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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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想知道,请太后详示。”
“咱在想,这位张先生脑瓜儿怎么这么好使,那么多枯燥的数字全都记得,张口就来,连哽都不打一个。仅这一点,就可以断定你是个忠诚为国勤勉政事的人。”
“太后过奖了。”
“咱说的是实情,”李太后感叹道,“当皇上的,最怕大臣文恬武嬉,有张先生作文武百官的楷模,皇上再不用担心朝局了。”
张居正心底明白,太后嘴上说的是皇上,其实最担心朝局的是她自己,便回道:
“皇上年纪虽小,但志存高远,可以料定他长大之后,必然是一个英明君主。”
“但愿如此,”李太后心存感激,投向张居正的目光也就更为大胆,“天底下的母亲,有谁不想自己的儿子成器?咱身为太后,这份担忧更不同常人,幸好钧儿在张先生的教导之下,虚心好学,勤研政事,已有一个好的开端。”
张居正赶紧纠正:“臣不敢教导皇上。”
“老师对学生,不是教导又是什么?”李太后真情流溢,感叹说道,“作为母亲,咱看得清清楚楚,对钧儿的成长影响最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隆庆皇帝,另一个就是你!”
“太后!”张居正不知所措喊了一声。
“张先生不必紧张,这是咱的肺腑之言,没有半点虚假.咱毕竟是太后,在这个身份上,还用得着虚情假意巴结人吗?”
李太后火辣辣的目光,灼得张居正浑身不自在。但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哽咽答道:
“太后如此器重下臣,臣无以为报,当结草衔环,誓死效忠皇上。”
同刚才议论国事慷慨陈词相比,这张居正好像换了一个人,面对首辅的这份拘谨,李太后仰面吁了一口气,又问:
“张先生,你觉得太后不像一个女人么?”
“不……”张居正语塞了。
“不,不什么?”李太后追问,不等回答,她又问道,“你觉得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太后端庄贤淑。”
“还有呢?”
“太后美而不艳,媚而不妖。”
“这是张先生的真心话?”
“是真心话.”
张居正已是浑身燥热,嗓子干得冒烟,却又想不到喝水。李太后看着他的窘态,忽然有了一种很大的满足感,说道: “骆宾王的《讨武望文》,骂武则天‘入门见嫉,狐媚偏能惑主。’这是穷酸文人的谰言!狐媚是女人的本钱,天底下没有不吃鱼的猫儿,也没有不喜欢狐媚女子的男人。张先生你想一想,皇帝身边美眷如云,后宫嫔妃尽是佳丽,你若不狐媚,又怎能技压群芳而获宠?不能获宠,作为一个女人,你岂不要把一盏青灯
守到白头?当然,狐媚只能作为获宠的手段,若要固宠,还得端庄贤淑。所以说,狐媚与端庄,乃是一个女人的两面,二者不可偏废。”
这一番奇论,张居正闻所未闻。不过也让他就此找到了李太后当年在后宫脱颖而出的理由。他觉得眼前这位年不过三十的美丽太后不但可敬,而且可爱,不免由衷赞叹:
“太后真乃巾帼英雄!”
谁知李太后不领情,把嘴一噘,讥道:“张先生,你这一评价,咱就俗了。”
“啊?”
“想当英雄的女人,那还叫女人吗?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要能够博得男人的欢心。”
张居正的心怦然一动,他看到李太后眼光中有某种企盼,便小声言道:
“太后作为一个女人,也许寂寞了一些。”
“是啊,”李太后的心思被勾动,只见她眼眶中溢出晶莹的泪花,感叹道,“作为女人,咱有七情六欲,但作为太后,咱又不能不把这些七情六欲扼制下去。”
“太后母仪天下……”
张居正本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出口又觉得不像,便打住了。这时,只听得门外有一声轻轻的咳嗽。
“谁呀?”
