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已乘鲤鱼去_作者:张悦然-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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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不下一口。优弥于是再给她要一杯热的。
天已经彻绝地黑了。咖啡店里出售简单的晚餐,加热过的三明治以及松饼,空气里弥散着甜面粉的香。璟忽然对优弥说:
“优弥,我想去桃李街3号看看。”
“你要做什么?”优弥愣了一下。
“我只想再看看那房子。想拿一幅陆叔叔的画走。现在我一点关于他的东西都没有。这对我和小卓是不公平的。我得去,我得有一点他的东西。你懂不懂?”
“嗯,嗯。那么怎么进去?你妈妈肯定不会让你进去吧?去求她?”
“我不会再求她。我知道一面很矮的墙。”璟说。
璟的确是太想念那房子里的东西了,那些和陆叔叔息息相关的东西,那些盈满他味道的物件。所以璟终是决定再回去看看。亦不管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桃李街的后面是一个小山坡。她们绕到后面的时候已是半夜。那的确是半面不高的墙,只是因着很少有人知道确切位置,所以很难翻过小山坡找到。可是璟和小卓曾绕到这里来“露营”。房子里的灯已经都灭了,他们应是都睡了。她们就开始垫些大块的石头,优弥先扶着璟站了上去,并没有费多么大力气,就上了那墙头。璟探下身子一跳,就进入了院子。优弥瘦小,擅运动,很轻易就进去了。她们一直摸索到门。璟有些忐忑,心中祈祷但愿里面这扇门的锁不要也被换掉。她小心翼翼地掏出小卓的那套钥匙,插进锁孔。扭转了一圈,门动了一下被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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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璟和优弥进了门。璟带领着优弥摸索着前行。她很清楚地形,即便是在这样的黑暗中,仍是可以辨清方位。璟想去画室。璟曾一次一次偷偷地溜进画室看陆逸寒的画。她牵着优弥的手,径直来到一扇门前。这门亦是上了锁,可是小卓的钥匙仍是可以打开。她们进去,关上门。璟打开灯。
终于又回到了这里。这房间里已经变动了很多,应是被曼他们整理过了。地上凌乱的颜
料,丢着的排笔都不见了。陆逸寒的那些画亦都不见了。只有原来的陈列柜仍然在。璟一阵心酸。走到陈列柜前,上面的大片玻璃隔屏里面是唐三彩,银器,瓷器。每个大抽屉里都放着不同的物件,璟从下面开始一层一层打开寻找。有卷着的字画,有折叠扇子。璟没有找到陆逸寒的画,失望至极。忽然璟看到一块靛蓝色的缎子裹着的长条在那个抽屉的最里面。那缎子看起来很熟悉。她拿起它,打开,里面是一幅卷着的中国画。璟打开,看到它正是从前陆逸寒拿给她看的,他至为喜欢的那幅山水。璟一直记得他拿给她看,说这是他最喜欢的画,画面上是淡薄的远山,青色的静默的水以及坐落在山脚下的草屋。那山高而直入云端,草屋环在云朵之间。他曾抚摸着这缥缈的房子,对璟说,去这样一个地方住下来,多么好。他说的时候眼睛里溢满光辉,那是多么久之前的事,而现在,他是否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栖身下来?他是否已在这样一个白云缭绕的地方住下?璟手抖了一下,却仍旧紧紧握住那幅画不放。仿佛她的陆叔叔已经进到了这幅画里,这不是画,这是一扇门,从这里可以走进去,走到他的那个世界。
