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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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知把我唤来,有什么事?”黄宗羲想。看见主人尽自皱着眉,不开口,他不禁有点奇怪,也有点不安,想开口动问,临时又忍住了,只是热切地睁大眼睛,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现出探询的、洗耳恭听的神情。
终于,徐石麒慢吞吞地开口了。
“这些日子,贤弟都在做些什么啊?”他问,语气是淡淡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哦,有劳兄长垂问,”黄宗羲赶紧拱着手回答,“小弟这些日子——也没干什么。刚到时病了几天,后来好了,便在城里到处瞧了瞧,顺便走访几个朋友,另外就是准备应考的事。还有、还有……”“嗯,你的应酬好像也不少,我听说了。”徐石麒提醒道,同时,仿佛不想过早暴露这句提示的锋芒似的,他垂下了眼睛。
黄宗羲本想接下去就谈到他的那份上书,忽然对方冒出来这么一句,倒把他噎住了。
“是的,他们都来邀请小弟,盛情难却,所以……”他迟疑了一下,老实承认说,同时心里想:“莫非兄长对我多所应酬不以为然?
这可是误解!八胱餍┙馐停墒切焓枰丫卓苏飧龌疤狻?“那么,准备得怎样了啊?”他依旧不动声色地问。
“啊,兄长是说……”
“自然是乡试!”
“这个……小弟尚在准备之中。”
“如何准备,可以见告否?”
“也……也就是照常准备罢了,其实,没有什么……”黄宗羲含糊地回答,忽然脸红了。事实上,这大半个月来,他几乎把应试抛到了脑后,“反正还有一两个月,过些日子再说吧!”他想,刚才他提到正在准备,无非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会被认真追问起来。
徐石麒尖利地瞅了他一眼:“贤弟觉着,今科可有把握必中?”
“啊,小弟岂敢!”
“然则是否望其能中?”
“这个——自然……”
“既然望中,而又无必中之把握,”徐石麒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却日日忙于应酬,沉酣宴席。这样子,可合适么?”
黄宗羲错愕一下,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兄长责备得是,不过……”但是徐石麒做了个不容他置辩的手势:“我本不想责备于你!”
他气呼呼地说,“可听说这些日子你在外面任性胡闹,很不像话。
念及老师在世时对我恩深义重,却又不能不说!啊鞍。胄殖ぶ还芙萄担〉芪薏涣葑瘢 被谱隰肆φ酒鹄矗瞎П暇吹毓白攀郑毙睦锇蛋党跃恢雷约悍噶耸裁创恚沟枚苑酱蠖位稹?徐石麒却没有立即说下去。他似乎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怒气,过了一会,才冷冷地问:“我听说,这些日子,你在外面全不知收敛,说出许多没遮没拦的话,甚至出言不逊,非及皇上,可有此事?
嗯?“
黄宗羲本来正在垂首聆训,听了这话,不由得抬起头,迷惑地望了望主人。他没想到对方是为的这个事而生气,相反,他还满心指望能得到对方的支持和帮助哩!
事实上,黄宗羲一向认为:开放言路,把判断朝政是非得失的权利扩大到广大有识之士当中,使人们能对国家大事直言不讳地提出意见,这对于集思广益,补偏救弊,以振兴国家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一环。最近以来,他对时局是发表过一些见解,但他自问没有一丝一毫出于私心,全是为的社稷安危、家国存亡着想,而且他记得似乎也没有非议过皇上。何况即便是皇上的意见,也未必一点都不错;直言敢谏,也正是臣子应尽的职责。为什么徐石麒却把这种事看得如此严重,大动肝火?黄宗羲对此颇感意外,并且有点失望,不由得呆住了。
看见黄宗羲默不作声,徐石麒又激动起来。他站起身,向前走出两步,忽然转过身来,压低声音训斥说:“这里是京师重地,辇毂之下,可不是江南,懂吗?在江南,任凭你们放言高论,胡说一气,也没人管你。可这儿是京师!一言一行,都须小心谨慎,循规蹈矩!可你——”他提高了声音,“已经年过而立,还是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率性胡来。万一遭逢不测,叫我如何维护于你?又如何对得起地下的恩师?”