“是咱。”
冯保的声音,他出去喊人,本用不了这长时间。但他看出李太后有单独与张居正多呆一会儿的意思,就在外头磨蹭了半天。
“人带来了吗?”李太后问。
冯保隔着门答:“带来了。”
“进来吧。”
门被推开,冯保一让身子,让一个穿戴入时的年轻女子打前走了进来,张居正注目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宠爱的玉娘。
“怎么会是你?”张居正情不自禁站起身来。
玉娘也看到了张居正,但来不及打招呼,只见冯保指着李太后对她言道:
“这是慈圣皇太后。”
玉娘赶紧跪下磕头,李太后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吩咐赐座,然后笑着问张居正:
“张先生,没想到吧?”
“臣……”张居正脸色燥红,不知说什么好。
却说在前几日的一次闲聊中,李太后从冯保口中得知张居正宠上了一位叫玉娘的小女子,她顿觉好奇。在她的印象中,张居正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没有想到他也会花前月下情意绵绵。今天上午到了大隆福寺后,与张居正谈话时,她突然灵机一动,想把玉娘找到这里来见上一面,于是在中午用膳时偷偷吩咐冯保派人去办这件事。
乍一见玉娘,李太后惊叹她的美貌,看她走几步路儿,袅袅娜娜,却没有轻薄之态,又问了她几句闲话,无非身世籍贯之类,玉娘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应对无误,心中对她已是产生了几分好感。看到张居正在一旁局促不安,李太后笑道:
“张先生,听说你身边多了一位玉娘,咱就想看看是何等的一个标致人儿,所以今天就让冯公公去积香庐把她请了来。”
张居正一听李太后什么都知道,心里头有些紧张,不安地答道:“臣行为不检点,有失大臣风范。”
“先生不必自劾,”李太后以少有的亲热语气说道,“咱这个太后不是呆板之人,前些时,看到张先生为国事如此操劳,咱还寻思着,在宫里头选一个才貌双全的宫女赐给张先生,让她好好儿的侍候你。谁知宫女还没选出来,这位玉娘倒捷足先登了。这是好事,你不要自责。”
“谢太后。”张居正心存感激。
“玉娘,你过来。”李太后忽然喊道。
玉娘起身走到李太后跟前,李太后拿起她的手摸了摸,又看了看她的一双扑闪闪的杏眼,白皙圆润的下巴颏儿,叹道:
“看你这副长相,也是个有福的人,跟着张先生,不致败他的运。”
“多谢太后夸奖。”玉娘蹲了个万福。
李太后朝张居正瞥了一眼,又对玉娘说:“咱若不是太后,肯定就要起你的醋意儿,玉娘,从今天起,你就算从我身边选拔的宫女,好好服侍张先生,不可耍娇使性子,你记住了。”
“奴婢记住了。”玉娘羞涩地一笑。
“记住了就好,没事儿的时候,咱会宣你进宫拉拉嗑子的。”李太后说着,又问,“听说你很会唱曲儿?”
“奴婢学过几支。”玉娘谦虚地答。
“现在,你给咱唱一支吧。”
“不知太后要听什么?”
“你这妮子,正是怀春的年龄,你就拣怀春的曲子唱一支吧,张先生,你说可好?”
“臣听太后的。”
说话间,冯保让人将玉娘随身带来的琵琶拿进来,玉娘略一沉思,就捻指弹唱起来:
念多情,抛不掉他的情意儿厚,
清晨起闷悠悠,桃红纱帐挂金钩。
孤孤单单无陪伴。
懒对菱花怕梳头。
热扑扑的离别恨,把奴的魂勾。
谁能够把情留、把情留?
