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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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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本是个插带婆,因常到这所宅院来走动,便被临时指派来服侍兼监视董小宛。
    她显然十分乐意这个差事,把董小宛管得死死的,不但不准她下楼一步,甚至董小宛站在窗前多瞧上一会,她都要干涉。至于平时拿班作势,冷言冷语就更不必说了。
    说是让她来服侍董小宛,倒差点儿没让小宛反过来服侍她。刚才,她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而且喝了酒,这会儿红着脸走上楼来,却现出一副少见的兴冲冲的样子。
    “莫哭莫哭,我说姐儿,你的造化到了!快,去换身衣裳,装扮装扮,跟我走!”
    田婆说着,伸手推了推董小宛。
    董小宛只顾默默垂泪,没听清,也没搭理。直到“跟我走”三个字钻进了耳朵,她才蓦地一怔,抬起头来。
    “快去梳头换衣裳,跟我走呀!”田婆又催促说。
    “啊,上哪儿去?” 。
    “你别问,去了你就知道了!”
    “不,我不去!”董小宛忽然害怕起来。
    “咦,这倒奇了!不叫你出去,你天天嚷着要出去,如今让你出去,你倒不肯了?”
    “不,我不去,我不去!”董小宛站起身来,倒退一步,身子紧贴着桌子,惊恐地睁大眼睛,仿佛惟恐田婆硬把她拖出去似的。
    田婆疑惑地瞅着她,随即绿豆眼一转,有点明白了。她说:“哼,敢情是怕那边把你甩了,这边留着你没用,才让你出去吧?告诉你,不是,是来了客人!”
    “啊,莫非,莫非冒郎他……”
    田婆撇撇嘴:“客人嘛,倒是有好几位,有没有姓冒的,我可不知道。”
    董小宛怔怔地瞅着田婆,她的神情渐渐起了变化,一种兴奋的、狂喜的光芒从她的眼睛里闪现出来。
    “是的,是的,一定是他!”她尖声叫道,猛地离开了桌子,“冒郎来了,冒郎接我来了!啊,这可好了——不灵!那根签到底不灵!”
    她一边嚷,一边慌里慌张地朝楼梯奔去,却被田婆一把揪了回来。
    “你做什么?快让我走,我要见冒郎!”董小宛生气地说。
    田婆冷冷地道:“瞧你这身打扮,能去见客人么?”
    董小宛错愕了一下,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虽然自从刘履丁来到半塘后,经过劝说,她已经重新开始替换衣裳。可是这几天,由于愁苦和绝望的情绪越来越重,她一直无心修饰打扮,这会儿确实不成样子,难以见人。
    “啊,不错,可不能让冒郎瞧见我这模样!”她想。于是,连忙转过身,迅速地向妆奁匣子走去……五一顿饭工夫之后,打扮得整整齐齐的董小宛由田婆提着灯笼引路,喜孜孜地出了院门,沿着一条花树掩映的小径往前走。
    “嗯,不知到底是刘大人来,还是冒郎也来了?田婆说有好几位客人,或许真有冒郎在内也未可知。不过,若说是刘大人回如皋去把冒郎请来,又绝不能这么快;想必是冒郎自刘大人走后,放心不下,随后亲自赶来。这么说,冒郎对我确是一片真心,从前他那样子,看来确是有为难之处,迫不得已。我竟是错怪他了!”这么一想,董小宛感到又喜欢,又惭愧,觉得自己以往徒然对冒襄一片痴情,其实却并不真正了解他,尤其不懂得体谅他。相反,由于自己的固执任性,给对方添了许多烦恼。“哦,从今以后,我一定不再这样,我一定要更加体贴他,顺从他。为着他,让我干什么都行,哪怕是死!”她偷偷用手帕拭着涌到眼角来的泪水,感激地暗暗发誓说。
    这当儿,她们已经走完曲曲折折的回廊和石径,来到一处单门独户的小小院落里。董小宛不认得路,糊里糊涂地只跟着田婆走。
