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史演义 清 陆应旸-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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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高杰,这一夜,只把巡哨为名。带了几名心腹家丁,巡了一番。自己闪入内营,心腹家丁依旧打巡锣巡更去了。邢氏按住了高杰,笑欣欣地道:“我的高爷,想杀了奴家了。咱们快些干营生罢。”两个搂做一团,弄将起来。都是年少英雄,动地惊天,弄了一夜。从此夜夜弄在一处。邢氏道:“咱是舍不得你的了,你不可负心,抛闪了我。”高杰道:“咱也十分爱你,须做长久夫妻才好。想起来,流贼不是久做的。闻得皇帝肯招抚咱们,不如和你带了心腹兵丁,取便逃走。若急了,去投熊总督,有何不可?”邢氏道:“不知道熊老爷肯收留你不肯?”高杰道:“陕西张献忠,听得说已投降了,好不重用他哩。”邢氏道:“事不宜迟,快些走罢。”两个一内一外,收拾了一日。次夜只带得四十五心腹兵丁,竟逃往大名府一路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次日刘良佐知道,心下想道:“老高高见,咱们流来流去,终非了局。只是李哥相依已久,情义不薄,咱也走了,老营尽失。这是受人之托,不终人之事了。且待李哥回营,再图别往。”只得照旧防守老营,不在话下。
那熊文灿信了张献忠的真降,用为心腹。高杰先去投他,他就引见了熊总督,把高杰也留守备之职,岂知张献忠绰号八大王,流贼里第一个英雄,怎肯甘心伏小做参将,反听总兵官节制?八月间,把官兵营里军器火药,衣甲钱粮,尽数装载,杀入湖广地方去了。黄州府蕲州、麻城县一带地方,处处受兵,人人被劫。聚众只三月,已有十万,声势泡涌,比李自成更狠。报入京师,崇祯大怒。十二年己卯岁十二月,差校尉把熊文灿拿了,解到北京,发到刑部大牢里,等待差官究问。十二月就颁下讨贼恤军的诏书,自己退居便殿,减膳撤乐,穿件青袍,早晚议事,与文臣武士誓同甘苦。必要合围大举,灭此贼众。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李公子投闯逃祸 杨督师失机殒身
山山水水还依旧,唯有这乱离人瘦。遍地受摧残,肠断三更后。 巍然阁部,拥兵思斗,无计空挨永昼。一旦失军机,未死心先皱。《海棠春》
万里妖氛杀气冲,官军空说挽强弓。
刘公靖节杨公缢,三楚疆场一日空。
话说朝中的事,虽然有了明主,却少良臣。自八年九月权相温体仁参了何吾驺、文震孟回籍,九年林入阁,不久又殁了。贺逢圣、黄士俊、孔贞运入阁办事,却只顺着首相冢宰的意,莫敢异同。文震孟在苏州只是优游山水,有终身不出的意思。闲了,一悼虎丘,吊颜佩韦等五义士的墓,赋诗感愤。传入京师,又将起党人大狱。亏得天子明察。这丙子四月,文震孟暴病殁了。十年,温体仁正月特旨命归,谢升二月闲住。傅冠、刘宇亮、薛国观,俱入阁办事。杨嗣昌又督师在外,宰相倏忽去留,连崇祯一个明主,也全没主意了。流寇猖獗,反若平常事体。谁肯当心上本,去剿灭他?故此李自成扰乱河南,张献忠扰乱湖广,罗汝才扰乱山东。张献忠原与李自成有隙,在湖广自为一队,不通往来。罗汝才虽雄霸山东,自称为曹操王,却也推李自成做盟主,服他提调。人马已近四十万了。正是:
阁部匪材膺重任,寇流五省势难支。