背地里,奴的泪双流。
奴是一颗实落心,
生生教你温存透。
温存透、温存透,
可恨奴家无来由,
梦赴阳台把佳期凑,
醒来却是孤孤单单在绣楼,
看天边,残月如钩……
玉娘唱的是《岭儿调》,凄切哀婉。唱着唱着,她已是泪流满面。冯保在一旁观察,只见张居正眼睑低垂,负疚之情已在脸上显露。而李太后受到的感染更深,几颗晶莹的泪珠,正滚动在她的发烫的脸颊上。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 十 回 伤太爷承差闯大祸讨见识御史得奇闻
长江冲出西陵峡口,从宜昌至嘉鱼一段称作荆江。除了这一条从西南流来的荆江,还有一条从西北流来的汉江。两条江犹如穿越千山万壑的两条巨龙,进入楚地之后,便一下子把围追堵截的大山甩在身后,扑向坦荡荡的千里沃野,在重重稻浪与叠叠荷花之间,作大气磅礴的逍遥游。“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杜甫船出南津关,不免生出这样的浩叹,而放置这苍茫万顷的沃野,便是素有鱼米之乡称谓的江汉平原。江陵城坐落在江汉平原的腹心,荆江边上。据南朝刘宋时代盛宏之先生所著的《荆州记》所载,江陵城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近州无高山,所有皆陵阜,故名江陵。”楚国当年的国都纪南城,距现在这座江陵城不过二十余里。楚成王在荆江边上建了一座华丽恢弘的江渚宫和通往纪南城的官船码头,便是江陵城最早的建筑。从那以后,历代
王朝在这里或建都立国,或封王置府,江陵城因此成了天下名城。它东连吴会,南极潇湘,北据汉沔,西通巴蜀,居江汉之间,为四集之地。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把天下分为十三州而治,其中就有一个荆州,府治设在江陵,因此江陵城又叫荆州城,一城二名,沿袭至今。历经汉唐,江陵城已成了长江中游最大的政治经济中心。与长安、洛阳、开封、益州、南京、扬州、苏州、杭州、大同等并列为中国十大商业都会。史称“江左大
镇,莫过荆、扬”,这荆州城汉唐时的规模在扬州之上,成为中国南方湖广地面上第一大都邑。每逢一次朝代更替,便不可避免地要进行一场战争,荆州城也是屡建屡毁。到了明代的嘉靖年间,荆州城的规模虽然比盛唐时期要小一些,常住人口仍有十几万。须知那时江南第一繁华地的留都南京,常住人口也不过二十万左右。荆州城东西长,南北短,呈不规则椭圆型。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密匝匝儿挤了上千家店铺。东门外的江津口,就是当年楚成王修建官船码头的地方,如今成了长江最繁华的港埠之一。每天在这里停靠的来自长江上下各个州城的商船,大大小小数以千计。一到晚上,“气死风”的船灯次第点亮,闪闪熠熠,密如繁星,把江津口一带十多里的江岸,照耀得如同白昼。商人们都涌到城里来消遣,开酒楼茶坊的,说书唱戏的,测字打卦的,做皮肉生意的,甚至拉皮条的,都能轻轻松松赚到货真价实的银子。天长日久,荆州城中的殷实富户就多了起来。有了钱就教育子女读书,读书人一多,城中风气自然就会雅起来。所以,荆州城在世人眼中是“琵琶多似饭钵,措大多过鲫鱼”的衣冠薮泽锦绣文华之地。
眼下正是阳春三月,江汉平原上草长莺飞万紫千红,已是一派生生机勃勃的仲春气象。这荆州城中,也是绿柳烟花芳菲一片。这时节长江中下游地区多雨,但今天却是一个难得的晴天,绚丽的朝霞挤走了蓝灰色的沉云,天上地下,到处都是明媚生动:荆州城中的大街上人流熙熙——春时一刻值千金,赶早儿办事的人,无论是为生计还是应差,莫不步履匆匆。在这些子忙人中,却也有一双悠闲的脚步,此刻正朝小北门的玄妙观走来。
这人头上戴着一顶银丝起箍两片瓦的青色阳明巾,身上穿了一件细白布衬里大暗团花起底的宝蓝锦丝面料的罗衫,脚上穿了一双月白布袜儿,外蹬一双白底黑帮的浅口布鞋,瞧这身打扮,倒有几分硕儒的气质。路上行走的人见了他,都会连忙避道,躬着腰打招呼:
“张老太爷,你早!”
