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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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农民军的失败,确实使他感到压在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觉得身家性命又重新有了保障。也许正因如此,那种急于收回“本钱”,获得权势和地位的渴望,才愈加变得强烈起来。相形之下,眼下马士英那种磨磨蹭蹭,不痛不痒的态度,就使阮大铖更加感到难耐和愤慨了。
现在,主客三人已经来到大堂之上,并重新行过礼,分宾主坐了下来。
“今番闯贼败亡,固然是今上天命所归,”大约是受到杨文骢先前那番话的启发,因而想卖弄聪明,徐青君一边接过仆人奉上的一杯茶,一边兴冲冲地说,“但也是马阁老的福气好。这消息不迟不早,偏偏等到他同史道邻换定了交椅,才传到留都来。将来流寇扫灭了,这中兴名臣、太平宰相,怕不一股脑儿,全都叫老马给捞上了呢!”
本来,阮大铖还只是眯缝着眼睛,默默地瞅着高脚落地烛台上的那一朵跳动的火焰,摆出一人向隅的样子。但是,徐青君对马士英的热烈吹捧,却使他像给针扎了一下似的,不由得猛地回过头去,满怀怨毒地反驳说:“什么中兴名臣、太平宰相!轮得着他吗?别白日做梦了!”
“噢?”杨、徐二人被这句话弄得一怔,不由自主地一齐望着他。
“你们也不想想,我辈今番将史道邻打发到淮扬去督师,本意是借闯贼来羁绊之,使他全力对外,不遑内顾,朝中东林亦因之失却支柱。然而如今闯贼一败,便不只不能羁绊他,反让他得以乘势出师北伐,只须追奔逐北一阵,便轻轻易易成就了大功。我辈岂非弄巧反拙!将来他得胜还朝,羽翼已成,我辈纵欲禁制他,恐怕已是不能了!疤饷匆凰担睢⑿於瞬挥傻媚憧次摇⑽铱茨悖×恕0肷危钗逆醪耪醭鲆痪洌骸八萑怀鍪τ泄Γ墒锹硌菥又械鞫取比畲箢窭湫σ簧骸袄闲指诚惺兀橇诟笾械墓婢囟纪嗣矗咳缃袷返懒谒淙怀鍪兀聪热苏呶ぶ赘ㄒ幌懵值礁哐形摹K洳皇嵌郑涫凳率峦忠桓霰擎軱出气。小弟在此也不怕二位拿去说给马瑶草听——到时这居中调度之功,只怕还得先算到老高的账上!再说,阁中还有姜居之,这个又硬又臭的老不死,也要来分一份功。另外,吏部又掌在张金铭、吕俨若手里,将来叙功铨选,还不都由他东林去摆弄?指望他们能秉公持正,何异与虎谋皮!”
“可是,还有皇上,皇上可是我们的!”被刺激得又气又急的徐青君,扯着嗓子嚷起来。
阮大铖苦笑一下:“老兄休提皇上。提起来,更是可虑可忧!
你不见前番商议迎立那阵子,史道邻便极意寻觅太子。此番出守,又坚请皇上下谕,寻访太子。他何以如此着紧?无非意欲居为奇货,危倾今上。设若此番闯贼崩败,太子得脱罗网,被他史道邻访得,那么,哼哼……“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因为福王虽然已经当上了皇帝,但毕竟具有权宜应变的性质。万一史可法在北伐途中找到了太子,那么福王的合法地位就会发生动摇,说不定到头来要让出帝位。如果发生那种情形,那么眼下这一伙人就不只没有什么拥立之功可以夸耀,说不定还会招致不测之祸。所以听到这里,杨、徐二人都有点坐不住了。
“那、那么依圆老之见,该、该当如何处置才是?”徐青君结结巴巴地问。
阮大铖瞥了他一眼,由于终于把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花公子教训得呆若木鸡,他心中感到一种恶意的畅快。而想到徐青君或者杨文骢,必定会把自己这一番高瞻远瞩而又鞭辟入里的见解,转达给马士英以及圈子里的其他人,并且必然会在他们当中引起震动和紧张,他心中的畅快就更加转变为得意了。“哼,想让我教你们怎么办么?可没那么容易!”他悻悻地想,随即把目光重新转回先前那朵跳动着的烛焰上去。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办法么,不是没有。可阮某如今是在野之身。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以还是不说也罢!”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杨文骢瞪大了眼睛,似乎有点惊奇。
随后,他就摇着头,不满地责备说:“圆老,怎么你还说这个话!马瑶草不是已经上疏举荐你了么?虽说发回阁里票拟,还得等一两日,可也不能这等斤斤计较呀!”