“兄长责备得是。不过,小弟之议论,自以为光明正大,并无不可告人之处。”
黄宗羲沉静地回答。现在,他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并且准备有所申述了。
“你——”被对方的执迷不悟大大激怒了的徐石麒睁圆了眼睛。他的嘴巴抖动着,显然打算给予更严厉的申斥,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只从袖筒抽出来一份手折,扔到桌子上。
“你自己看吧!”他冷冷地说,随即叉着腰,气哼哼背过身去,似乎打算再也不理会这件事了。
黄宗羲疑惑地瞅了瞅主人的背影,慢慢地捡起那份手折,打开来瞄了一眼。忽然,他心头一震,忙不迭地把手折举到眼前,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终于,他大吃一惊地呆住了。原来,这些天来,他在社交场合所说的每一句涉及时局的话,都被一字不漏地记录在这份手折里!
蓦地,一个狰狞可畏的名字闪过黄宗羲的脑际:“啊,东厂!毫无疑问,这是东厂的缉事人干的!要不,就是锦衣卫。可是这份机密的手折怎么又会到了兄长的手里呢?”黄宗羲震悚之余,又感到疑惑不解。他不由得抬起头,却发现,徐石麒也正好回过头来。
徐石麒严厉地瞅着他:“哼,看清楚了吧?要不是行人司的熊鱼山大人同锦衣卫的骆指挥有同乡之谊,知道这事,替你说情,把折子压下来,这会儿,只怕你早已身陷囹圄了!”
“……”
“熊大人今早特地把这折子拿来给愚兄,嘱我转知贤弟,今后务须检点言行,切不可率情任性,自干法网。熊大人还说,贤弟若再蹈覆辙,他就爱莫能助了!”
也许因为看见黄宗羲低头不语,到后来,徐石麒稍稍缓和了语气。
“可是,小弟自问立心纯正,所言所行,无一不是为的社稷苍生着想,小弟实不知何罪之有!”黄宗羲抬起头,迎着徐石麒的目光,眼睛里充满苦恼的神色。
“胡说!你刚来一月,能知道多少京中情形、朝廷底细,便高谈阔论,肆口诋讥?”
“这个,小弟确实不知!”黄宗羲突然爆发似地高声说,“但小弟却知道,若是人人重足而立,侧目而视,钳口不言,离亡国便不远了!”
徐石麒没提防他会这样,反而吓了一跳。他本能地向窗外张望了一下,随即回过头来。
“好啊,照阁下这么说,今日之事,倒是愚兄不是了?”他恼羞成怒地问,一张青灰色的脸气成深紫,“好,既然如此,老夫不管就是!”他朝门外一指,“你阁下请便吧!”
黄宗羲愣了一下,脸色不由得变了。他默默地瞅着徐石麒,神情显得愈来愈倔强、固执。终于,他慢慢地跪下去,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头,然后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向外走去。
徐石麒倒抽一口凉气,目瞪口呆地瞧着黄宗羲跨出门槛,走下台阶。突然,他使劲地一跺脚,气急败坏地大嚷:“站住,给我回来!”
