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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看张:爱玲画语_安意如-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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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且将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是白鹤不能一飞冲天,失意才子的落寞疏狂,但我喜欢他那一句:且将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人生入世应当是如此放得开。当年宋仁宗四个字“且去填词”,断送了柳永的仕途之路。而今之世人多只晓得宋仁宗姓赵,对柳永的词却是引而不绝。这名与不名,得失之间,谁可意料?



 入情 因为懂得 所以慈悲

    尘埃花开

    “她见了他,头变得低低的,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初读这段文字只是微微笑,笑而不解其意。一个人如何低,如何能低到尘埃里?一个人如何欢喜,能欢喜到尘埃里开出花来?我并不知道这清浅的几句里藏的是一个孤绝女子几许柔情,几丛软弱。爱从她的笔下溢出,深重地浸透了岁月的纸背,留下被时间摩挲的清浅吣人的句子。

    她不曾爱过人,便如一颗菠萝,浑身长着尖刺。遇不到那把让她低头的刀,除不下坚硬盔甲,窥不见柔软芳香的内核。要知道女子一旦爱了人,爱里便自有千般委屈,万般柔软。叫人乱了方寸却又欢喜芳心,容不得自尊的反抗。她其实只是一颗外表坚硬的寂寞菠萝。

    沉香屑的第一炉香燃到第二炉香。十八春的黄金锁依然闪光,未曾老去,而是一路走来,渐渐成长,充满了期待。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很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他刚巧赶上了她。胡兰成和爱玲。

    他就这样突兀地横绝在她面前,她竟也不觉得惊,她知道终有一个这样的人要来到,现在他仿佛来了。这个男人是懂得她的,他知道她需要恒定宽阔的温暖,需要一个比她更强大的男人才可以征服她。

    “自从一年前我在南京看到你登在《天地》上的两篇文章,我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你就是我在茫茫人海中所要寻觅的人!及至见了第一面,我更感到我俩的缘份是前世定了的。”这是胡兰成写给爱玲的求婚信。爱玲给胡兰成回信,却是一张空白信笺。胡兰成匆匆赶回上海,眼睛里满是问号。爱玲说:“我给你寄张白纸,好让你在上面写满你想写的字。”

    于是,如同“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的爱玲遇上“永结无情契”的胡兰成,是命中注定的遭遇,无可逃避的劫。盛或败只是经历。

    爱是尘埃花,爱玲低低的,胡兰成也是低低的。他仿佛从尘埃里醒过来,几日内仿佛变作青涩少年,时而嚣张跋扈,时而小心翼翼,喜悦天真,惹人怜爱。他说自己行动所为尽皆违背常情。

    他写信给她:“你说见了我,你变得很低很低,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我本自视聪明,恃才傲物惯了的,在你面前,我只是感到自己寒伧,像一头又大又笨的俗物,一堆贾宝玉所说的污泥。在这世上,一般的女子我只会跟她们厮混,跟她们逢场作戏,而让我顶礼膜拜的却只有你。张爱玲,接纳我吧……”

    这样的言语,虽是轻浅,却能满足她内心所有高傲自恋的东西。或许她相信感觉,即使有一日被欺骗,也与人无尤。

    读《今生今世》的“民国女子”篇,我仿佛能窥见爱玲的哀艳,如同寻常女子一般,为自己所爱的人盛开着。她为他端茶,腰身一侧,盈盈笑眼千千地惊艳。从来女子爱了人,一如西湖春柳,断桥残雪,都是艳极无涯的。

    我也曾如那外表坚硬的寂寞菠萝。曾经有过爱,自以为爱得很深。其实不过是年少青涩,是满园芳菲一树玉兰香,最是洁白纯粹,但经不得一点风雨飘摇,世事惊动。忽一日觉醒,看见满庭芳香飘零,除了偶尔怀念记忆里的花影以外,回忆渐渐如香飘散。

    终有一日,才清醒地认识到,那个人原是不够爱自己的。不够爱,所以不能面对世事森然,陪自己一起抵抗。于是,伸手拨开云雾,看到盛开在悬崖绝处的寂寞海棠。

    遇到他,我才发现,人真的可以低到尘埃里,然后开出喜悦伤感的花来。

    两人在一起,真是相看相谈两不厌,以前那些随心而过的句子竟如流星一样清晰地划破脑际。“对人如对花,虽日日相见,亦竟是新相知,何花娇欲语,不禁想要叫她。”“刻骨相思,天天相见亦一时不见就我寻思你,你寻思我。”《今生今世》被重新翻起一再地读。到后来,那些句子竟分不清谁为谁写的了,似胡兰成为爱玲所写,可明明说的却是眼前情景,拿来用过只觉得贴景入心,又觉得恼恨:这样好的话竟被他先说了。



