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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1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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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饭呢?”
    “也吃过了。”
    “可是,人家水寨那边才刚刚把船泊定,还没吃饭呢,哪里有力气即时又开船送你!算了,迟个把时辰再说。现今你且随我在近处走走,我还有话要吩咐你!”
    这么说了之后,黄宗羲也不等弟弟答应,就管自迈开脚步,顺着右首的一条街道,向前走去。看见哥哥这样子,黄宗会分明错愕了一下,却不敢违拗,乖乖地跟在后面。
    这当儿,随着最后一抹霞光隐去,天完全黑了下来。不过,月亮已经在东边悄然升起。那是一轮十八之夜的海月,虽然略见瘦减,但是桂树和玉兔的影象依然清晰可辨。它把银色的辉光从茅屋顶上铺泻下来,洒落在兄弟二人的头上、肩上,也照亮了他们身旁的一溜板壁,使狭窄而幽暗的街道浮荡着一片朦胧的光影。
    在茅屋背后,那看不见的远处,传来了江潮拍岸的低沉声响。
    “大哥,”大约发现已经走出了十来步,黄宗羲却一直沉默着不开口,已经同他并排走着的黄宗会忍不住试探地问:“这一遭分手之后,不知何日才能重新相见?”
    黄宗羲“哼”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街道的远处,冷冷地回答:“这一遭分手之后,只怕就未必能重新相见了!”
    “大哥说什么——不能、不能重新相见了?”黄宗会显然吃了一惊。
    “……”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重新相见了?”黄宗会着急地追问,声音里透着惊骇。
    黄宗羲看了他一眼:“征战场上,性命相搏,到头来是生是死,谁又能说得准?
    能活着下来,自是天大之幸;至于殒身丧命,也实在寻常得很!”
    “可是,可是在龙王堂誓师那会儿,孙督师不是说,三月间,我师已经大破鞑子于江上,此番乘胜西征,必能追奔逐北,早奏凯旋么?”
    黄宗羲摇摇头,苦笑说:“必能早奏凯旋?我可不敢作如此之想!实话告知你吧,这次朝廷说是要出师西征,可是方国安、王之仁二人俱徘徊观望,不肯用命。孙、张二公眼见鞑子的援兵已至,不得已,才饬令为兄先行渡江,意在鼓勇一击,以激励其他各军。为兄此行之成败,固然牵扯甚大,惟是孤军犯敌,那凶险又何尝小了!”
    “啊!”黄宗会顿时惊得站停下来,睁大眼睛,颤抖着嗓门说:“原、原来鞑子的援兵已至!那、那、那岂不是明摆着送死么,大哥为何还应承他?”
    黄宗羲没有立即答话。不过,对方在这一刻里所表现出来的紧张和关切,却使他心中分明地动了一下,与此同时,一种遥远的、模糊的东西开始在记忆中苏醒。那是一种根植于血缘的、柔软而温馨的感觉,就像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出自同一个母体,受着同样的哺育和滋养,许多年来一直相依为命,一起成长,从来没有想过会有永远分离的一天。然而,眼下却正如弟弟所惊骇地道破的那样,这一次分手之后,彼此还能够再见么?还能像过去一样,尽管也常有各自奔忙的时候,但到头来,仍旧又走到一起来么?黄宗羲实在有点拿不准。事实上,这一次出征可以说是成败未卜,每前行一步都充满风险和杀机,随时随地有丢掉性命的可能……“嗯,倒也不能这等说。”为了摆脱这种突如其来的软弱情绪,他开始字斟句酌地分析,“鞑子的援兵眼下齐集富阳。我们这是绕出其侧,避其锋芒,攻其不意。赶明儿一旦拿下海宁,便北上嘉兴,直趋太湖。此数地俱为鞑子力所不逮之处。倘使顺利,便可联络当地义师,闹他个天翻地覆,令洪承畴、张存仁顾此失彼,博洛如芒在背。到那时,孙、张二公再乘机挥师西进。那么,便不止浙东之危可解,就连杭州——哼,说不定也能一举收复呢!”