有一种强烈的潜意识在指引着她,令她那么执著地想要回来看一看。然而此刻她站在画室里,打开最上面的一格抽屉,看到那个熟悉的铜制相框的时候,她便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来了。那沉甸甸的铜制相框里面,丛微还是笑意浅浅,还是那少女皎洁如月光的脸颊。这镜框里压住的人,好似不会老一般,仍旧在最好的年华里向外眺望。
璟轻轻地用手指抚过镜框上丛微的脸。一层尘埃簌簌地落下来。她感到很心痛,想起从前陆逸寒总是隔一段时间就来擦拭这相框,从来不会让她的脸落满尘埃。璟用手指一点点拂去丛微脸上的尘埃,她好像听见镜框里的女子发出了一声叹息。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璟忽然想起这两句。而这屋子里仍旧有他的味道。这味道和她如此接近,好像他就在面前,近得就像那个他们在一起的夜晚,她跪坐在他的椅子旁边,仰面去看他。
璟拿到镜框,便觉得不必再寻找什么。她要的东西已经足够了。
璟和优弥原路返回。却在院子里找不到那么多砖石垫起来,以便翻越那道墙。后来好不容易找来几块石头垫好,璟先翻过去,优弥翻越的时候石头却忽然塌了下去,发出一片哗啦的声音。声音很响,璟看到二楼的一盏灯亮了起来——里面的人听见了动静。好在优弥已经越过了墙。她跳下来,她们飞快地奔跑。
夜色下她们大步奔跑。没有人追上她们。璟抱着画和镜框不停息地跑着,大口地喘气,终于痛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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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璟搬去了优弥那里。那是非常简易的四层居民楼里的一间小屋子。只有一间,不过二十平米,房屋的顶子很矮,而墙壁是暗浊的黄色,给人很压抑的感觉。有小小的厨房和洗手间,所有的照明工具都是赤裸在外面的圆形灯泡,宛如一片工地一般毫无家的气息。
优弥在靠窗户的位置摆放了一张单人床。房间里还有一张方桌,一只单门的衣橱。优弥说,等小卓病好了,搬过来,我们就再放一张小床,喏,就放在那儿。不过你只好和我挤一
张床了。她看见璟神色黯淡,仿佛对这一切根本无法在意起来。于是碰碰璟的胳膊说:“这其实恰恰说明我们伟大的友谊有了质的飞跃——高中的时候我们睡上下铺,现在我们干脆睡一张床了。”
璟转过身去抱住她。优弥的脸上有一种泉水般的湛澈,她拍拍璟:“我一想到我们要一起生活,白手起家,就感到兴奋激动,你是不是呢?”
璟和优弥去买了简单的家具,给小卓的木头小床,铺在桌子上的暗花台布,还有三把椅子。璟坚持要买一只落地灯,因为无法忍受光秃秃的灯泡带来的如工地般的生冷。此外是一些厨具,碟子,小锅,还有保温瓶。优弥还非要买三条小金鱼,于是还顺带着买下了给它们当小家的圆形玻璃鱼缸,又买了鱼虫和几棵鲜嫩嫩的水草以及鱼捞——牵牵连连就买了很多无用的东西。
买了很多的布,深红色和草绿色相间的格子布,浅蓝色带着洋红色小碎花的绒布,深土黄色带着参差的抽线流苏的麻布。布是最便宜而好用的装饰,等璟用这些布把房间贴起来,这屋子仿佛有了一块块新植上的皮肤。把落地灯打开,橘色的灯光宛如狡黠的姑娘流露出灵动目光,亦让人感到可触摸可感知的温暖。鱼缸就放在窗台上。三条小鱼张着柔嫩的红色小嘴,大口地呼吸,贪恋着这白日里炽莽的阳光。优弥说,“三条小鱼代表我们三个。黄色尾巴的是小卓,其他两个红尾巴的是我们两个。小卓生病了,要多吃一些哦。”优弥说着,对着浴缸里的那条黄色尾巴的小鱼撒了一把鱼虫。