且说河南开封杞县,有个能文能武的举人,姓李名岩。因他父亲是甲科的部属,人便称他为李公子。家私富厚,性气粗豪,大约轻财重义,是三代以下好名的人。为因连年荒旱,米麦贵不可言。大户人家有了银子,还没处去买。杞县知县姓宋,平昔极是执拗。遇此凶岁,他只比钱粮,日夜敲扑,哪顾百姓流离饿殍。
李岩心下不忍,又自恃公子、举人,就动一条陈:第一款,求他暂停免比;第二款,要他设法赈济。宋知县拂然不乐道:“上司为军粮紧急,杨阁部厉害,催饷文书雪片下来。若不征比,将何起解?必然罪及本县了。至于赈济一节,县里既没无碍钱粮,何处设法?除非地方上富家大户积有米麦的,肯出些,赈济贫民。本县只好代劳派给。”
李岩见知县话不投机,只得回家,把自己仓里米麦盘算一回,只留下本年吃用,余下二百多担,尽数给散与本甲的穷民。个个沾恩,人人感德。那时就有一班无赖好事的,纠五合十,向他本甲富家大户,引李公子为例,登门吵闹,要他发粟济贫。口口声声,要抢米,要放火,不肯干休。那有势力肯出尖的去禀宋知县,求他出示禁戢。宋知县心里正怪李公子多事,忙出一面硬牌,传谕:“速速解散,各图生理。不许借名求赈,恃众要挟。如违即系乱民,严拿究罪。”百姓群聚拢来,把硬牌打碎,又打差人。差人奔脱,来回复宋知县。
百姓约有千人,拥到县前,乱嚷乱叫道:“我们左右要饿死了,不如大家抢抢罢。”宋知县着了忙,去请李公子商议。李岩劝知县出一暂免比较的告示,并劝各家大户,各出米麦,减价官粜。宋知县只得依他,出了一张告示。众百姓道:“我们散是散了。三五日后,若没处籴米买麦,我们少不得再来和太爷总算账。”说毕,一哄大家散了。差人进衙回复了,宋知县越恼起来道:“这都是李举人发粟济贫,掠美市恩,以致百姓作乱。况且三五日后,若没人赈济,这乱民终不肯干休,不如备了文书,申报上司,凭上司如何主张。”遂连夜申备了一角文书到河南按察司,道:“举人李岩,谋为不轨,私散家财,买众心以图大举。打差辱官,不容比较。诚恐滋蔓难图,祸生不测。乞申抚、按,以戢奸宄,以靖地方。”按察司一面据县申文抚、按,一面批县,密拿乱首举人李岩监禁,毋得轻纵。宋知县奉了上司批文,竟把李公子拿禁在狱。
百姓纷纷地都道:“李公子为了我们,今反累他吃官司,于心何忍!不如劫了牢,放他出来,一齐杀了害民的狗官。一则救了李公子,二则出了这口鸟气。”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顿时聚了千人。杀入县衙,先把宋知县砍为数段。家属躲的生,遇的死。杀了一回。另有一班杀入牢里,放了李岩,并久滞狱底的囚犯。又有一班往仓里劫仓,库里劫库。惊得县丞、典史,不知跑往哪里去了。
李岩向众为头的道:“我虽被监禁在狱,见了上司,自有一番话说,料不至死。你众人固是好意,但如今杀了知县,劫了牢,劫了仓库,都是为我起的。难道这样大事,我免得一死?连你众百姓,也都不得干净,毕竟扭做乱民,一个也走不脱。我有一计,除非投了李闯王———他势头大,兵马多,暂全偷生,再作道理。”众人齐声道好。都去收拾细软,带了家小,车的车,马的马,骡的骡,走的走,跟了李岩出城。李岩又叫兄弟李牟———也是个好秀才,押了家眷先行,在三叉路口相等。把城里屋舍,齐齐放起火来,烧得七零八落。次日县丞回来,存下只衙役数十人,百姓二三百,空荡荡一个杞县。只得备几角文书,申报上司府县去讫。哪知李岩投了李自成,做了他的谋主。正是:
贪酷县官无见识,致令良善作强徒。
