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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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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友们又是一怔,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接着,街上那闹哄哄的声音变得更大,还夹杂着响鞭的“啪啪”声、行人的奔走声。吴应箕把手一挥,哑着嗓子说:“王驾。是王驾到了!”
    大家“氨了一声,顿时着忙起来,纷纷离开了座位,拥向临街的窗户。
    六
    这当儿,街上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样,早些时候还熙来攘往的行人,仿佛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刮得一干二净。宽阔的、司以容得下五匹马从容地并排前进的街道两旁,如今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军校。他们身上挎着腰刀,手中还拿着皮鞭,正虎视眈眈地环顾着。一位头戴乌纱,身穿圆领青袍的官员,正领着一群衙役,神色紧张地往来巡视。每当发现有不顺眼的地方,他就用手一指,让手下的衙役或军校迅速前去纠正。不用说,在这种空前严格的防范措施弹压下,绝大多数的居民都已经躲进自己的屋子里,不敢露面。即使是顶爱凑热闹的一些人,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守在街口的木栅栏后面,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当然,还有一些得到特许的人家——主要是临街的住户,则忙着在门前设案焚香,看样子准备在福王銮驾经过时,跪拜行礼,以表达他们的拥戴之忱。
    也许是受到眼前气氛的感染,挤聚在酒楼内的社友们都沉默下来,各怀心事地望着窗外,等待即将出现的那令人沮丧而又无司抗拒的一幕。此刻,在他们当中,心情最为恶劣的要数黄宗羲。这倒不是由于受到侯方域的无端奚落,因为眼下他的心思并不在那上面,甚至也不是由于福王的进城。事实上,在这一次拥立新君的较量中,东林派的失败固然使他颇为懊丧,但随后他又认为,当初东林派舍弃名正言顺的福王不立,硬要去拥戴潞王、桂王,使己方处于理不直、气不壮的地位,结果自乱了阵脚。若论失败的原因,恐怕主要还是在于只考虑自身的利害,而忽略了是非公论之故。
    前几天,他那么激切地跟着周镳等人去见史可法,与其说是坚持排斥福王,毋宁说是对马士英之流的卑劣手段感到愤慨。当发现事情无法挽回之后,他对于福王,倒宁可采取再等着瞧的态度。眼下,他感到心情恶劣,更主要的还是由于周镳同陈贞慧之间的明显不和。本来,就情谊的深密而言,他应当更加倾向周镳的一边,但到目前为止,从复社的一贯宗旨来再三衡量,他却始终看不出陈贞慧的作为有什么明显的出轨之处。因为无论是改革朝政还是制御奸邪,都同黄宗羲的一贯主张相吻合。至于说到让大家去充当幕僚,以便更切近地对东林派的当权人物施加影响,似乎也难以确定对方就是为着把持社局。正因为看不出事情有什么不对,却硬要让他加以抵制,甚至不惜与之公开对抗,这就使黄宗羲感到被置于失却了是非依据的境地,从而打心底觉得困惑、别扭、无所适从。
    “嗯,来了!来了!”忽然有人激动地、小声地说。周围的社友也随之稍稍发生了小小骚动。黄宗羲怔了一下,向窗外望去,发现街道上依旧空荡荡的,但气氛却变得更加森严、肃杀,就连那些官员和差役也全都停止了走动,在街旁的屋檐下各自站好了位置,并且一律把脸孔朝着南面,目不转睛地屏息以待……“来了?哦,是的,来了!”这么醒悟过来之后,黄宗羲也就赶紧收敛心神,朝人们张望的方向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并为迟迟不见进一步的动静而焦躁不安……终于,一阵轻微的响动,有如秋雨洒落地面,打破了难耐的静寂——那是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从南边一路传来。过了片刻,一组手执旗帜的戎装甲士出现了。
    他们奔驰得并不特别迅速,所以黄宗羲清楚地分辨出,先过去的是二名手执红色令旗的骑手。
    他们的露面,等于正式宣告:福王的车驾已经临近了。于是,一刹那间,街道上变得愈加肃静,反之,那得得的马蹄声,听上去却更加清脆有力,一下一下,仿佛全都敲在人们的心上。令旗过去之后,接着是四面清道旗,各由一名甲士擎着,并马而来。那四名旗手,显见是经过精心的挑选,一个个都长得身高体壮,威猛豪雄,就像从庙宇里搬来的四尊护法韦驮。这时,站在旁边的张自烈说话了:“清道旗多至四面,这可是太子的仪制!”