生活终于又重新开始了,它没有让璟等太久,因它知道倘若等待再长久一点,璟怕是不能承担了。所以它派了优弥来,它让优弥在坍塌的时候及时地帮璟支撑起,纵使狂风暴雨,亦是能看到优弥不沾半点风雨的脸,镇定自若,这样稳妥地把璟托起来。
次日璟去病房看小卓。她已有几日没有去。因着离开了桃李街3号的变动,也因着搬进优弥这里所要做的各种杂事。璟决定去看小卓并告诉他,他们已经失去了房子,她希望他和自己一起承担,这于璟虽是不忍的,可她想他亦是坚强的孩子,何况她可以因着优弥的扶持而恢复生气,小卓亦是可以因着她的存在好起来。他应是明天就可以出院了。璟想,此间的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新的生活虽不算丰厚,却也不乏小的温馨。璟去给小卓买衣服,他的衣服都留在桃李街3号了,她不想再去取。拿着所剩不多的钱给小卓买了一件白色T恤,一条淡蓝色的布裤。买裤子的时候自己亦是陡然一惊,想起原来小卓已经长得那么高,不再是少时那个她可以抚摸他头顶的小孩。
璟去了医院,没有隐瞒和躲闪地告诉小卓,他们回不去桃李街3号了。他看起来并不心惊。淡然地拿起璟给他买的衣服,到洗手间换上。衣服对他有些宽大了,可是裤子却仍是短了——他竟已生得那么高。他从外面走进来,站定,让璟看。这是第一次,璟懵懵地有了那样的错觉,他是他的父亲。他有他父亲的脸,他父亲的身体。他站在那里,忧郁亦不妨碍他的微笑,眉宇间带着温脉和包容。璟想走过去抱他,可她又怯惧着,因着她并不能确定他是谁。他是他还是他父亲。璟感到他又回来了。和善的眉目,淡然却不冷漠地叫她,璟。她终还是忍不住了。她跑过去,抱住他。
小卓只是拍着她的背,放任她哭泣。
璟在医院呆了整整一天,傍晚才离去。已和小卓讲好,明天会来接他。璟慢慢坐公车回家,内心却一直不能平静。她无法说清那是不是喜悦——他回来了。原来他一直都在,他在小卓这里,他在她和小卓之间。璟抱住小卓的那一刻感到了团圆,他们三个终于团圆。
璟到了家,慢慢打开门——却很黑。优弥不在吗?璟叹了口气,去摸墙上的灯的开关。却听到啪的一声,灯已经亮了。优弥站在那里,笑盈盈的。璟环视房间,优弥在方桌上放了蛋糕。圆形的生日蛋糕,插着几根蜡烛。还有大盘的草莓,她做的几个简单的菜,其中亦有她新学来的红豆双皮奶作为甜点。甚至有一瓶红葡萄酒。已经打开,倒在两只铮亮的玻璃杯里。红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是这样地好看。房间又悉心打扫过,床单亦是换了新的。璟惊奇至极,问:“怎么了?”
优弥说:“给你过生日。”
璟摇头:“前几天离开学校的时候你不是刚给我过了吗?”
优弥仍是很坚定,表示自己完全清楚,并非搞错:“当时没有吃蛋糕呀。也庆祝新的开始嘛,一切都不一样啦。”
璟淡然一笑:“优弥,我搬过来你跟我说,那是新的开始,我们庆祝了一番。买好家具,布置好这里,你又说,新的开始,我们又庆祝了一番。今天好端端的,怎么又是新的开始了啊?我们不能天天庆祝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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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只要你愿意,天天都是新的开始呀。”优弥晃晃头,反驳道。璟这才发现,她剪了头发。原来是和璟相仿长度的长发,束在脑后,可是现在却剪得非常短,后面的头发甚至剪得过分短了,像个男孩子。她一向不喜欢短发,尤其是这样的短。
璟指着优弥的头发问:“这个,剪去头发,也是为了迎接新生活?”
“当然!”优弥利落地答道。
“可是不好看哪。”璟摇摇头。
优弥忽然很黯然,沉默了一会儿。
璟于是岔开话题,说道:“我好饿啊,我们可以吃了吗?”