    停了停,看见弟弟只是呆呆地听着,没有回应,他又奋然一挥胳臂,大声说:“嘿,国家亡破到这一步,天下糜烂到这一步,死又算得了什么!终不成为着活命,就连我华夏的诗书礼乐、文明教化都宁可不要了?须知我们可是圣人之徒,不是无知村夫,不能忘却天下之责!只要死得其所,死得壮烈,我看就比蚬颜苟活,任凭鞑子凌辱糟践强似万倍!”
    这么情怀激荡地说着,他觉得浑身的脉管都在贲然扩张,血液随之沸腾起来,于是,也不等黄宗会回答,就径自扭过头,噔噔噔地向前走去,直到出了市集,来到一块开阔地上,才重新放慢脚步。
    谭山铺的规模其实很小,街道纵横相加起来,也不过三四十问铺位。市集之外,是连绵起伏的郊野,外带一片倾斜的防波“草塘”。这当儿,月亮已经升上了半天,并且褪尽了前时那一层薄翳,变得愈加清晰而明朗。它静静地高悬着,把大地山河全都笼罩在溶溶漾漾的银色辉光里。远处的大小尖山固然已经变得模糊而缥缈,就连近处的谭山和山脚下的军营,也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暗影。四下里莽莽苍苍,混混茫茫。只是这儿那儿,间或闪现出一两星火光,传来了几声含混的话语,才使人觉察到,这周遭并不是空明荒寂一片……“大哥,”从后面跟了上来的黄宗会,心事重重地低声说,“大哥决意舍身报国之志,令劣弟甚为感佩。我圣人之徒生于斯世,自是正该如此。只不过,说到‘死得其所’,却尚有可斟酌之处。”
    “噢?且道其详!”黄宗羲问,没有回头;同时,倾听着江堤外那变得宏大起来的潮水声。
    “冲锋陷阵,血战沙场,本是武人之事,实非我辈所长。适才听大哥说,此番出师,方、王二帅俱按兵不动,而让大哥挺身犯险,孤军渡江,这岂非弃长用短,强人所难?更何况大哥博识精思,本非寻常儒士可比,更兼多年求索,于学问已臻大成之境,未来更是无可限量!若因此遭逢不测,固然可当‘壮烈’二字,却实在难以称之为‘得所’!”
    黄宗会说这番话时,显得有点畏缩。不过,同样的问题黄宗羲其实也曾经反复思考过,那就是他曾经对孙嘉绩说过的,鉴于方国安、王之仁等武人嚣张跋扈目光浅狭,他要用实际榜样证明由仁人君子统领的、通晓礼义的军队,更有眼界胆色,也更能打胜仗!但是,话又说回来,正如弟弟所提醒的:在方、王的主力军意存观望的情况下,自己凭着三千孤军,渡江犯险,真有获胜的把握么?万一就此死去,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正是这种突然冒出的疑虑,扰乱了他的心思,以致过了半晌,他不由自主地低声问:“那么,依你之见?”
    也许发现哥哥口气有点松动,黄宗会的胆子变得大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若是、若是并无必胜之把握,那就不如退回江南——或者,或者干脆撒开手,回家!”
    起初,黄宗羲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弟弟的话没有怎么在意。然而,随后他就吃了一惊:“你说什么?退兵?回家?”他瞪大眼睛问,同时,因为发觉弟弟在那番貌似为自己着想的话里,竟然藏着这么一个龌龊的主意而大为生气,于是使劲一跺脚,怒声呵斥说:“真亏你想得出!告诉你,这是办不到的!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为兄已是义无反顾,纵然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惟有拼死向前而已!”
    “大哥,”黄宗会看来也急了,争辩说,“你难道不想想,家中还有母亲,还有大嫂、细姐和百家、正谊、大囡、二囡他们一窝子人!你不顾惜自己,可抛下了他们,今后怎么办?”
    “哼,我要是死了,不是还有你们吗!往后,他们就托付给你,还有晦木了!”
