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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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哼”了一声,狠狠地盯了钱谦益一眼,吓得钱谦益连忙别转脸,一声儿也不敢出。
这之后,柳如是便故意不搭理他,只顾和惠香有说有笑。有时钱谦益厚着脸皮搭讪几句,也被她不是抢白,便是挖苦,弄得老大没趣。就这样,一直来到了秋水阁。
秋水阁筑在一个绿竹环抱的小岗阜上,高两层,四面都开着窗子,南窗正对尚湖,北窗则靠着虞山。阁内没有扶梯,但是左侧有一座带石磴的假山,与第二层连接。楼上当中一张罗汉榻,榻后立着一架屏风,上面酣墨淋漓,龙飞凤舞,却是祝枝山手书的南宋辛弃疾词《哨遍——题秋水观》,那词从第一句“蜗角斗争”起,到最后一句“清溪一曲而已”止,足足有二百零三字,把整片屏风填得密密麻麻,端的是飞腾磅礴,气势惊人。在榻的左右是二几四椅,四个角落里还各供着一架盆景。
天气晴朗,远处尚湖上来往的渔船和飞舞的白鸥历历可数。
钱谦益等一行人从阁旁的假山登上二楼之后,照例先走到南窗前眺望了一会,又绕着阁巡行了一周,然后就随意坐了下来。
柳如是正坐在榻左侧的一张椅子上。她仰着头,老半天地瞧着屏风上那一首词,忽然“嗤嗤”地笑出声来。
钱谦益和惠香感到莫名其妙,一齐回头瞧着她。
柳如是只是笑,却不说话。钱谦益忍不住了,赔笑地问:“夫人如此发笑,莫非辛稼轩此词,有何不妥?”
柳如是摇摇头。
“那么,必定是祝枝山这书法有可议之处了?”
柳如是又摇摇头。
“然则夫人何故发笑?”
“我笑把稼轩此词写在这屏风上,不甚切当!”
“啊,此阁为山庄最古之物。当初兴建时,曾祖父因慕辛稼轩之为人,以其瓢泉居第中有秋水观之筑,遂亦名此阁为‘秋水’,并请祝枝山题此词于屏上,却有何不当?”钱谦益的口气有一点急促,显然对于柳如是肆意指摘先人遗泽,颇为不悦。
柳如是却微微一笑:“当日如此安排,自无不妥。惟是就今日而言,却是未免失当了!”
“此话怎讲?”
“稼轩集中,佳作甚多,依妾之见,大可另选一阕,书于屏上,未必就不如此词切当哩!”
“请道其详!”
“譬如,他那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就脍炙人口,妾亦甚赏之!”柳如是说,顿了顿,忽然又皱起眉毛,“不过此词用典颇多,其中‘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几句,我就不知何解。”
钱谦益本来准备她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说法来,听她这样一说,倒不由得笑起来:“夫人莫非是装糊涂?这几句有何难解!无非是说,那种留恋家室、热衷于经营安乐窝的行为,若与那英雄豪杰的胸襟抱负相比,恐怕是要自惭形秽的了。那几句话,出于《三国志。陈登传》,是刘备教训许汜的话——‘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王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
’
柳如是不动声色地听着,等钱谦益背完了,她就站起来,拍着手笑道:“不错,不错!就把这几句写在屏风上,岂不切当之至!”
钱谦益怔了一下,随即“氨的一声,也笑起来:“好哇,闹了半天,原来你是拐着弯儿骂我!”
“我岂敢骂相公!”柳如是的神情变得很严肃,“妾身是为相公担忧哟!”
