳正在庭院中的绿树丛中弄影,使屋子里闪动着片片明亮的余晖。头发花白的冒起宗因为多喝了两杯,已经颇有酒意,话也分外地多起来。
“哎,贤侄,”他把身体倾向余怀,眯起眼睛,神情亢奋地笑着说,“你是好人,大好人!这话,我可不是随便说的,不信你问问襄儿!嗯,我冒起宗不是爱说奉承话的人!贤侄你真是好人,天大的好人!咦,这话我可不是随便说的呀!
不信你问问襄儿嘛!襄儿你说是不是?这就对了——前些天,嘿嘿,也不怕贤侄笑话,我家都快要揭不开锅喽!你想想,十三口人呢,襄儿又大病了数月,就靠冒成一个人张罗,容易么?不容易!你说是不是?所以,也真难为他了!他也是好人,忠仆一个!但独力难支啊!所以,日子过得——嘻嘻,真是很难哪,很难!
谁知偏巧,贤侄就来了,千里迢迢的,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