杨文骢这样说,显然认为阮大铖已经知道这件事,但是阮大铖却一下子给弄懵了:“你、你说什么?马瑶草已经、已经举荐了我?”他错愕地问,怀疑自己大约听错了。
“咦,你还不知道?难道朱兄不曾告诉你?”杨文骢愈加惊奇。
“小朱?他、他……”
“哎,适才是我同他一起在马瑶草处得知此事。我因还要上刘诚意家,特地嘱咐小朱先行来告知兄。怎么,他居然给忘了?”由于没想到那逃难王孙竟然如此不堪托付,自然也由于生气,好好先生皱起了眉。
不过,当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阮大铖已经觉悟到是怎么一回事:怪不得那家伙敢朝我赌咒发誓,原来如此!八灸艿爻宥艘幌拢蛩惆阎焱筹嗟钠指嬷苑剑谟慷恋目裣步艚幼啪桶阉吒咄芯倭似鹄矗灾林话谝话谑郑桶涯歉瞿钔犯系梦抻拔拮倭恕?三杨文骢的消息是真实的,马士英的确已经上疏朝廷,推荐阮大铖“谙熟兵机”,是一位“贤能之才”,请求皇帝尽快予以起用。不过,由于又传来了农民军已经被打败,逃出了北京的喜讯,使朝野上下顿时沸腾起来。一连几天,兴奋的朝廷又是到太庙和社稷坛去祭告行礼,又是由弘光皇帝驾临午门城楼,以“露布”颁示四方。
接下来,百官又纷纷上疏,有的建议立即派出使臣,到北京去慰劳立下了“不世奇勋”的吴三桂,给他加官晋爵;有的则主张朝廷赶快出师北伐,会同吴三桂夹击农民军,务期一鼓荡平;更有人迫不及待地提出,一定要设法生擒李白成、刘宗敏、牛金星等“贼首”,献俘阙下,以便对这些“恶贯满盈”的强徒施以三千六百刀的活剐酷刑,来祭慰列祖和先帝的在天之灵……这么一弄下来,马士英的那份荐举阮大铖的上疏,就给压住了,直到六月过去了五天,仍IEI未见皇帝把疏本发下内阁,让辅臣们斟酌意见。直把阮大铖急得茶饭无心,一天到晚伸长了脖子盼望,连肚皮也差点儿没瘦掉了一圈。
现在,已经到了六月初六。这几天,正轮到马士英在朝房里值宿。他早上起来,梳洗完毕,略略用了一些点心,便离开了寝室,信步走过阁里去。取名为“东阁”的这个内阁大臣们日常办公的处所,位于紫禁城午门内的东南角,环境十分清幽肃穆。从西边那道门走进去,过了一座小牌坊,上首是五间朝南的宽敞平房。堂屋里供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和他的四位得意学生——颜渊、子思、曾参、孟轲的牌位。
牌位下面,分左右排列着阁臣们议事用的坐椅和几桌。堂屋两边的四个套间,由每位阁臣各居一间,用以处理政务。在正房的东西两侧,分别是诰敕房和制敕房。那些负责缮写文书的中书舍人们,平日就集中在里面办公。诰敕房上还有小楼,阁里的一应图书典籍,都收藏在那里。
马士英来到阁里,照例先上堂屋向孔子的牌位行过礼。看见时间还早,他就仍旧走到院子里,开始倒背着手,独自散起步来。
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首辅高弘图十天前奉旨到长江沿线处理漕务,尚未回京之外,其余两位次辅——姜日广和王铎,此刻也还没有露面。只有一两个陪值的中书舍人和仆役的身影,在门旁屋角闪动了一下,又消失不见了。倒是栖宿在枝头树梢的鸟雀,大约忙于准备出巢觅食,正在吱吱喳喳地叫得挺欢。不过,马士英却毫无品赏的兴趣。这倒不光是由于他那份举荐阮大铖的上疏,一直迟迟不见发下来,而是因为前天夜里,本来在这当口上例应回避的阮大铖,终于忍不住,偷偷摸到他家里去,对今后的局势说了一通危言耸听的话,弄得马士英一连两天,都有点心绪不宁。