    如今她觉得这地方同囚禁她的那个地方一样,也颇为偏僻隐秘,离正院好像也很远。不同的是它并不荒凉,院子里的花木池石都布置得错落有致。一幢三开间的小平房,掩藏在浓密的树影里;低垂着的窗幔透出灯光,传来了叮叮咚咚的音乐声,那是一面琵琶在弹奏……“原来冒郎不是在大堂上,却在这个地方候我。”董小宛想,跟着田婆匆匆踏上台阶,走进堂屋去。
    这堂屋不大,当中一架曲屏,前面一张圆桌,桌上酒肴杂陈,三个衣饰华丽的人围坐在桌旁饮酒,下首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瞎先生,怀抱着一面琵琶,正在那里边弹边唱。看见董小宛和田婆跨进门槛,酒席上的一个人“氨了一声,站起身来,其余两人也一齐抬起了头。
    也许因为太兴奋,加上从幽暗的院子忽然来到灯火明亮的屋子里。有片刻工夫,董小宛虽然觉得冒襄就在座位上,却分不清楚究竟是哪一个。她竭力睁大眼睛,把席上的三个人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依然无法确定。她十分着急,正想开口叫唤。
    蓦地,她清醒过来,席上的三个人中,并没有冒襄。除了那个长着一把大胡子的胖老头是这所宅子的主人,她被关进来时见过一面之外,其余两个她都不认识。
    “啊,冒郎呢?他在哪儿?他到哪里去了?”董小宛想,焦急地转动眼睛寻找着,却看不见。
    这时,那个叫张员外的主人说话了:
    “呵呵,难得小娘子光降草筵,幸之何如!快请入席!”
    “可是冒公子呢?”董小宛迫不及待地问。
    张员外一怔:“冒公子?哪个冒公子?”
    “就是,就是如皋的冒公子,托刘大人替奴家还债的。他不是来了么,奴家要见他。”也许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止过于冲动,有失礼仪,董小宛脸红了。她低下头去,行着礼轻声地说。
    张员外却越加摸不着头脑:“什么,冒先生来了么?怎么我不知道?”
    这时,田婆在一旁插嘴了:“嗳,哪有什么冒公子!都是这妞儿自己想出来的。
    小妇人早先领了员外之命,去叫她来侑酒助兴。
    她就自作多情,以为什么冒公子到了,这不是笑死人了么!罢旁蓖庹獠呕腥皇∥颉K愕阃罚骸疤锲潘档貌淮怼C跋壬形从邢ⅲ辉饬俸帷T谙陆裢砬胄∧镒永矗且蛭饬轿恢弧彼缸抛谏鲜椎囊晃话酌娉ば氲闹心晟鹗浚樯芩担骸罢馕皇呛Q畏虢稀!庇种噶肆硪晃桓呷Ч恰⒓庀掳偷那嗄耆耍罢馕皇桥暄钍佬帧媚椒济视晃睢;雇∧镒由凸猓胂惨簧昊В耄 闭旁蓖馑底牛髁艘灰尽K庋虮蛴欣瘢匀皇且蛭⊥鹚淙簧碓馇艚暇故且晃唤厦耍液芸赡懿痪靡晌瓷缤妨烀跋宓募ф槐愎诘米锏脑倒省?这时,冯江老也站了起来,拱着手说:“在下久闻小娘子芳名,如雷在耳。只恨僻处海盐,未能一睹仙颜。今夕一见,方知盛名之下,绝无虚誉。就请入席如何?”
    可是尽管他们婉言温语,又捧又哄,董小宛却似乎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
    她失魂落魄地站着,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嘴巴也闭得越来越紧了。
    座上三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张员外摸着络腮胡子,忽然哈哈一笑:“我知道小娘子的意思了。莫非你怕今晚同我们饮酒,万一传到冒先生的耳朵里,多有不便么?只管放心!这两位是我极信赖的知交,这位瞎先生——”他指了指那个弹琵琶的盲女,“又是长住我家的。其余也都是我的心腹,我包管不会传出去!何况,小娘子进府多日,在下尚未好生款待。如今就请宽心入席,尽此一夕之欢好了!”
    在他说话的当儿,董小宛似乎终于从最初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她慢慢地抬起头,绝望地瞅着张员外。终于,仿佛下了决心似的,等对方说完,她就行了一个礼,平静地说:“多谢员外美意,奴家虽是风尘陋质,却也知道为人须讲信义。妾身已许冒郎,便须矢志相守,虽暗室亦不敢有欺。今日之事,请恕奴家难以从命!”