    “他虽然只是亲王身份,但既入朝监国,如此安排,也还不算僭越。“梅朗中表示着他的见解。
    “咦,怎么是‘入朝监国’?不是说要立为新君么?”沈士柱诧异地问。
    “听说这是福藩之意。”陈贞慧回答,“其实,无非是自示谦抑,循例而行。
    登极为帝,不过是早晚之事。”
    “清道旗过后,下面该轮到什么?”又一个人问,那是左国楝。
    答话的仍旧是张自烈:“若按太子仪仗,便该是龙旗六面,然后是五色旗各一面,每色旗下有随旗军士六人。若按亲王仪仗,便只有方色旗、青色白泽旗各二面,随旗军士也少些。”
    听他这么说了,大家便不再做声,继续凝神注视,想看看福王到底使用哪种身份的排常这当儿,刚刚寂静了一会的街道上,又重新响起了马蹄声,而且比先前要响得多,声势也大得多。这预示着大队人马已经来到。
    又过了片刻,一队旗手出现了。不过,在他们手中随风舒卷着的,并不是太子专用的六龙旗,但也不是亲王的用旗,而是按五行方阵式排列的黄、青、黑、赤、白等五面旗子。每面旗下各自行进着六名弓弩手。他们身上的战衣也按本旗分为五色——这无疑是一种折中的做法,以表示福王的身份与太子尚有一定的差距。黄宗羲心想:“太子及永、定二王至今存殁未卜,他自然不该以太子自居。不过,作出如此安排的必定是姜居之、张金铭等东林大臣,而绝不会是马瑶草之流。哼,不错,天地间总拗不过一个‘理’字去。其实,只要我东林君子庄其言而正其行,自能巍然立于朝端,令权奸有所畏,又何必惴惴然以权术自谋!”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余怀失声说:“怎么后面尽是兵马?那些引幡、戟氅、金瓜、节钺呢?”
    黄宗羲连忙定眼望去。果然,在旗帜过去之后,本来照例轮到由校尉们执掌的各种名目繁多的器物。譬如,皇太子的仪仗,便应当有绎引幡一对,戟氅、戈氅、仪锃氅、羽葆幢各三对,青方伞一对,青小方扇和青花杂团扇各两对,此外还有班剑、吾杖、立瓜、,卧瓜、仪刀、镫杖、骨朵、斧钺、响节、金节等等;亲王的仪仗虽然名目少些,但一样也有,即使由于出巡的目的不同,仪仗的繁简也不同,却总不至于全部取消。可是眼前络绎而过的,却除了戎装的甲士,还是戎装的甲士……“嗯,大抵福藩此番逃难南来,一应仪仗俱已遗失,留都所存者又已朽败无用,仓促间无从置备,所以便如此从简了!”张自烈在旁边猜测说。
    这话倒提醒了黄宗羲。于是他不再吭声,继续看下去。现在,文武大臣的队伍出现了。由于今天是为未来的皇帝护驾,所以他们一律乘着马,后面也不张伞盖,各人的面目都看得很清楚。不过,除了史可法之外,黄宗羲几乎都不认识。倒是陈贞慧当上兵部的幕僚后,经常出入各部院衙门,见多识广。这会儿他便向社友们逐一指点:谁是高弘图,谁是姜日广,谁又是吕大器;甚至连魏国公徐宏基、诚意伯刘孔昭那几个对头,他都能辨认出来。一时间,他很自然就成了社友们包围的中心。
    只可惜窗户里的视角太窄,没等他们看清楚,队伍已经走过去了,倒惹得眼力历来欠佳的几位社友空自伸着脖子,紧盯着那些乌纱绯袍的背影,脸上一派茫然……幸而,紧接在文武官员后面,八名身穿红绸轿衣的舆夫,已经合力扛着一乘步辇,缓缓走来。大家的注意力立即又被吸引了过去。因为谁都知道,步辇里面坐着的,就是今天的主角——那位曾经被他们激烈地攻击反对过,结果仍旧以胜利者的姿态,昂然君临留都的福王。
    这是一乘亲王专用的巨型步辇,足有一丈多高、八尺多宽,共有四根轿辕,长的两根超过三丈,短的也有二丈多。大约是从宫城的库房里找出来,临时又翻修油漆了一遍,所以倒显得焕然一新。