无疑,阮大铖也提出了两条他自认为精明的对策:一是派人赶赴江北,暗中知会高杰、刘泽清等四总镇,让他们想方设法给史可法捣乱,使之左右掣肘,穷于应付,无法顺利部署北伐。而只要史可法不能出师,自然就无法骤建大功,也不易找到太子。二是在朝廷之内,还要尽快把内阁以及吏部抓过来。考虑到高弘图和姜日广一时不易驱除,那就先攻吏部尚书张慎言和吏部左侍郎吕大器。把这二人收拾掉之后,再回过头来对付高、姜。阮大铖认为,由于兵部已经抓在马士英手里,倘若再把内阁和吏部拿过来,其余便不足为虑了。待到朝中大局已定,再另派一亲信得力的人,替下史可法,那时才出师北伐,便可万无一失。而将来再造中兴的美名也就理所当然地归到马士英的名下,荣华富贵,享受无穷!对于阮大铖的这一番策划,马士英当时没有明确表示态度,事后却一直在反复考虑。无疑,他也觉得,尽管史可法已经被迫离京,督师淮扬,但凭着对方的能力和在朝野中的崇高声望,对自己的地位始终是一个威胁。如果光从打击、禁制史可法着眼,那么阮大铖所建议的两点,确实不失为可行之策。不过,这么做的结果,延误了北伐的战机不必说,还势必会在朝中引起巨大的争斗。闹不好,还会造成分裂和内乱。在目前的情势下,这还是应当尽可能避免的。因为马士英心中明白,从前方报告来看,这一次之所以能获得如此辉煌的胜利,主要还不是吴三桂有多么了不起的本事,而是由于向关外借来了清兵,加上农民军将士在北京大发横财之后,斗志涣散的缘故。
另外,据尚未公开的消息说,目前人踞北京的并不是吴三桂,而是清国的摄政王多尔衮。那么,清兵今后的意向如何?局势将会如何发展?这些都还琢磨不透。
现在,在江南的新朝廷中,马士英已经成为无可争议的拥戴元勋,并且如愿以偿地回到留都来秉政。
为巩固自身的权位计,他就不那么希望再发生激烈的动荡,而倾向于暂时保持相对的稳定了。
“嗯,冲着当初老阮帮过我的大忙,这一份人情债,我无论如何是躲不掉的。
那么,就先把他的事办成再说。至于其他,倒不必忙着拿主意!”这么暗自决定了之后,马士英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随即停止了散步,匆匆走回自己的屋子里。
这是一问供做办公和值宿之用的屋子,当中照例用隔扇分开,外间摆设着办公用的案、椅和书架之类,内间则用来安置歇榻和日常的生活用具。为着突出为政清廉的美德,整个布置都以简朴为原则,摒绝一切奢华的摆设。现在,马士英在办公用的翘头书案前坐下来,一边接过仆役奉上来的一杯热茶,一边随手翻阅着昨夜刚刚处置完毕的几件公事。过了一会,他听见窗外起了响动,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咳嗽声,和短暂的谈话声,变得越来越频繁。凭着声响,马士英知道姜日广到了,王铎也到了。不过,他并不打算出去同他们见面。因为一来彼此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没有什么闲话可说;二来,以马士英目前的地位,也自觉没有主动同对方客套的必要。于是,他依旧坐着,继续翻阅公事。渐渐,外面的声响稀疏下去,并且平息了。看来,人们已经各就各位,开始一天的办公。
马士英停止了翻阅,把手中的公事归拢了一下,吩咐手下的仆役给制敕房送过去。然后,他把茶杯拿在手里,重新站了起来。
由于向朝廷荐举阮大铖的奏章迟迟不见发下来,现在马士英多少有点心神不定。
事实上,前些日子他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行动,就是考虑这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