    张员外愕然地望着神色严肃的董小宛,不由得脸红了。“哼,要是冒先生经此挫折,便弃你而去,从此不来了呢!”他恼羞成怒地问。
    董小宛呆了一下,惨然道:“若是冒郎果真见弃,奴家只有死而已!”没等把话说完,泪水已经涌了出来。她用袖子掩着脸,急急向门外走去。
    “慢着!”张员外大喝一声。等董小宛站住之后,他却不立即说话,沉吟着在室内走了两步,这才转过身来,傲然地说:“你——听着!你历来欠我的债,连本带利,合共纹银一百二十八两。只要你今晚肯留下来,陪我们喝一夜的酒,这账就算一笔勾销,怎么样?
    嗯?“
    张员外这话刚说出口,田婆已经在一旁叫起来:“哎呀!这真是从何说起哟!陪一夜的酒,就是一百几十两的银子!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买卖?我说姐儿,你真是不知几生修得的福气,遇上了员外这样的大善人、活菩萨!像他这样轻轻易易就把这老大一笔账给你勾销了,我瞧着都心疼!咦,你还拖延什么?快应承呀!还要叩头谢恩。唉呀,唉呀,一百二十八两哟!我瞧着都心疼!”
    田婆一边嚷嚷,一边手舞足蹈,急得什么似的,也闹不清她是为董小宛着急呢,还是为张员外心疼,还是为自己没碰上这好运道而不平?
    这一次,董小宛没有立即回答。要在往日,这区区一百多两银子,她自然未必放在心上,可是现在她已经变得很穷,更主要的,这一次刘履丁之所以没能把事办成,不就是因为手头的银子不够,无法应付债主们的敲诈吗?如今只要自己答应陪酒一夕,就能省掉一大笔钱,事情也许就会好办得多,自己也能早日脱离苦海,同冒襄从此永远厮守了。相反,要是放弃这个机会,万一冒襄当真筹措不到款子,不得不停止迎娶,那么自己活着的惟一希望,就会被彻底葬送,落得个抱恨终天……但是,她又想到,自己已经明明白白向冒襄保证过,绝对不再接客,洁身相守,又怎能自毁誓约,做出这种对不起冒襄,有损他名声的事来呢?正是这样两种念头,在董小宛的心中激烈地争斗着,使她一时之间无法作出抉择。她好几次想横一横心,冲出门去,却到底拿不出勇气来……“嗯,怎么样啊?”张员外不耐烦地催问了。
    “算了,就破例这一次吧,就一次!要知道,这笔钱有多重要啊!”董小宛心忙意乱地想,转过身来。
    然而,就在此时,她忽然听见了一声叹息。这叹息很轻、很柔,就像微风飘过,几乎令人觉察不出。但董小宛觉察到了,不仅觉察到,而且分明地感觉得出其中所包含的惋惜和失望。她不由得一怔,回过头去,却意外地发现,那位怀抱着琵琶的瞎先生正把脸朝着她。这位靠卖唱为生的盲女,有着一张善良而忧郁的圆脸,要是不瞎的话,她很可能还是一位相当俊俏的姑娘。现在她的一双眼睛却显得死气沉沉,毫无光彩。不过,虽然如此,她却似乎凭着敏锐的感觉,知道周围所发生的事情,而且洞察到董小宛的内心活动。正当董小宛打算迈出很可能是错误的一步时,她就发出了劝阻的信息。
    董小宛站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瞅着瞎先生那张善良而忧郁的脸。瞎先生似乎立即感知到了。她的嘴角轻轻一动,朝董小宛做出一个充满抚慰意味的微笑,仿佛在说:“你何必着急呢?我算准了,你的冒郎不会抛掉你,他一定会来接你的!”