    那些红髹立柱,那些云状的雕饰,那些锻花叶片,以及抹金铜宝珠辇顶和朱红色的遮帘,在五月的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炫人眼目。由于步辇的两扇门是紧闭着的,黄宗羲和他的社友们无法看见乘辇者是怎样一个模样。但是光凭这乘步辇的尊贵外观,以及它缓缓前行的威严气派,已经足以使他们强烈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种前途未卜的茫然。就连不久前,对眼前发生的事态还颇为泰然的黄宗羲,也忽然产生了深深的疑虑,在步辇徐徐通过的整个期间,他只是眼睁睁地注视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走在最后面的那名舆夫的红绸轿衣闪动了一下,消失了。接下来,又是大队的武装甲士。这预示着,进城的仪式已经进入尾声。也就是到了这会儿,社友们才似乎松了一口气,开始陆续转动着身子,低声交谈起来。黄宗羲一来不打算参加谈话,二来感到站得有点累了,便转过身,打算回到座位上去。就在这时,他感到衣袖被人扯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顾杲。
    “嗯,兄莫非还要待下去么?”顾杲神情冷漠地低声问,没有抬起眼睛。
    黄宗羲微微一怔,随即就醒悟了。他回头望了一眼,发现社友们正把陈贞慧包围在当中,起劲地谈论着。他略一踌躇,终于点一点头:“好,那么我们就走。”
    说完,也不告辞,他就同顾杲一道,径自向门口走去。
    七
    福王进城之后的第五天,方以智终于到达南京。他并没有马上前往吏部报到,也没有忙着去寻找社友们,而是带着在丹阳时冒襄给他添置的随身行李,以及一名新雇的长班,首先前往秦淮河的旧院,去访旧日相好的名妓李十娘。
    他这么做,是经过反复考虑的。说起来,在同冒襄相处的两天里,彼此虽然交谈了许多,但有一件事,他却始终不曾向朋友提起。
    事实上,在北京以及其后的一段充满着混乱、紧张和恐惧的日子里,即便是像方以智这样聪明机敏的人,也丧失了冷静思考的能力。那时候,他一门心思,就是想方设法从牢房中脱身,以便尽快逃出那个地狱般的城市——他既不愿意白白死去,更不愿意向“万恶”的“流贼”卖身投靠。所以,当“贼”廷颁下“伪诏”,宣布赦免包括他在内的一部分明朝旧官,并决定以原职录用时,方以智就耍了一个花招,姑且装作接受,一旦获释出狱,他就立即设法逃走。在南来的一路之上,对于这种做法,他心中一直十分坦然,因为自己一没有到“伪”官署去报到,二没有正式上任,所以一切都不能算数。直到同冒襄见了面,促膝交谈时,他发现老朋友对传说中的明朝官员变节降贼,表现出极大的鄙视和愤慨,心中才第一次受到触动,隐隐意识到,那至少算不上一件光彩的事,因此,也就没有向冒襄说明。后来,愈行近南京,他愈加强烈地感觉到:江南一带的气氛,以及人们的情绪,同已经成为沦陷区的北方完全不同,可以说激烈得多,也苛刻得多。这更使方以智存了一份小心,担心自己的事情,万一在南京已经有所传闻,如果不弄清是否遭到歪曲,就贸然在大庭广众中露脸,说不定会招来意外的不愉快。因此,他拿定主意:一、先不上主管衙门去报到;二、也不直接去寻访陈贞慧等社友,而是先上有可能打听到点消息的秦淮河来。