李岩见了李自成,就劝他假仁义,禁淫杀,收罗人心,方可图得大事。又荐了同年牛金星,是河南乙卯科举人,素有诈谋。招了他来,就封为右丞相,军中都呼为“牛丞相”。牛金星又荐一术士宋献策,是永城县人,面狭而长,身不满三尺,右足跛,出入以短拐自扶,人皆呼为“宋孩子”。几年前曾在北京海岱门卖卜,又会起河洛数。他见了李自成,袖中取出一数来,进上道:“十八孩儿当主神器。”李自成大喜,封他为军师。其余如钦天监博士杨承裕,拔贡生顾君恩,李岩相识的刘宗敏,投降的不计其数。
兵势越盛了,思量去围汴梁。李岩先遣心腹,扮作商贾,四散传布说:“李闯王仁义之师,不杀不掠。”又编成口号,教小儿们歌唱。一时都学会了,各处唱道: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各州县愚民信为实然,唯恐李闯王不来,望风投降。罗汝才自称曹操王的,也领兵来会。合兵围了汴梁。李自成日日索战,城中只是固守。原来督守汴梁的,是神箭陈永福,与游击将军左明国。围到第七日,李自成带了众将,正在承明门下扬威耀武,陈永福在城上看得真切,飕的一箭,正中李自成右眼。大痛无声,跑马回营,大败一阵。各营坚守,数日不出。李自成竟瞎了一眼。督师丁启睿,带了虎将左良玉、虎大威等,集兵往朱仙镇。遇了李自成手下刘宗敏、李过,大杀一阵,贼兵大败。李自成只得拔营,往山东去了。不在话下。
那张献忠正在湖广,连破十州县,所向无敌。丁启睿且守河南。杨嗣昌上本,要拨大将左良玉帮他救楚。李自成、罗汝才分兵南下,败官军于枣阳,声势复盛。再回河南,遇秦巡抚兵在襄城。罗汝才匹马当先,杀得官军大败南走,掳得甲兵火炮。乘势破归德,占其城。朝廷闻报,把丁启睿革职候勘。李自成提兵再围汴梁,官军又大败于水坡。壬午五月,决黄河之水灌汴梁城。周王在城里正大出帑金,募壮士守城,不料黄河之水骤至,一城人尽为鱼鳖。李自成等也立脚不牢,依旧往南,将与献忠合军。周王乘船逃避,十人也只好存三四人罢了。百姓十人,只好存一人。真天地间一大奇厄。有诗为证:
黄河之水天上来,一决不收如奔雷。
凭他善良不淹死,葬身鱼腹真堪哀。
且说湖广各府,已被张献忠残破数十处。十月,又破了襄阳,楚襄二王无不被害。王府眷属,杀的杀,掳的掳,真正可怜。杨嗣昌尚拥兵在省城,初闻崇祯皇帝准他荐叙左良玉战功的疏,加良玉太子太保,赐蟒玉,挂平寇将军印,恰好良玉兵马,也将到省城了。忽闻报襄阳已破,楚襄二王俱被杀,这惊可也不小。自说自唿道:“罢了,罢了。我以阁老督师,何等重任,亡师麋饷,积有岁月。今兵溃襄阳,二王死难,我进不能,退不可,少不得是个死。”叹息了一会,遂拔刀自刎。
报入京师,崇祯大怒道:“左良玉不早救襄阳,以致失陷,降爵三级,夺其官职戴罪立功。”左良玉之部下,无不嗟怨道:“既非败阵,又闻命即行,未尝逗留,何故降夺?灰了我等血战的心肠。这都是台省的本,激怒了天子。我们何苦出死力,替朝廷上阵?”左良玉再三勉以忠义,到底人心懈弛了。因此张献忠兵马,越越抖擞精神,长驱席卷。汉、黄、荆、岳几府,相继失陷。桂藩预先出走,惠藩闻风奔逃。湖广巡按刘熙祚,武进人,字仲缉,号劬思。乡科出身,以循卓,升任此职。闻得二王出奔,亲督水兵庇护。二王急走,贼兵追之甚急。刘熙祚遣中军官护二王星夜前行,自己入永州城,为死守计。谁料先有奸细埋伏城里,里应外合,开门纳贼。把个忠义的刘巡按,被他拿住了。闭在永阳驿里。再三谕降,只是不屈。题二诗在壁上道:
倥偬军旅已逾年,家室迢遥久别颜。
岭北骷髅惊作垒,湘南宫殿倏成烟。
鹃血不沾无冢骨,乌啼偏集有狐田。
死生迟速皆前定,坚此丹心映楚天。
故园隔别又经年,今颜非复昔时颜。
山川草木皆含泪,貔虎旌旗尽作烟。
老妇漫劳寻蝶梦,儿孙切莫种书田。
苌弘化碧非奇事,留取孤忠回九天。