“早。”
张老太爷嘴上答着,脚下并不停步。听得身后有人问:“这是哪位张老太爷?”有人答:“唁,连他你也不知道,这就是当今首辅张居正的令尊大人。”在荆州城中,张老太爷每天都能听到这种议论,他已经习惯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张文明老太爷离这个“古来稀”只差两个月,年寿虽高,但他精神矍铄,全然没有一点点草霜风烛的光景。若说他本人这一辈子的前程,实在是蹇滞得很。二十岁上考中秀才当了一个府学生,娶妻生子,倒也风光了几年。兹后一连赶了十几场乡试,却是一场也未曾中得,真个是屡考屡败屡败屡考。到后来,儿子张居正长大了,与他同为府学生,父子二人同去武昌乡试,儿子高中第一,他仍是个落第秀才。儿子在京城的官越做越大,他在乡下读各类策文试帖是越读越老。最后一次赶考是五十九岁那年,仍是个名落孙山的结局。看看已是六十岁的人了,揽镜自照白发如霜,只得长叹一声言道:“前程,命也,与读书无涉。”从此算是彻底断绝了仕途之想,辞了学宫泮池弃了举业,回家来安享晚年。虽然从此一提文战他就心惊胆战,但亏得儿子张居正争气,把他失掉的东西加倍地挣了回来。
长寿老人大都有早起的习惯,乡里种田老汉,顶着启明星放牛吃露水草或侍弄菜园子。权势人家里的老太爷,早上起来,在院庭花园里打一趟太极拳,或提着鸟笼子溜溜鸟儿。张文明不好这两样,只要不刮风下雨,他每天早起的功课,就是沿着荆州城的大街小巷走一圈。他每天溜达有一条固定的路线:他住在东门,从家里出来折向城中的十字街,那里有一座关帝庙,从关帝庙往北走到靠近小北门的玄妙观,再从玄妙观往西,走到大北门跟前的铁女寺,从铁女寺往南到文庙,又从那里向东拐回来,经十字街回家。这一趟转下来五六里路,大约个把时辰。每天早上这么一圈,张文明一天身体通泰。
今天乃雨后初晴的好天气,张文明在两个家丁的陪同下,优哉游哉走到玄妙观门口,冷不丁斜刺里冲出一人,“扑通”跪倒在他面前,嘴中哀哀喊道:
“张老太爷,你可得给我做主。”
唬得张文明倒退一步,定睛一看,是张家台子老乡亲李老汉。张家台子在荆州城东门外八里处,张文明的老家就在那里。张居正嘉靖二十六年会试考中进士后,父以子贵,张文明便携家带口搬进城里住了。先前住在这玄妙观附近,隆庆元年,张居正被晋封为文华殿大学士并进入内阁,身价陡涨,拍张文明马屁的人骤然多了。在众多地方官热心筹划帮衬下,加之儿子从北京也带了些银钱回来,几头一凑,张文明盘下了东门大街上的辽王府。隆庆二年,住在荆州城中的辽王朱宪炜因被人告发谋反而被废为庶人,且拘押致死。他的家产充公,包括荆州城中这一座朱梁画栋楼阁崔嵬的辽王府。张文明的父亲张镇曾是辽王府的一名护卫,帮辽王守门礅守了十几年。没想到物换星移人事代谢,当年显赫不可一世的辽王沦为死囚,而他的护卫的长孙却成了皇帝身边的大学士。从此,辽王府变成了大学士府,街邻们喊惯了的“张爹爹”也升格为“张老太爷”,成了荆州城中第一号名人。张文明虽然地位崇升,但架膀子摆谱儿的事,只在地方官员面前做做,碰到一块儿捏泥丸子掏鸟窝儿长大的老乡亲,他还是客客气气不端一点架子。这会儿,他被李老汉的一跪弄糊涂了,急忙问道:
“李爹爹,你这是为么事?”
李老汉比张文明小一点,却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看他枞树皮一样粗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