    董小宛的心忽然宁帖了。她定了定神,回头朝张员外和那两个客人瞧了一眼。
    “啊,不,他们是在骗我,他们想必是算准了:我不敢让冒郎知道这件事,那么,到时他们就可以赖账了!”她想,开始变得清醒起来。
    她不再犹疑,默默地行了一个礼,又朝瞎先生感激地、轻轻地点一点头,然后转过身,向门外走去。尽管田婆气急败坏地提着灯笼从后面呼唤着赶来,她也没有放慢脚步。
    六
    “渔仲兄,现时会作诗的女子中,这黄皆令——阁下以为如何?”钱谦益把玩着手中的一把诗扇,微笑着问,同时,漫不经心地朝正聚在码头上等候的那群债主瞥上一眼。
    这是他在赴虎丘途中,偶然碰上董小宛被劫持之后第九天的上午。由于柳如是的再三要求和督促,钱谦益终于接受了何云的建议,决定插手过问冒襄和董小宛的事。他们找到刘履丁,问明情况之后,已于昨天派人通知债主方面,让他们立即把董小宛送来。
    今天一早,钱谦益就约齐刘履丁,还有一班门客,分乘三只大船,浩浩荡荡来到了半塘董小宛的家门外,在码头上停泊下来,只等董小宛一送到,就开始处理债务。
    “啊,秀水黄氏二女,皆德、皆令俱有才名。书、画且不论,这诗毕竟是好的。”
    刘履丁回答,同时瞧了瞧钱谦益。他显然有点不解:岸上的债主们纷纷云集,一场大争执已经迫在眉睫,怎么这位钱牧老还有闲心谈诗论文!刘履丁吃过债主们的苦头,知道这伙地头蛇的厉害。九天前,谈判决裂之后,他也曾想过回如皋去向冒襄求援,但一来当初自己夸下了海口,有些不好意思;二来也有点不甘心就此认输。
    加上考虑到一来一往,费时太久,所以才决定留下来,就地想办法。此后一连许多天,他四处奔走请托,哪知一听说是这么一件事,谁都摇头摆手,表示难轧得很,惹不起。刘履丁这才着急起来,颇悔当初自己过于孟浪。正在彷徨无计,忽然听说钱谦益愿意出面承担,干预这件事,刘履丁真是喜出望外。他知道钱谦益久住家乡,名高望重,同各方面都有联系,在这一带很有势力。
    他肯出面,局面自然大不相同。不过,刘履丁仍然担心,事情未必就能顺利解决。事实上,他本人也并非那种无能之辈,在郁林知州任上时,素有精明干练之称;可是碰上眼前这伙人多势众的地头蛇,竟然处处形格势禁,施展不开。这些人,不少都是惯打官司的老手,不只不怕见官,而且还能言善辩。上一次,刘履丁就领教过一个姓郝的讼师,那条三寸不烂之舌,真是波澜翻飞,能把死的说活,活的说死。刘履丁口才本来不错,也被他弄得张口结舌,穷于应付。所以这一次钱谦益到底能有多大把握,刘履丁始终暗暗悬着一份心。此刻见他临阵之际,仍旧兴致勃勃地谈诗论文,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刘履丁的疑虑就更重了。
    “那么渔仲兄以为,这皆德、皆令两姐妹,是姐胜于妹呢,抑或妹胜于姐?”
    钱谦益接着又问。
    刘履丁怔了一下,老实地回答:“皆德自嫁贵阳朱太守之后,深自韬晦,其诗遂少流传于世;而皆令身为杨氏之妇,仍时时乘舆四出,奔走于权势之门,名声亦因之而大噪。不过以晚生愚见,皆令未免有风尘之态,不若皆德冰雪聪明也!”
    钱谦益瞧着手中的诗扇,微笑地听着,没有立即接口。过了一会,他才把诗扇递给刘履丁,说:“你瞧瞧,这也是皆令的诗,可有风尘之态?”
    等刘履丁把扇子接过去,他就仰起头,捋着胡子,津津有味地吟诵起来:“‘灯明惟我影,林寒鸟稀鸣。窗中人息机,风雪初有声……’这种诗,其声凄清,其韵寂寥,有如霜林落叶,午夜梵钟,何尝有半点风尘之态!贱内河东君曾说:”皆令之诗近于僧。‘可谓确评!至于姚叔祥之辈,集古今名媛淑女,比拟皆令,全不识其神情气理,安可谓知诗,又安可谓知皆令!八档秸饫铮屏饲屏趼亩。苑降妥磐凡恢ㄉ嬉馐兜阶约褐还怂档猛纯欤粤趼亩∪次疵庥械悴豢推捅兆觳凰盗恕?刘履丁这时也意识到过于认真会有损彼此合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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