因为阮大铖与一般被革职罢官的“废员”不同,他是一个列入了“逆案”的人。而“逆案”又是已故崇祯皇帝“钦定”的。凭着这一条,东林方面便有足够强硬的理由加以反对;自己这一方,除了解释说当初搞错了,阮大铖是受了冤枉之外,很难拿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偏偏阮大铖其实又并非那么干净,这就使事情变得颇为难办。如果说,在拥立福王的较量中,由于自己祭出了“祖宗家法”这个法宝,从而争取到了大多数官员——甚至包括东林方面某些人的支持,使史可法、姜日广等人陷于被动和软弱的地位,终于大获全胜的话,那么,面对阮大铖这件难题,顺逆之势就刚好倒过来。闹不好,自己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最明显的迹象是,前两天,当他私下里拿这件事去征询韩赞周时,那位在拥立福王期间,曾经坚决站在自己这边的太监头儿,竟然变得支支吾吾,不置可否。韩赞周如今被正式委任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拥有代皇帝批阅奏章的极大权力。那么,会不会由于他的缘故,使皇帝也感到阮大铖的起用关涉颇大,因而对马士英的上疏来个“留中不发”?要是这样,事情可就更加不好办了。但如果拖下去,阮大铖势必认定自己不肯出力,愈加会像催命鬼似的上门纠缠,把自己闹得一天到晚不得安宁。正是这种左右为难的困扰,把马士英弄得心烦意躁,以至窗外的过道里分明响起了轻而急的脚步声,他都几乎没有觉察到……然而,他终于站住了,而且迅速地转过身去,向着门口。这时,帘子已经被人掀开,露出了一个明亮的洞隙。接着,典籍官那张红堂堂的胖脸出现了。他手中捧着一个黄缎方匣,后面还跟着一名小太监。马士英不觉心神一振,知道奏章发下来了。但是,由于吃不准其中是否有自己那份上疏,又有点心慌。不过他仍旧定一定神,一声不响地等候着。
典籍官照例双手把方匣子放到马士英的书案上,然后行了一个礼,躬身退了出去。这时候,异常的情形出现了——跟在后面的那个小太监有意站着不动。直到典籍官的脚步声消失了之后,他才转动着脑袋,四下里瞅了瞅,看清屋子里没有别的人,他便走近来,小声对马士英说:“田爷命小的拜上阁老大人,说那件事他已奏明万岁爷。万岁爷说:”既是当初冤枉定案的,与他开复便了!镆敫罄洗笕思此倌庵汲式员闩ⅰ!靶√嗨档摹疤镆保褪翘嗵锍伞4巳说背醺鸥M跆幽涯侠矗闶恰按恿庇泄Α8M醯鄙狭嘶实壑螅运簿推奈庞谩S钟捎谒谔幽哑诩洌畹靡溃硎坑ⅰ⑷畲箢癯蜃剂嘶幔芩土怂槐室樱源撕蟊舜司屠煤芙簟G傲饺眨硎坑⒃诤拗苣抢锱隽硕ぷ又螅愀淖咛锍傻拿诺溃胨诠锵嗷浜稀H缃瘢诵√嗟拇埃硎坑⑿闹行诺哪强槭罚偈狈帕讼吕础KΦ愕阃罚担骸疤嫖野萆咸锕退抵懒恕8娜盏泵嬖傩凰1靖笳獗隳庵肌!?等小太监走了之后,马士英走到书案前,放下茶杯,动手揭去木匣的封皮,从里面的一叠奏本中,先拣出自己的那份上疏,发现已经被朱笔点了一个记号,他便重新坐下,往椅背上一靠,把上疏展开来,从头到尾又细看了一遍,觉得文从字顺,言简意赅。他略一思索,随即放下奏疏,拿过一张阁票,兴冲冲地掂起那支鸡狼小楷湖笔,在雕着盘花图案的砚台上饱蘸了墨,打算写出批准的意见。然而,心念忽然微微一动,觉得有点不妥,不由得停笔沉吟起来。
无疑,到了明代后期,内阁大学士的地位和权势较之前期,虽然已经大为提高,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