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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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手段进行干预。这正是雷演祚——也是周镳、黄宗羲、顾呆等人所希望的。不过,那已经是更深一步的话题,在尚未摸清主人的态度之前,还不能提出来讨论。
听说他们有要事禀告,史可法起初倒十分留神,及至弄清是为这件事而来,脸色便冷淡下来。他严厉地瞥了幕僚一眼,似乎责怪对方不该在这当口上,还牵扯这些人来打扰他。
“这个,嗯,也谈不上背信弃义吧。既有异议,大家商量着办就是了。”他含糊其辞地说。
“怎么不是背信弃义!”看见史可法从一开始,对自己这些人来访就显得不太耐烦,而且态度敷衍,黄宗羲的自尊心早就有一种受到轻侮的感觉,于是直冲冲的插进去说,“半月前大人与他定策立桂,这事已是人人皆知。如今忽然变卦,悍然派兵拥福藩南来,分明是图谋不轨。若恃此而可得逞,纲纪何在,南都之威严何在!”
目前的局面确实是如此,所以一时间,史可法倒也哑口无言。
但他似乎仍旧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张扬,所以迟疑了一下,又说:“福藩原本也在选内,而且以伦以序,诸藩之中,数他最亲最长,立他也无不可……”这话一出口,不止黄宗羲,连雷演祚、顾杲也都顿时大惊失色:“啊,莫非大人决意屈从马瑶草,改立福藩不成?”
史可法挥挥手,显得有点烦躁:“此事并非如列位设想那般简易。总之万事都须以社稷大局为重,从长计议!”
说着,他转身想走。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周镳忽然离开了椅子,踉跄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叩着头说:“大人,且听、咳,且听学生,咳咳,一言!”
史可法连忙停住脚步:“哎,仲老快请起来!有话只管直说,学生必定恭听!”
周镳却无论如何不肯起来。而且不管史可法往哪边躲开,他都艰难地移动着身躯,把头朝着对方,一边喘息着,一边极力争辩说:“江左安危,大明中兴,全赖我君子合力护持;我君子能否尽力于朝,又全赖立君得贤。此事至大至重!今马瑶草奸邪成性,鹰狼为心,一旦得志,必尽逐我君子而后已。大人万不能因一念之犹豫,而任奸邪得逞,致使仁人君子报国之志,终成画饼之恨。望大人三思复三思!”
雷演祚也激动地参加进来:“大人一身系天下之安危、中兴之成败,江南臣民无不仰大人如嵩岱,是故深为奸邪所忌,处心积虑以谋大人。大人日前斥福藩不立,已贻奸人以口实,今若复勉强立之,适足授彼以柄。是雷演祚等深为大人危之!大人纵不自惜,莫非大明之社稷、江南之百姓,亦不足惜么!”
史可法呆呆地望着他们,分明被这两番恳切的陈辞打动了。
半晌,他喃喃说:“二位之言,自是有理。只是,唉……”“哦,莫非因马瑶草有江北四镇之助,致使大人踌躇为难么?”
黄宗羲急急地问。由于这一阵子,史可法流露出了真情,他内心的不满也随之消解了,“其实,此又何足惧哉!只要大人授命,小生愿即刻西赴武昌,征左良玉之兵东下,看他四镇还敢猖狂否!”
“不错,”一直显得神态消沉的顾杲,也突然冲动起来,大声附和说,“左良玉心存忠义,深恶小人奸佞之所为,而素与我东林君子交好。为今之计,只有征他东下,方能阻禁马瑶草之奸谋!”
史可法起初没有听清他们说什么,还尽自沉吟着。然而,当终于醒悟过来之后,他分明吃了一惊:“什么,你们说什么?征、征左兵东下?”
“事不宜迟,望大人当机立断!”黄宗羲和顾呆同声说,一齐跪了下去。
史可法没有立即说话,但表情明显地起了变化。一种不胜震惊、反感和气急的混合表情,分明地从他那张黑瘦的脸上呈现出来。
“胡说!”他勃然大怒地呵斥说,“尔等好大的胆子,怎敢出此狂悖祸国之议!