    黄宗羲回答得很干脆。
    “可是,我担当不起,担当不了!”黄宗会猛地一挥胳臂,吵架般地大叫起来,“如今家里这等穷,乡下这等穷,还不停地打仗!我本来就没有本事,平日连自己家中那几口子都照应不过来,又怎么有力气再照应大嫂和侄儿们?你、你这不是分明要我的命吗?你倒好,一家伙战死沙场,轰轰烈烈,名垂青史了!可留下我们还得活下去的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黄宗会怒气冲冲地叫嚷着,激动地做着手势,眼睛在薄黯中闪闪发光。看来,兄长这种断然的、蛮横的托付,不仅使他感到痛苦,也使他感到十分惊恐和紧张。
    说到后来,他似乎终于支持不住,一屁股跌坐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用双手掩住面孔,呜呜地哭泣起来……这一次,黄宗羲默默地望着,没有立即说话。事实上,弟弟的指责虽然尖刻、激烈,而且似乎还十分小气和薄情,不识大体,但是他心中却很明白,正因为对方一旦接受了自己的托付,就一定会拼着命儿也要承担到底,所以才在这一刻里,表现得如此紧张和惊恐。相反,自己不顾对方是否承当得了,就一股脑儿把偌大一个包袱硬推给对方,是不是有点过于自私了?正是这种反躬自问,使他感到有点不安,也有点愧歉。略一迟疑之后,他终于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黄宗会的肩膀,和解地说:“别再哭了!适才是为兄不是,不该那等说话,你且起来,快起来!”这么催促着,他侧起耳朵倾听了一下,又说:“听,今儿是十八大潮,这会儿怕是潮水上来了!”
    对于大哥的话,黄宗会一向是顺从惯了的。这一次也不例外,虽然他没有吱声,但是却用鼻子咝咝吸着气,拭擦着眼睛,站了起来。
    这当儿,耳畔的潮水声变得更加巨大,它有如沉雷一般轰隆隆地响着,一阵接一阵地从江面上传来。当兄弟俩走上堤岸的高处,放眼望去时,果然发现,早一阵子他们离开时还是夕阳斜照、细浪逶迤的江面,这会儿完全变了样。在反常地提早而至的海潮压迫下,它正在整个儿不安地翻腾着。本来是露出水面的大片“草塘”,已经消失不见。江面却变得更加浩瀚和开阔。起伏不已的波涛,有如千百条身披银甲的蛟龙,在江中盘旋出没,咆哮搏斗,激溅起高达数丈的无数水花。而在水天相接的远处,那汹涌的潮头,一道接着一道,在月光的映照下连绵而至,远远看去,仿佛在一匹巨大的墨绿色缎子上,滚动着一串串闪闪发光的珍珠,渐行渐近,那潮头就幻化成了无数奔驰的战马,冲锋的甲士,翻卷的旌旗,月光之下,呈现出一片浩浩荡荡的素白。这情景使人想到圣洁,想到丧礼,想到视死如归的哀兵……也许正因这个缘故,在堤岸上,除了黄氏兄弟之外,这小半天里虽然已经又聚起了许多闻声而至的观潮将士,但是大家似乎全都被眼前这震荡古今、充满悲愤和不平意味的壮伟场景禁制住了,以至于惊愕地伫望着,不动,也不说话。
    “这潮上来了,恐怕得有个把两个时辰才平定得了。今儿怕是来不及了,你就明早再回去吧!”在震耳欲聋的潮声稍歇的当问,黄宗羲回头对弟弟大声说,“不过,我却要告诉你,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须知为兄作此决断,不惜殉之以身者,并非只是为的报大明,更是为的报天下,为士大夫立一榜样……”他本想说下去,但是一阵怒雷般的潮声已经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他只好闭上了嘴巴,直到潮声稍弱之后,才又继续说:“是的,要立一榜样!皆因国家丧亡至此,天下丧亡至此,全由士大夫因循故习,不思变革进取之故,要拯救之,振拔之,就须得打胜这一遭生死存亡之役,成大功,立大名,然后因势利导,雷厉风行,鼎故革新。只要为兄一息尚存,定要坚行到底,绝无……”话没说完,又被轰轰而至的潮声冲断了。黄宗羲皱一皱眉毛,干脆把嘴巴凑在弟弟耳朵边,用尽力气高喊:“哎,立——一——榜——样——!你可明白?”黄宗会回过头来,敏感而苍白的脸上现出憬然觉悟的神情,眼睛闪着泪光。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来,同哥哥紧紧相握着。