三
当黄宗羲最后离开刑部衙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不知是终于明白这位小弟并不是可以简单地压服的呢,还是被他那一腔凛凛正气所感动,徐石麒从盛怒地要把黄宗羲轰走,到最终又收回成命,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不仅把黄宗羲留了下来,而且怀着对这位小弟的新的了解和爱重,同他谈得很多,很深入。他列举了种种事实,说明朝廷的黑暗和腐败,以及处身在这样一个环境当中,应当怎样小心谨慎,绝不可任性胡来。为着说服黄宗羲,徐石麒甚至把朝廷最近发生的一件尚未完全公开的大事,也同他谈了。据说事情是这样的:原来,自从松山失守之后,皇上十分恐慌,一心设法同清军媾和,但又担心群臣知道,会起来反对阻挠,所以私下同兵部尚书陈新甲商量,决定背着外廷,派遣兵部员外郎马绍愉一行四人为使节,携带敕书到沈阳去同清方秘密交涉。这件事本来做得极为机密,一丝风儿也不透。不过,大约皇上也知道陈新甲的嘴巴不大牢靠,所以曾经反复叮嘱他绝对不能向外泄露。谁知陈新甲仍旧忍不住,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当时奉命赴陕西对“流寇”作战的总督傅宗龙,傅宗龙临行前又告诉了内阁大学士谢升,谢升又向外廷的言官作了透露。消息就此传开了。
起初言官们还半信半疑,于是一窝蜂地弹劾谢升,说他造谣惑众,用意却在试探皇上的态度。皇上查知是陈新甲露的底,心中自然恼火,但还是宽容了他,只把谢升罢官了事。不料偏偏事有凑巧,就在前几天,马绍愉把一份关于和谈情况的秘密报告送给陈新甲。
陈新甲看过之后,随手放在书案上就离开了。他的家童误以为是日常战报,竞冒冒失失拿去给外面传抄。于是一下子真相大白,满朝哗然。皇上正为清军方面提出的苛刻条款而苦恼踌躇,冷不防外廷闹将起来,不禁又惊又气,一查泄密的原因,顿时火冒三丈,震怒异常,立即下严旨切责陈新甲,今天又把陈新甲逮捕入狱。看样子,大有要把他置于死地之意。黄宗羲进府时所碰见的那三位官员,就是陈新甲平日的好友,特地来向徐石麒求情,请他帮忙设法从轻发落的。
说完这件事,徐石麒捋着胡子,沉重地喘了一口气:“按说呢,陈某身为大司马,执掌兵部数年间,无尺寸之功,反使边关重镇四座、内地重镇七十二座,分别沦于建虏、流寇之手,藩王七人遭杀戮,可谓罪有应得。惟是议和之事,显系奉皇上之旨,不过如今败露,他纵欲申辩,又有何用?便是愚兄审理,也惟有判他一个‘蔽主专擅,私款辱国’而已!所以贤弟口口声声说为臣之道,在于直言不讳,又岂知审时度势,尤为重要!陈新甲不识时务,事发之后,他不深自引罪,还直陈其功,这就无异是拿皇上的过失来张扬,所以非死不可了!此事近在眼前,贤弟难道还不该深省么?”
不知道是因为这件新闻太令人震惊,还是徐石麒的劝说起了作用,自此之后,黄宗羲没有再坚持原来的见解。他顺从地留在徐府吃了午饭,等新的一批说情者一到,他就辞了出来。
现在,黄宗羲骑着马,独自走在归途上。刚才在徐石麒衙里听到的那件新闻,在他心里所引起的吃惊和震动一直没有消失,毋宁说,使他的心情变得更加混乱了。
因为朝廷和清军秘密议和的消息,尽管已经风传了好些日子,但是黄宗羲却一直希望这不是真的。事实上,黄宗羲也如同当时相当一部分朝野人士那样,认为山海关外的辽东以及奴儿干地区,本来就是大明疆土的一部分,如今在那里大胆妄为地建国称帝的女真族人,本来是明朝的臣民,他们对明朝的无情进逼,是一种犯上作乱的叛逆行为,对他们决不能饶恕,更不能承认他们的政权。而一旦同他们和谈,就无异于把他们置于同明朝平等的地位,这是万万不可以的。所以朝廷上下,一向以和谈为耻辱。加上崇祯皇帝又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也十分忌讳和谈。不过如今的问题在于,恰恰就是皇帝本人,竟然也暗中派人向建虏输款。在黄宗羲看来,这实在是一个极其不祥之兆。