你们莫非不知,眼下大乱方殷,人心浮荡,闯贼随时都会倾师南下,我辈如不同舟共济,先自闹将起来,局面将如何收拾?江南还要不要维持?中兴还要不要再造?
哼,简直胡说八道!
不可,此议断乎不可!?
黄宗羲所提出的这个建议,其实是周镳的主意,雷演祚也赞同。事实上,鉴于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在他们看来,搬出左良玉来吓唬马士英,是惟一能够挽回败局的办法。没想到,刚一提出,就招致史可法的严厉训斥。一时间倒把大家给镇住了。不过,雷演祚似乎有点不甘心,他解释说:“适才太冲之意,也并非要左兵当真东下,无非让他做此声势,令马瑶草等辈畏惧而已。”
“不成!断断不成!”史可法蛮横地把手一挥,看来不仅毫无商量余地,而且连听都不想再听。
“可是,倘使奸人借拥立之功,把持了朝政,莫非江南就不会乱么?莫非中兴就能有望么?”黄宗羲忍不住争辩说。
史可法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尔等所虑,亦是太过!彼辈纵欲把持朝政,哪里就这么容易了?只要我君子同心协力,公心谋国,彼辈又安能为所欲为!”
这么说完之后,他微微抬起头,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飘荡着朵朵白云的一角碧空,用沉思的、坚毅的口吻说:“可法立身处世,但问无愧于心。至于成败得失,惟有付之于天,非可法所能问,亦非可法所敢问!”
听着这种坚执异常的口气,大家知道再说也无用,不禁沮丧地沉默下来。惟独周镳不肯罢休,仍旧趴在地上,一边叩着头,一边绝望地叫:“史公,史公,还望三思,三思啊!”
史可法的神情本来已经有点缓和,这时又一下子严峻得令人生畏。
“没有什么可三思的!”他厉声说,“君等此议悖谬已极。我史可法在此一日,断不许实行!左良玉若敢不遵约束,提兵东下,我必率先击讨之,死而后已!言尽于此,望诸君好自为之!”说完,猛地一拂袖子,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雷演祚、黄宗羲和顾呆呆了半晌,怀着绝望的心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把目光集中到周镳身上——却吃惊地发现,周镳歪坐在地上,脸色变得一片死灰,十分难看。突然,他全身剧烈地震动起来,“哇”的一声,又吐出一摊子鲜血。
第四章
一
董小宛坐在船舱里,膝盖上搁着一件尚未完成的针黹。她手中拈着一根拖着长线的针,一边在发髻上慢慢攒磨着,一边侧起耳朵,倾听着甲板上的响动。当辨认出并不是丈夫的脚步声,她就低下头去,继续摆弄手中的活计。
船身轻轻地晃动着。大约有云影不断飘过的缘故,铺洒在窗帘上的阳光时而一片通明,时而又阴暗下来。隔着帘子,听得见“噗通,噗通”的吊桶打水声和船家寻找泊位的吆喝声。这地方是丹阳城外的一个大码头,正当交通的要冲,不管是准备过江北上的船只,还是转陆路前往南京的旅人,大都会在这儿歇上一歇,所以码头旁、堤岸上,一天到晚都十分热闹拥挤。董小宛和她的家人们是昨天清晨赶到这里的。在此之前,他们寄居在下游不远的江阴县,并且打算上南京去避难。不过,前两天,留守如皋的仆人捎来音讯,说高杰的兵马毕竟没有骚扰到那一带,加上当地官府加强了弹压,一度乱了套的县城,已经渐渐恢复了秩序。好些避难出逃的缙绅大户,陆续返回城里。因此,经过商量,冒襄只好再次推迟前往南京的计划,遵照父亲之命,先把一家人护送回如皋。