 爱之缠夹

    许多年以后,劳燕分飞,胡兰成将自己的情感经历写成了《今生今世》一书。他不忘旧情,将书寄给爱玲。爱玲对此很不以为然,她在一封致友人信中写道:“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的奇怪,他也不至于老成这样。……我若复信,势必‘出恶声’。”

    读到这段时,觉得爱玲为人干净利落,爽直得可爱。却也觉得说胡兰成不仅是“缠夹的奇怪”,更是“缠夹的厉害”。爱玲真的忘了胡兰成吗?该是不能罢。以爱玲的脾性,能这样忍住气,不复信,已是十分难得。或许后来韬光养晦不比年轻冲动时,但我更小心眼地揣度,爱玲对胡兰成不能忘情,压抑着,惟有做大方,免得“势必出恶声”时两人难看。那时候才真是“缠夹的奇怪”了!

    我素来最敬爱玲灵性绝世,情感上拿捏得当,痛也不多言的豁达清冷的性子,知道人生如朝露,缘分来时欢短,去日苦多,豪宴一场也难免散场。总不能让爱玲像《白蛇传》里的白娘娘指着雷锋塔哭骂许仙一样,委委屈屈地骂胡兰成:“你手摸胸膛想一想,有何面目来见妻房?”

    如是,如何是掷地亦作金石声的爱玲呢!

    有人说爱玲文里的字头句尾,密密行行,一针一线挑出来都值得玩味半天。如以上信中“缠夹”二字就用得极当。男女之间,事事如丝缕,原就如其所言“缠夹”,难以了断。

    想来,爱玲和胡兰成之间的“缠夹”起于《天地》杂志上爱玲发表的一篇文章。那是一个阳光微熏的下午,空气中散发着青草的芳香。他甚有雅士之风地拎过一把藤椅来,靠在椅子上看《天地》,看她写的《封锁》——一对男女在电车上邂逅、调情、热络、茫然,然后失落的故事。

    据胡兰成自己讲:“原是在草地上搬过一把藤椅,晒太阳看书。翻到一篇《封锁》,笔者张爱玲,我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她读完一遍又读一遍,见了胡金人,我叫他亦来看,他看了赞好。我仍于心不足。”试想,这个时候的胡兰成举止作态也是极天真可爱的。好一个于心不足,便是这样怿动,缘起,开始交缠。

    这便是一个传奇的开始,一段故事的发生,一株情花的萌芽。这《天地》名字取得也好。他与她,可不就是天上人间的相逢么?此时,爱玲不知道什么缘故,在《天地》的第二期上登了自己的照片,想来也不是今天的美女作家的自我彰显,多半是缘由天定,老天一定要她逢着这个人。

    这个人又起了兴头,去信不止,一发从南京追到上海,急急地向苏青要了地址,赶到爱玲住的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六楼65室去拜访。不料爱玲恰好不在家。翌日爱玲打电话给他,转到大西路美丽园去看他。

    蚕已吐丝,情在作蛹,两个人都逃不脱这个茧。爱是这样的缠夹伤人,亦可以是这样“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所以,后来的波折,竟也是过往尘烟。不如笑忘书。



 因为懂得 所以慈悲

    “爱玲,这世上懂得你的只有我,懂得我的也只有你。”这是他的言。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是她的语。

    以前曾有种种疑惑,读了胡兰成的文字,才懂得爱玲的选择。胡兰成聪明鬼气,他看爱玲是字句皆入心,见地不同凡俗,入又入得深,出又出得巧。而他自己的文章既有舞低杨柳,镂心月空的妩媚,又有登高望远,江天辽阔的古意。

    他的才情使爱玲变得低低的,低到尘埃里。“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这种情感,是今日那些门第、财富所左右的姻缘远不能及的,而这也与后来的离弃无关。

    女人和男人一样亦要有人崇拜才快乐,我们爱上一个,往往是爱他能够让你满足。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慈悲,所以丧失一切人世间的对与错、好与坏之准则,丧失一切所谓人生大义。

    想到爱玲对胡兰成的情,世人有种种疑惑蹊跷,都为她不值。然一切就是如此迅猛地发生了,其中因缘需要细细品味才能分明。爱人之心人皆有,而爱到深切却非常人能及的。我乍想也觉得,但后来看到“君子如响”才豁然开悟。为什么这世上有许多人,真正懂爱玲的却只有胡兰成一个?因为他也“格物致知”。

    “格物致知”是双方都要聪明,如天圆地方缺一不可,这个知是相知,彼此了解。两个聪明人在一起惺惺相惜,互为知音。没有男女之别,没有高下之分,相互交融,欢喜之情超越了男欢女爱。