    现在,方以智乘坐的轿子,已经走在从桃叶河房到武定桥的街道上。这一带,本是南京城里顶有名气的吃喝玩乐的去处,要在平日,总是市声喧阗,游人如鲫,说不尽的风光热闹。可是眼下,由于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已经来临,阴沉沉、皱巴巴的天空从前天起就没有开朗过。那大一阵小一阵的长脚雨,也始终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这雨虽说才开了个头,还不曾让人腻烦到仿佛连骨头也要长出霉来的程度,但已经足以使市面上陡然冷落下来。如今,街道上打着油纸散顶着竹笠,或者披着一块麻袋片儿的行人,自然也还不少,但多半是行色匆匆,难得有从容停歇的时候,更别说悠然自得地观街景、凑热闹了。即使是街道两旁的屋檐下,那平日吆喝得起劲的叫卖声,这会儿也泄了气,分明地沉寂下去。纵然有几个心性豪雄的角色,耐不住冷清,抖擞精神嚷嚷上几句,那声音也像马上给雨水浇瘪了似的,呜呜咽咽地散落在青石板路面上,再也蹦鞑不起来……不过,虽然如此,人们的眼神和表情,看上去倒还安详镇定。除了眼下正当二十七天的国丧期间,人人身上都奉命穿上了素色的丧服之外,已经没有太分明的悲痛迹象。这自然是有关“流寇”倾师南下的传闻,到底没有被进一步证实,而且如今福王正式在南京“监国”,一个新朝廷也建立起来,于是他们渐渐又放了心,觉得重新有了倚靠和希望……方以智在旧院的寒秀斋前下了轿子,由长随上前敲门,通报过姓名之后,李十娘的鸨母很快就出现了。如同旧院里的不少名妓之家那样,这位胖胖的、长着一双金鱼般突出的眼睛的小女人,实际上是十娘的亲生母亲。不过,无论是秉性还是长相,她同女儿都相去太远。如果不是她对十娘确是百依百顺,钟爱异常,外人也许就会更难相信这一点。今天,她同样穿着一袭素色的衣裙,但领头袖口有意无意地显露出内里的一层,却依然鲜艳花哨。此外,她脸上也照旧浓施粉黛,只是发髻上的金饰略见素减了一点。方以智的突然来访,显然使这位老于世故的鸨母颇为意外,甚至有点惊疑参半。不过,她仍旧显得十分高兴而且热情,一迭声地嚷着“稀客”,又是呼唤丫环打伞,又是指挥仆人帮客人搬行李。然后,她就移动着小脚,一边照例嗔怪着方以智“薄情”,怎么许久都不上门来,一边满面春风地把客人让进堂屋里。
    这是一间小小的、收拾得异常雅洁的堂屋。方以智已经有两年多没来,但发现屋内的陈设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当中仍旧立着一架祁阳石座的山水屏风,屏前也依旧是两张方几,外带四张乌木嵌纹石的扶手椅。一对四开光的坐墩靠在墙边上。
    不过,窗上的湘妃帘像是换了新的,竹帘下增设了一张小壁桌,一个宣铜彝炉正在桌上袅袅地飘散着清爽宜人的香气。由于外面一直哗哗地下着雨,前檐下的那架鹦哥儿和蜷伏在门边的叭儿狗,都显得有点闷闷不乐,直到发现来了客人,它们才稍稍动弹一下身子,咕咕哼哼地发出几声敷衍的叫唤……李十娘的鸨母显然很想打听方以智是怎样脱身归来的,但看见客人不愿多谈,也就识趣地住了口。她只告诉方以智,今天十分不巧,十娘同她的妹妹媚姐上石城门内的关帝庙烧香还愿去了,辰时出的门,这会儿还未返家,所以只好请方老爷包涵,多坐一会儿,到时一定罚十娘陪方老爷多喝几杯酒。方以智此来本不是为着寻欢买笑,自然也就无所谓。他一边捧着茶盅慢慢地喝着,一边向对方打听些南京近日的情形,像福王是哪一天进城的,前一阵子城里可有些什么传闻,最近从北边逃回来的人多不多,可知有些什么人,还有,旧院中相熟的那些人近来可还好么,等等。待鸨母一一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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