说到这一次逃难,虽然才只八天,可是他们一家却不但艰苦颠簸,而且饱受惊恐。特别是在渡江时,由于遭到江洋大盗顾三麻子的包抄截劫,几乎陷入绝境。后来幸好碰上退潮,双方的船只都搁了浅,他们一家八口才得以偷偷乘坐小船登岸,从陆路逃脱。但是到了泛湖洲的朱员外家之后,贼伙竟然又尾随而至,声言索求黄金千两,如不应允,便放火烧屋。吓得他们只好又连夜出逃,直到躲进了江阴县城之后,才稍稍安定下来。经历了这几番折腾,他们从家里带出来的行李财物,包括许多珍贵的字画和古玩,已经丧失了很大一部分,可以说损失惨重。惟一可宽慰的是一家老少平安无事,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过,吃了那一次苦头,他们就不敢再循原路返回,决定先上镇江去,打算从那里过江,取道扬州回家。
只是不知什么缘故,船队在丹阳已经停留了整整一天一夜,仍旧没有启程的迹象。加上今天一清早,冒襄匆匆上了岸,说是去办什么事,久久不见回来,董小宛的一颗心,就不由得又悬起来了……“橐、橐、橐”,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甲板上传来——轻捷而沉着,董小宛心中微微一动,赶紧抬起头。
“哦,相公回来啦?”她放下手中的针黹,含笑站起来。
冒襄点点头:“唔,我这就要走,进来拿点银子。”
董小宛微微一惊:“相公要走?上哪儿去?”
“包港。离这儿有六十里——镇江那边去不得了。听说包港能过江,我去看看。”
停了停,大约看见侍妾茫然的样子,他又不耐烦地说:“眼下扬州还被高杰的兵马围着,天天在那里打打杀杀,道路都给封堵住了,过不去——哎,你快把银子拿来吧!”
董小宛仍旧听不大明白:既然那边还是兵荒马乱,怎么丈夫又急着过江?但她不敢再问,赶紧答应一声,走向床头,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提了过来。
“不光要碎银子,说不定去了就能雇到船,你把那些十两的也拿五锭来。”冒襄一边说,一边把布袋提到桌子上,开始从里面挑选银子。
说起来,这也是一件始料不及的事——自从逃离如皋之后,董小宛不知不觉就替家中管上了钱财。起初,是由于一路之上,少奶奶苏氏只管守着两个宝贝儿子,别的一概不闻不问;冒襄又有一大堆外问的事务要应付料理,实在忙不过来,不得已才让董小宛帮着支钱派物。大约看见侍妾倒也手脚麻利,细致清楚,冒襄便干脆把差事一股脑儿交给了她。董小宛自然明白责任重大,愈加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疏忽懈担现在,听见丈夫吩咐,她又连忙拿出五封银子。
“相公,这些是十两的。”她说。
“唔,放下吧。”冒襄并不回头,只顾自己忙着。
董小宛没有立即递上银子,却在暗暗打量丈夫。经历了近半个月的磨难操劳,她发现冒襄明显地脱了形——曾经是丰润俊美的脸庞,比离家前更形瘦削了,脖子也显得细长起来,甚至隔着衣衫,也看得出两边的肩胛骨在耸动……董小宛望着望着,心中不由得一酸,泪水随之流出了眼眶。她使劲咬住嘴唇,把银子放到桌子上。
“咦,你做什么?”大约发现封纸上的泪痕,冒襄侧过脸来,皱起眉毛问。
“没、没什么。”董小宛背过脸去,掩饰地说,同时急急用袖子去拭眼睛,“一点灰尘。”
“好端端的,哭什么?”冒襄一边说,一边继续收拾银子。
“没有呀!真的,只是灰尘。”
听她这么说,冒襄就不再问,管自把准备带走的银两归拢好,然后将冒成叫来,把要上包港去的事说了,让亲随马上去准备。交代完毕后,他才转过身来,重新打量侍妾。
这一阵子工夫,董小宛已经重新扑了脂粉,恢复了常态。看见冒襄布置停当,她就把一套干净衣巾双手捧了过来。
“相公,你瞧这一套可合适?”
这是一袭六成新的月白直裰和一顶黑色的方巾。因为丈夫身上带着银两,包港那边又人地生疏,小宛不想让他穿得过于考究,以免引起歹人的注意。冒襄无疑也领会到这一层,他点点头,说:“好的,先放着,待会儿我再换。”停了停,他又望着侍妾那张略见清减的脸,“嗯,这些天,你也够辛苦的了!”