“啊,难道局面已经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连皇上也觉得除了输款,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么?”黄宗羲惶惑地想。这种突然暴露的内幕,仿佛一下子清除了这些天来在黄宗羲眼前的许多迷离恍惚的遮蔽物,使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看到:那道日夜危及大明政权生存的可怕裂缝,到底有多深。这一发现,同自己竟然成了锦衣卫鹰犬们侦查搏击的对象那件事交缠在一起,黄宗羲的心情就变得更加阴暗了。
如今,他已经出了宣武门,本该一直朝南,回方以智的住宅。
但他坐在马背上只顾想心事,竟不知不觉走差了方向,直到马儿在一堵坍塌了的破墙面前停住不走,才猛然惊醒过来。
“啊,我怎么会走到这里?这是什么地方?”他茫然四顾,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在一片废墟之间。前面的去路被瓦砾堵死,两旁是连接不断的颓垣败壁,丛生的野草灌木,还有满地的破砖碎瓦,却难得看见有梁柱和门窗。大约这片废墟已经存在多年,可利用的木料都早已被人取走了。如今,在断墙残壁之间,横七竖八地搭起了一些低矮肮脏的窝棚,还开出了几畦菜地。自然,也住了不少居民。
不过,看来他们都是一些来自城郊的流民,无处栖身,迫不得已才麇集到这片废墟上,所以景况特别可怜。此刻,黄宗羲竞看不见一个衣着哪怕稍为光鲜一点的人。
不论是挑担的、提篮的、徒手的,还是蹲在墙基上捉虱子聊天的,全都穿得那样破烂肮脏,而且大多数神情麻木、心事重重。即使偶尔响起一两声嬉笑,也都摆脱不掉绝望、凄凉的意味,只有那些个衣不蔽体的野孩子,似乎比较容易忘却人世的辛酸。他们成群结队地在风沙飞旋的瓦砾上撒欢,忽然又厮打起来,发出了响亮的、粗野的喧闹……“啊,原来京城里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我却从来不知道。”黄宗羲惊奇地想,一边打量着周围的情景,发现不远的路旁,有一个小小的茶寮,几个人正坐在里面喝茶。他想了一下,便驱马过去,跳下地来,对那个卖茶的中年汉子拱一拱手,问:“请教大哥,这儿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成了这样子,敢是遭了兵火么?”
那卖茶汉子长得腰粗体壮,神气粗豪。他打量了一下黄宗羲,却先不回答,伸出毛茸茸的左手,拿起一个粗瓷大碗,右手提起茶罐子,哗哗地满满斟了一碗茶,往黄宗羲面前一放,说:“秀才,你问的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儿,少说也该值他娘的三两银子!你若要我答你,须得喝了我这碗茶!”
黄宗羲怔了一下,疑疑惑惑地问:“不知大哥这茶……”那汉子哈哈大笑起来:“秀才放心!我纵然想诈你三两银子,你也未必拿得出;就算拿得出,你也未必肯!告诉你,我这茶只要一文大钱!”
黄宗羲这才放下心来。他伸手在袖筒里摸索一会,掏出一个铜钱,放在桌上,又拱着手说:“不敢请教大哥……”那汉子拿起铜钱,瞄了一眼,又放在手里掂了掂,撇着嘴冷笑说:“如今这种‘崇祯通宝’又轻又薄,只怕丢到水里都浮得起,有个屁用,只配给小孩玩儿罢啦!”
说完,他伸出头去,扯着嗓门吆喝了一声,把铜钱朝街心抛去。那群正在戏耍追逐的野孩子顿时一拥而上,喧呼争夺起来。
黄宗羲脸红了一下,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又把手伸到袖筒里,想挑个好点的钱给他。那卖茶汉子见了,却摇摇手说:“行啦,你秀才就别摸了!如今京城里,也就剩下这种‘鹅眼钱’啦!只怕你摸穿了袖子,还是一样!”
“哎,我说郝大哥,你别瞧不起这‘鹅眼钱’!赶明年,怕就要使到铁钱、铅钱啦!到时你再想找它,还没有哩!”一个上了年纪的茶客沙哑着嗓子插嘴说,他有一个又红又大的酒糟鼻子,头上扣一顶满是破洞的旧毡帽,下面露出乱蓬蓬的白发。
“怎么没有?”一个瘦瘦的、长得蛮俊的后生笑嘻嘻地接上来,“兴许到时这种崇祯鬼子钱统统都要废了,另造一种又亮又大的新钱呢!”
“嗯,要真这样,那敢情好!”老茶客眯缝着眼睛说,溜了黄宗羲一眼。
听着这两人一对一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