钱谦益望了望柳如是,不再笑了。他静默了一下,迟疑地问:“你、你是说——”柳如是点点头:“妾身见相公打姑苏回来之后,心也散了,神气也没有了,起用的事也不再提了,同往日像是换了一个人,一天到晚就叨念着修园子、修园子,仿佛天下再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了。
这样一蹶不振,怎不教人担忧!八玖艘豢谄醇婷恢ㄉ幼庞炙担骸比缃裉煜麓舐遥轿瑁湮慈绾杭局酰欢慈沾竽眩滴纯闪稀f硭湎蹬鳎灿怨科诖喙苡枪遥芯仁乐猓〔幌胂喙缃褚簿貉鹦磴嶂骼矗恍那筇镂噬幔α肆跣轮ザ蛔灾癫涣铈泶笫“钱谦益起初不以为然地听着,到后来,他的眼睛渐渐睁圆了,眉毛也竖了起来。
一种愤急、气恼的神情从他那张黝黑的脸上呈现出来。他动了动嘴唇,显然想说几句激烈的话。可是,发现惠香正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他就放弃了这种打算,低下头去,半晌,才懊恼地说:“我又何尝甘心如此。不过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
这一次,柳如是没有马上回答。她不客气地瞧了瞧惠香,吩咐道:“红情、绿意,你们先陪惠姑娘到楼下去走走,我们随后就来!”
待惠香等人的脚步声在楼下消失了,她才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瞅住钱谦益:“说真的,这一次,我看相公是太胆小!什么周仲驭、陈定生,不就是那几个人么!
说他们有多大能耐,我还真不相信!你不见前些日子,陈、钱二位老爷到外面跑了那一阵,附和相公主张的人又何尝少了?此番之败,依妾之见,不败在周仲驭势力太强,而败在相公心志不坚,实行不力。而一败之后,又自甘退守,不图振作。如此谋事,只怕一百年也是枉然!”
“你不知道!”钱谦益也站了起来,烦躁地在阁子内走来走去,“姓周的对我嫉忌甚深,这一次他是故意指着火坑让我跳。就算真办成了,又安知他不会另生枝节!我想过了,与其让他拴着脖子当猴儿耍,倒不如在家管山管水图个清静!”
柳如是冷笑一声:“相公也忒眼浅!你不见崇祯元年至于今,才只十五年,宰辅已换了四十余人。凡领此衔者,多则一载,少则半月,便又去职。我就不信他周阁老能久占此位!相公若不预作绸缪,还埋头修这劳什子山庄,只怕到时又要坐失良机哩!”
钱谦益被她一言点醒,顿时不做声了。他呆了半晌,才喃喃地问:“嗯,那么,该怎么办?”
“依妾身之见,”柳如是胸有成竹地说,“眼下周仲驭之流正四处播扬虎丘之事,相公决不能坐视其猖獗,须得赶快派人出去,联络当初附和我们的人,力斥其非。如此,方不至于株守自困,受制于人!”
“对!”钱谦益兴奋地站起来,“夫人真不愧女中豪杰!好,我这就去回绝计无否,然后就……”柳如是微微一笑:“相公不必去了。妾身早已命李宝把他们打发走了!”
钱谦益吃了一惊:“啊,你——什么时候,怎么我不知道?”
“就在刚才——我回身去寻珠钗的时候。”柳如是得意地说,“那时相公正在打我那惠香妹子的主意哩,哪里会知道!”