优弥便又渐渐恢复了欢喜,把璟拉到桌边让她尝那个红豆双皮奶。她第一次做,就十分成功。暗红色的红豆颗粒分明地嵌在雪白的奶膏里面,宝石般诱人。味道甜滑,奶香足溢。
璟说十分喜欢。优弥便非常开心,要细细地跟璟讲做法。
“首先要煮红豆,嗯,煮到红豆都烂下去,加上白糖,对于你来说,要少加糖——多吃糖还是容易胖的,然后嘛,继续煮,把汤汁都煮干。”她非常详细地说,像是在吩咐璟,在手把手地教她,“然后你要煮开牛奶,把牛奶冷凉了,再——”
“好啦,我说喜欢也不用这样急着教给我啊。再说你可以做给我吃啊,我喜欢吃你做的。”璟觉得优弥认真得可爱,亦感到轻快起来。
优弥却忽然脸色一沉,看着璟,叹了口气,说:“我觉得还是自己掌握比较好。凡事都不能靠别人你说是不是?”璟抬起头,看着优弥,觉得她的沉重亦是因着担心自己,于是点点头。优弥看到璟点头,觉得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转而又变得开心:“喝酒吧。哈哈,我真想喝醉,不过那需要好多的钱。”
“以后我们有钱了买一大堆酒,喝个醉。”璟鼓励地说,她很少说慰人的话,而优弥却总是给予她安慰,她于是终于开始学着说安慰的话,给优弥一点温暖。
“嗯,璟,加油啊。”优弥过来碰碰璟的脸,“从明天开始,新的开始,你要记得,我们今天已经庆祝过了。所以你就像被抽起来的陀螺一样,不能再停下来。”
璟笑着点头。
璟并不擅喝酒,虽然喝得并不多,却渐渐昏沉。
再醒来的时候,房间仍是黑的,似乎仍是夜晚。璟感到头脑昏沉而滞重,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她叫了几声优弥,没人应。璟起身,打开灯。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果然是夜晚。她有些迷惘。环视房间,桌上却没有昨日庆祝后剩下的饭菜和酒,应该是优弥已经整理好了。璟前几日换下的脏衣服亦已经洗过,平平整整地挂在阳台的挂绳上。用过的拖把也冲洗过,高高地晾着。没有任何不妥帖。
房间里整齐得让人有些觉得害怕。仍是头晕。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站在窗台边,看到鱼缸里有条小鱼在激烈地游弋,仿佛是被抓住了被束缚了,在极力地反抗。它的尾巴绝望地甩着,挣脱,挣脱,几乎要一跃而出,离开水面。另外两条小鱼沉默地看着它,茫然失措。璟一阵心悸,却感到自己什么亦无法做。然后她就看到了那封信。那封压在鱼缸下面的信。
璟看着它,心中已感到那漫过来的惊惧。它被压在那透过鱼缸浸了夜色的暗蓝色水体下面。小鱼不放弃地上下跳跃,溅出的水大滴大滴地落在信封上。
璟还没有看,鱼缸已经代替她落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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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优弥说这是她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给人写一封信。她伏在桌子上写了那么久那么久,并且还要叠得平整,塞在信封里。可是我必须要给你写一封信,亲爱的璟,优弥说。
璟,我在你的酒里面放了安眠药,所以你要睡整整一天一夜才会醒。你醒的时候我已经在一个想也没想过的地方,那就是监狱。哦,璟,你别慌,不要害怕,听我说完。你要懂得,当你看到这些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你知道吗?那幅画,就是从桃李街3号拿出来的
画,是非常非常值钱的名画。那个镜框也是名贵的镜框。那天我们翻墙逃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惊动了你妈妈。他们发现丢的是那些东西,就报警了。你妈妈一定很快就想到是你拿的了。所以昨天你不在的时候,警察来过,来调查。我虽然说得也没什么大漏洞,但是他们掌握的证据不少,有人看到我们翻墙了,而且能用钥匙打开门的,肯定只能是熟人。所以怀疑对象已经集中在我们身上了。他们走之后,我很害怕,也想了很多。后来我决定,还是由我去自首。嗯,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了解你家的情况,我和你那么亲近,所以我去招认说是我拿了你的钥匙去作案的,他们一定会相信的。你就当作对这一切都不知道。其实我想好这些并不觉得有什么为难,我本来就是个碌碌无为的人,没有大学读,整天在外面混日子。不像你,你还要当大作家呢。再说,小卓还需要你照顾啊。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