    阳光之下都是男欢女爱,而知心体己却只有在高山流水之间,才能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聪明才能了解,了解才能意诚。这“诚”我解为情真意切。意诚而后心正。彼此真心相对,爱才能得以升华,而不搀杂俗世的功利。

    他初见她,恰似被惊吓了一下,大大出乎意料。倒不是惊艳,爱玲的美,不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当不起一个“艳”字。胡兰成这人狡黠也实诚,他写道:“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得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贫寒,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但她又不能使我当她是个作家。”看得我又气又笑。这个人的一只笔叫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你说他刻薄,他点得精当。你说他宽和,又实实的刻薄。

    而他毕竟是个才子,而她又不巧是个才女。大凡聪明人到一起总是免不了起斗心。且不说黛玉、湘云的芦雪庵联诗斗句,那八仙身为道家仙长,深谙冲虚之道,修为应该不差了吧,过东海还不安生,七男一女还要各显神通,斗得不亦乐乎!惹那龙王三太子眼红,闹一番惊天动地才消停。中国人真是这样喜热闹,仙俗皆同。

    想那胡兰成竟要和爱玲拼斗一番。一个女人聪明到这样的地步真是不幸,何况她又遇上了一个和她旗鼓相当的人。

    想那胡兰成定是讨女人喜欢的男子,或者他是她的劫。几次刀兵相见之后,爱玲便如那阵前遇着意中人的樊梨花一样,兀自刚强,心底早缴了械,不堪一撩了。他的才,他的人,他与她之间的意趣不尽,都让彼此大生喜悦,高傲如爱玲也臣服了。于是,“两人伴在房里,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连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亦且没有工夫。”

    曾记否,《花样年华》里的周慕云和苏丽珍躲在房间里写小说的情形,也是这样的美。想来不是着意模仿,而是爱本身就该这般静好。

    中国素来讲究才子佳人的组合,古有司马相如配卓文君,苏东坡配朝云,今有郁达夫与王映霞,徐志摩与林徽因,俱是男才女貌,看上去桃红柳绿,煞是爱人。

    只有胡兰成与爱玲这样一对,颠覆了传统。才子倒是才子,那佳人,单从容貌上看,爱玲便输了一筹,只是这“佳”字若不从美色表象上看,爱玲这个佳人,是旷世绝代的,是汉王堆里出土的白玉杯,一出世便是惊动,由不得人不赞一个“新”字,也不得不叹服胡兰成的好眼力,好艳福。

    爱玲是大脸盘,身段又高。一次胡在灯下端详爱玲时,他抚着她的脸戏谑道:“你的脸好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这时是笑语知心,说什么也不觉得难听,看什么亦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只是一个人骨子里的审美观并不易更改的,胡兰成喜欢的是尖尖巧巧的瓜子脸,小巧玲珑的身段。与其说,他对她一见钟情,倒不如说,他对她一见倾心。

    艳也不是那种艳法,惊也不是那样的惊法,胡兰成看爱玲是触目惊心的一个“新”字,从心底看去,不过是一个“知”字。



 无可奈何花落去

    从前有个女人,千里迢迢地去寻自己因政局变动而避祸在外的丈夫。她眷恋他,更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她心里还藏着一件重要的事:她知道她的丈夫有了情人,她辗转打听到丈夫现在所在,便不辞辛苦地找了去。

    她没有想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她只是想乱世清秋,我宜当和你在一起,不弃不离。或者,她又当想,我灾难之时陪着你,患难见真情,或许会对另一人她忘情也未可知。这是女人的曲款心事,旁人只能臆测,又岂能尽知?

    在旧时温州的街道上,阳光清和,他伴着她,边走边聊,她的心里头是止不住的喜悦。她说:“我自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头上望得见温州城,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着宝珠在放光。”

    一日爱玲告诉胡兰成:“今晨你尚未来,我一人在房里,来了只乌鸦停在窗口,我心里念诵,你只管停着,我是不迷信的,但后来见它飞走了,我又很开心。”这样的眷念真叫人心酸。

    她要他在自己和情人之间做个决断,可见对他未曾没有余地,甚至是把自尊骨气一齐抛闪开来。不料他旧爱未清,新欢又至。

    “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安不上取拾的话。而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而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说了堂堂皇皇的一大套话,顾左右而言其他,不过是一个男人心虚的表现而已。到底是狡辩的多,不落一字真言,叫人不值一晒。

    这样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应了两句诗:“情到浓时情转薄,而今真是不多情。”在胡兰成是刚做了三朝,彼此情不长夜未央,而在爱玲则是神仙眷侣岁月迢迢已聚首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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