第八章
一
黄宗羲终于决定同方以智结伴北上,到京师去游历,并且就近在那里参加今年八月的乡试。三月底,他离开苏州上嘉兴去,找到正在那里访友的二弟黄宗炎,筹措了一笔旅费,并把老母和家事托付给宗炎和另一个弟弟宗会照料。随后,黄宗羲便带着书童黄安重新北上,计划在四月底赶到镇江,同约定在那里等候的方以智会合。黄宗羲这一次赴京应考的目的,固然是打算把他那个上书朝廷的计划付诸实施,而在此之前,还想亲眼瞧一瞧朝廷的情形,估计一下时局将会如何发展;但另一方面,经历了虎丘大会那一场风波之后,也使他决定暂时改换一下环境。
那件事,对黄宗羲的震动和刺激确实很大。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桩卑鄙阴谋的策划者不是别人,恰恰就是自己一向崇敬和信赖的钱谦益!仅仅在事情大白的前一天,自己还不辞辛苦地跑去拜见他,恳求他出来主持大局。一想到自己是如此愚蠢幼稚,对方又是如此虚伪奸诈,黄宗羲的心里就充满了愤怒、痛苦和羞愧的感情:“哼,仅仅为着复官起用,为着他自己的功名富贵,便置天下大义于不顾,干出这等寡廉鲜耻的事情来!还亏他是个东林耆宿,怎么配!怎么对得起以身殉志的东林列位先贤!这些年,我真是瞎了眼,错看了他,完完全全地错看了……”近两个月来,黄宗羲一直被这种心情困扰着。他不止一次地想到,应当赶到常熟去,当面向钱谦益提出质问,并毫不客气地表明,如今自己是多么鄙视他!甚至要说的话,黄宗羲都准备好了。他一再兴奋地想象着他们一旦见面时的情景:自己如何声色俱厉,义正辞严;对方则丧魂落魄,呆若木鸡……不过,说也奇怪,当他认真地考虑要采取行动时,心里又踌躇起来。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愿意看见钱谦益,甚至还有点怕看见他。“嗯,不,不是害怕,而是讨厌!对的,这样的人,如果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只怕会作呕的!”他这样自我解释说。所以,这一次,当他乘坐的天平船行经苏州时,也就没有绕道到常熟去,而是继续沿运河北上,径直前往镇江。
不过,说实在的,即使不是那样,黄宗羲此刻也没有心思再去理会钱谦益。因为一路之上,到处都在哄传着令人吃惊的关于时局的种种噩讯,把他的情绪弄得十分激动、紧张。这些消息照例分成两类:一类是关于“流寇”的。说是李白成数万大军围困明朝总兵左良玉于河南郾城,朝廷命陕西、三边总督汪乔年率兵驰援,结果在襄阳兵败。李自成攻破城池,活捉了汪乔年,把他杀死在城外,左良玉则逃到湖广去了。如今李白成连陷西华、陈州、睢州、太康、宁陵、考城、归德之后,再次进围开封。与此同时,张献忠、革里眼、左金王等“贼”军则攻陷了安徽的合山、和州、庐州。南京为之震动,已宣布戒严云云。另一类是关于“建虏”的。据说山海关外的松山城已于二月十九日最后失守,总督洪承畴死战力竭,被俘不屈,已经壮烈殉国;同时被害的还有巡抚邱民仰、总兵王廷臣、曹变蛟等。又说,位于松山附近的锦州也被清军攻陷,守将祖大寿率众投降。这一连串的噩耗,把黄宗羲惊得目瞪口呆。虽然这些年来,他听到的全是这一类的坏消息,几乎已经习以为常,而且像松山陷落这种结局,本来也是预计到了的。可是几件事合在一起,突然传进耳朵里,黄宗羲仍然感到异常震惊。特别是松山一战,实在关系重大。如今一败,山海关屏障尽失,形势便岌岌可危了。黄宗羲痛心焦虑之余,对洪承畴的壮烈殉国,又非常钦佩赞叹,觉得大丈夫立身处世,正当如此。他并不认识洪承畴,而且前些日子,他同朋友们谈到松山战事时,还激烈地攻击过洪承畴,说他这一次全军覆没,全在于指挥无能、畏敌如虎之故。可是那一切,如今似乎都不重要了。洪承畴的形象在黄宗羲的心目中忽然变得高大起来,并且被赋予不平凡的意义。“不管怎么说,作为社稷重臣,他是竭尽孤忠,完了大节!同他相比,钱牧斋真该愧死了!”他感慨地想,希望知道更多一些洪承畴就义的情形。可是打听的结果,说法却很不一致,有的说是死于城破后的巷战,有的说是被俘后绝食而死,还有的说他绝食未死,是后来自缢殉国的。“嗯,赶快到镇江去,那里来往的人多,一定能打听到!”这样拿定主意之后,黄宗羲觉得自己的心情仍然平静不下来,忠臣烈士们舍身报国的崇高行为久久激动着他,使他热血沸腾,心神震荡。“啊,我得赶快抓紧,而且,要更认真一些!”他想,于是立即吩咐黄安从行囊里拿出他的那一份上书的草稿。他靠坐在船舱前,定一定神,然后埋下头去,一字一句地推敲起来……直到农历四月的最后一天,黄宗羲乘坐的船,才来到镇江城北的北固山下。因为事先同方以智约定的会合地点是金山寺,所以黄宗羲没有进城,吩咐船家径直往西,摇到金山去。
金山又名龙游山,是矗立在长江上的一座小岛,离城也有五六里远近,与焦山、北固山崎角相望。山上树木扶疏,雄伟壮观的金山寺从山下一直修到山顶,远远望去,只见一重一重的台阶,一段一段的院墙,一幢一幢的殿宇,一道一道的廊阁,向两旁迤逦延伸,把整座山层层包裹起来。飞檐和高阁上的彩绘,被上午的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山顶上的慈寿塔,在晴空下巍然屹立,显得分外肃穆庄严。
“大爷,《白蛇传》说的‘水漫金山’,可就是这个金山?”黄安伸长了本来就细长的脖子,睁大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金山,好奇地问。他是头一回上镇江来,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格外新鲜。
“不错,是这山。”黄宗羲点点头,同时对今天山上游人之多感到有点惊奇:嗯,瞧这密密麻麻的样子,只怕少说也有好几千人哩!