    六
    黄宗羲和他的三千义军在谭山登陆的消息,只过了一天,就在海宁、海盐一带迅速传扬开来,并且使两县的官吏们大为震恐。他们一方面紧闭城门,全力防备;一方面派人火速前往杭州,向清朝的浙江总督张存仁告急。结果,到,第三天,一支为数千人左右的清军援兵,就赶到海宁。他们并没有主动向义军发动进攻,只在迫近谭山十里的大尖山脚扎下营寨,摆出一副可攻可守,后发制人的架势。这么一来,就迫使黄宗羲不得不谨慎从事。因为这一次出师,是西征的第一仗,关系到整个军事计划的开局,他深感责任重大;而以自己麾下这三千新练之众,去攻击敌人一千久经战阵之兵,确实还很难说有必胜的把握。结果,经过与王正中等人反复研究,他最后决定:立即派人返回龙王堂驻地,向孙嘉绩报告;并建议孙嘉绩同驻扎在小尾渡口的绍兴义军联络,请对方的主帅义兴伯郑遵谦发兵,从杭州和海宁之间登陆,以切断清军援兵的退路,配合他们的进攻。谁知,使者派出之后,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孙嘉绩那边却一直没有回音,于是,战事就在焦虑不安中拖了下来……为了确保首战必胜,黄宗羲这样做,固然有他充分的道理,然而他却不知道,战事这一拖延,可就使目前正潜伏在海宁城内、准备接应攻城的查继佐、柳敬亭等人的处境变得颇为困难。而且,由于无法与城内取得联系,黄宗羲甚至也不知道,在这些潜伏者当中,如今沈士柱已经不幸牺牲,相反,却增加了余怀和张维赤,此外,还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老朋友冒襄。
    的确,说到冒襄终于决定加入到这个圈子里来,恐怕连他自己也有点始料不及。因为且别说作为难民,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眼下就全指靠他来苦苦支撑。
    无论父母也好,妻子也好,都绝不会同意他参与这种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密谋;就是他本人,经历了这一年的颠沛流离,苦头吃尽,也已经锐气全无,一心想着能把家人平安带回如皋,从此隐居乡下,打发余生,也算于愿已足了。只是到了得知不辞数百里冒险奔波,终于重新找到他的余怀,原来是身负秘密使命的义军中人,接着又得知沈士柱、柳敬亭也受浙东义军的派遣,跟着查继佐来到了海宁,他的心思才有了改变。从这些旧友的口中,冒襄了解到许多过去不知道、或者知道得不多的情形,譬如说,鲁王的军队已经扩充到十万之众,不仅有张国维、朱大典、孙嘉绩等正派人士同心秉政,而且有方国安、王之仁这样经验丰富的将领辅佐,一年来曾经屡次大败清兵,成功地巩固了浙东的地盘,目前已经决定出师北伐,很快就要打过江来;又譬如,除了浙东闹得轰轰烈烈之外,唐王也于一年之前在福建登基称帝,改元隆武,颇得各地义军拥戴。还有,江西、湖南,乃至南京外围等地的抗清斗争也如火如荼,方兴未艾等等。如果说,在此之前,冒襄为一家子的活命而苦苦挣扎,就像陷入了一场苦恼已极,但又摆脱不掉的梦魇的话,那么这些最新的消息,这种始料不及的局面,却有如一道耀眼的光华,使他蓦然惊醒,看到一片海阔天空,波翻云涌的景象,以致目夺神迷,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特别是得知,瘦小文弱的好友沈士柱,竟然为了闯开城门壮烈而死;而另一位好友黄宗羲则成了义军的一员将领,正准备率师渡江,冒襄心中那一份震动和惭愧,更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加上余怀等人再一动员,他就横下一条心,毅然答应下来。不过,为着免得家人得知后惊慌哭闹,他并没有声张,就连父亲也没有禀告。这在他的平生,还是第一次。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到底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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