过了几日,贼众把刘熙祚押去。那时张献忠偶在一个小县,叫作宁乡县,又闭他在一冷室。刘熙祚料不免死,又作辞世一绝句道:
人逾五十不为夭,一世功名今日了。
精忠血愤九霄云,万古乾坤终不老。
后有书数行在壁上道:
生趣独浓,贻羞天下后世;死关能破,留馨宗党子孙。刀锯在前,鼎镬在后,莫谓可忧可惨;天地在上,鬼神在前,唯有勿惧勿挠。烈胆义肝,自有生来赋予已定;忠君报国,从学问中体勘得真。临难日,有半点儿女情,便俯仰不前;见危时,有十分忠义念,始指心肯剖。白刃可蹈,青史堪传。
张献忠又遣人谕令归降,刘熙祚大骂不屈,被杀于宁乡县学孔庙中。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众阉开门迎闯贼 群忠靖节报君恩
世界掀翻,幺麽思占黄金殿。文臣武弁,你面看咱面。 逆阉开关,诱贼何须线。忠心见,投缳赴井,各自寻方便。《点绛唇》
落日横云城影长,旌旗闪闪动崩墙。
内臣款贼先希宠,文士遭殃半落荒。
金殿昼开飞晓雾,瑶宫晏寝失朝阳。
忠良累累归泉路,追伴君王聚一方。
话说崇祯年间,阁老倏用倏废,人也看得阁老是易得易失的了,谁肯如张江陵任劳任怨,替国家干事。只有温体仁做了八年阁老,又是四年首相。自崇祯三年入阁。京师童谣就说,“崇祯皇帝温阁老。”取温瘟同音的意思。崇祯七年,做了首相。京师童谣又说,“崇祯皇帝遭温了。”也取温瘟同音。大是不祥之兆。从此用人全然不妥,流寇猖獗。督抚是何等重任,放着一个素号知兵,万里长城的阁部孙承宗,妒忌他不用。放着一个首先勤王,北兵远去的兵部范景文,只用他做南京闲散地方的尚书。反用那闻清兵逼近京城,畏怯不前恸哭不敢行的杨嗣昌,虚糜岁月,养成贼势。十年,体仁特旨回籍,薛国观当国,又不济事。十四年五月,才复召周延儒入朝,有些担当,不比温的执己见,薛的徇人言,把范景文起出来,做了工部尚书,但不是掌兵权的要地。知兵的史可法,升了南京兵部尚书,也只可防御一面。贵州杀苗贼素有名的马士英,起他出来做了凤阳巡抚,也只可保护陵寝。虽觉得渐渐有用人机栝了,哪知十五年,清兵再入内地。崇祯特命周延儒以宰相督师,断其归路。后来科道官纷纷说他受了贿赂,放他出口。因此五月加封太师赐归,十二月拿到京师,勒令自尽。是陈演当国了,晓得什么用人剿寇。一个全不知边情、兵事的张缙彦,用他做了兵部尚书。黜陟任心,功臣夙将,人人解体。
添注尚书孙传庭,教他总督直省兵马钱粮,专在河南北剿堵。被李自成手下大将刘宗敏,用诱兵的计策,把新掳良民充为头阵,让官军连连赢了。孙传庭便十分轻敌,上本刻期平定流寇。哪知被刘宗敏伏兵四布,贺锦、辛思忠、谷可成、刘希尧、任继荣十余员骁将,候孙传庭兵入伏中,一声炮响,齐齐杀出,官兵大败。孙传庭单骑逃去,不知何去。正是:
百里兵荒断人影,猛军得志性如龙。
其时马士英在凤阳地方,倒也善能布置。原是熊文灿招抚的高杰、刘良佐,士英都提升总兵。又有个好汉黄得功,向年流落了,买几头驴子,在路赶趁度日。有贵州举人杨文骢、周抑新上京会试,在浦口雇了他的头口,也不知他是条好汉。行过了闵山一带,忽遇了响马强盗,共五六人,贵州读书的,也都晓得些弓马,正待迎敌,黄得功大叫道:“爷们莫动手,让咱去了当他罢。”此时已有坐头口的管家,跳下驴来了。黄得功也不卸行李,连驴和行李约有二百斤重,提在手里,就如提个被囊一般,往响马身上乱打。那一班响马忙叫:“休打!休打!我们下来和你讲话。”黄得功哪里肯听他,只是打去。众响马一齐跳下马来,拜倒在地道:“老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