他们都是干什么来了?
“那么,禅杖还在么?”黄安又问。
“什么禅杖?”
“自然是法海禅师的禅杖呀,会变金龙的!”
“蠢材,哪有什么变龙的禅杖!一个话本故事罢咧,你也当真了!”
黄安眨眨眼睛:“那么,韩蕲王(指南宋杭金将领韩世忠。)大破金兵——也是没有的了?”
“嗯,这却是有的。”
“那么黄天荡……”
“在那边。”黄宗羲朝西一指,“远着呢,你瞧不见。”
“哦——小人听说,本朝洪经略相公文武双全,也是韩蕲王一流的人物哩!”
黄宗羲“唔”了一声,没有马上回答,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半晌,才叹了一口气:“洪经略自是难得的帅才,可惜……”他正要说下去,忽然,天平船剧烈地摇晃起来,一艘涂饰得红红绿绿的大游船正挨着船舷驶过。船上坐着几个缙绅模样的男子,正围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妖冶女人在吃酒打闹。江风拂处,传来一串吃吃的艳笑。
黄宗羲不由得皱起眉头,重重“哼”了一声。
黄安兀自愣愣地目送着如飞而去的游船,只听船家在舱外大声说:“今儿是四月三十,这些人莫不是来瞧赛龙船的?”
端午节虽说是五月初五,可是这一带向来的习惯,龙船总是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出动。“怪道今天山上游人如此之多!”黄宗羲恍然想道,这么一来,心里更感到不快:“屈原忠心为国,遭小人谗害,屡遭斥逐而矢志不渝!
他忧伤宗国沦亡,悲愤自沉,欲以一死以励后人,高风亮节,千古共钦!不期今日,却反成了醉生梦死之辈寻欢作乐的题目,真是可恨可叹!”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哼”了一声。
这当儿,天平船已来到金山脚下。因为挤聚在码头上的船只很多,上岸时着实费了不少工夫。黄宗羲领着黄安,在人丛中挨挤着,进了山门,穿过天王殿,从大殿后绕过去,刚刚登上一道带石栏的台阶,就听见江面上响起了“咚咚锵!咚咚锵!”
的鼓钹声。周围的游人“哄”的一声,都朝山上拥去。黄宗羲立脚不住,被一下子挤到角落里。回头一看,却不见了黄安。他急了,提高嗓门喊了几声,倒是有了答应。原来那小书童因为挑着担子,转身不灵,又一心想瞧赛龙船,反而被挤到了栏杆边上,主仆二人现在相距就七八步远。可是人群不知为什么又停住不动了。黄宗羲挤了几下,挤不过去,不禁情急起来,大声嚷道:“哎,你们堆在这儿做什么,快快让我过去!”近旁的几个人回头瞧了瞧,见他是个儒生,倒也稍稍向两旁让了让。可是一来游人实在太多,而且看来前头又给堵住了,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