“哦,不!”董小宛马上摇摇头,同时疑惑地瞅着丈夫。
冒襄苦笑着点点头:“我知道的。这十来日你守着这些银子,可没睡过一宿安稳觉,半夜里睡着睡着又爬起来,端着灯儿到后面清点——你也须仔细着,别累坏了身子!其实,你刚进门不久,又是新手,这谁都知道。即使有时差出那么一两半两零头对不上,也就算了。大家也不会责怪你。或者你不想张扬,那就在我的账上销掉也成,何必一分一厘地这么翻来覆去地抠!”
董小宛顺从地听着。自从过江前的那天晚上,紫衣向她透露奶奶苏氏其实一直在暗中监视、防范她之后,董小宛确实很惊讶,加上冒襄又是那样一副冰冷严峻的样子,更使她提心吊胆,忐忑不安。然而,丈夫在这一刻里所表现出来的信赖和体贴,却有如一道绚烂的阳光,驱散了她心中的疑雾。“哦,不是的!冒郎并没有嫌弃我,是我自己多心罢了!就连奶奶让紫衣看着我,其实也是为我好,怕我做出错事来。像我这样的人,能有今天的归宿,还有什么可计较、可抱怨呢!”她感愧地、自责地想,眼皮儿不由得又红了。
可是,随即她就控制住了自己。
“啊哈!”她用快活起来的声调说,“相公别说,妾都细细算过了,这十来天经妾手进出的银两,当真是一分一厘都不差!”
冒襄微微一笑:“不差自然是好!所以,你得预备着,待回到如皋,家里的这摊账,没准儿就要交给你来管。”
董小宛蓦地一怔:“相公说什么?让、让妾来、来管……”冒襄肯定地点点头:“昨儿是父亲先提起这事,太太、少奶奶也说好,还问我的意思。”
听说是老爷的提议,董小宛倒有点明白了。还在冒襄决定把父亲和刘姨太从靖江先行送往江南那天夜里,冒起宗曾经临时提出,要带上一些散碎银子,以便路上随时应用。当时,冒襄因为毫无准备,急切问倒有点不知所措,结果,是董小宛把一口袋散碎银子提了出来,里面一小包一小包,全都已经用纸封好,而且一一标明了数目和重量。冒起宗见了,对董小宛的细心大为称赞。看来就是那件事,促成了老爷今天的想法。不过,尽管如此,董小宛仍旧大为焦急。
“啊!那、那相公应承啦?”她连忙追问。
“我说得同你商量。”
“不,不成!妾不成,真的!”董小宛忙不迭地摇着手,惶恐地说,“妾进门才一年多,年纪又轻,家里那些妈妈、老爹,谁都比妾懂事多,有面子,妾靠着相公撑腰,胡乱管上几天还成,长年累月的,妾可撑持不起!”
冒襄望了她一眼,说:“正因那些人仗着辈分高,经事多,自以为有面子,嘴上不敢说,心里都不拿你当回事,故此才让你来管账。
这就管着他们了,往后想不听你的也不成。这也是老爷、太太有心提挈你。况且,你也有这份能耐,就放开胆子去做吧!霸谥髯用堑木龆ɡ铮椿拱刈耪饷匆徊阌靡猓抟墒嵌⊥鹚挥邢氲降摹?她不由得愣住了——很明显,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推辞,那就不是谨慎自谦,而是不识抬举了。
“自然,”冒襄沉思着又说,“即使你将来管了账,也不可滥用权柄,作威作福,也不可察察为明,锱铢必较。总要以宽和为务,这也是我家立身处世之大则。
须知目下世变方殷,人心惑乱。像我们这等人家,如若对手下奴仆御之不得法,一旦有事,那些家伙便会反戈相向。到时受祸之烈,便非同等闲。你不见这些年来豪奴乘时倡乱、荼毒主家之事,屡有所闻。有些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