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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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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昨夜戚继光进京之后,张居正便把兵部尚书谭纶、兵科给事中纪可观等相关官员找到他的家,连夜商议处置策略。从首辅家出来已交了二更,纪可观按张居正的要求,通宵未睡赶写一份弹劾王崇古的奏折。在场的言官们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故追问:“首辅找你做什么?”
     “出了大事了。”纪可观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张居正的大轿已经抬进了广场,他慌忙说了一句,“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说罢避向一边。
     寅时三刻,例朝时间到了,随着三声鞭响,众官员迅速序班完毕,小皇上朱翊钧在皇极门金台御幄中升座,待必须的仪式演过之后,朱翊钧扬起他银铃般的嗓音,对身边内侍说:
     “传鸿胪寺导引官。”
     内侍立忙走出金台,高声唱喏:“传鸿胪寺导引官——”
     立刻,一名身着五品官服的鸿胪寺导引官滚葫芦样跑进金台,朝御座纳地便拜,喊道:
     “臣孙起礼恭见皇上。”
     朱翊钧正襟危坐,睨着俯在阶下的孙起礼,问道:“今日早朝,可有官员缺序?”
     孙起礼答:“启禀皇上,共有六十九名官员没有参加例朝。”
     “是何原因?”
     “臣不知道,”孙起礼答罢又觉不妥,于是补了一句,“大概是畏冷。”
     朱翊钧沉着脸说:“朕不畏冷,元辅张先生、次辅吕调阳都不畏冷,不参加例朝者都是何人,胆敢藐视朝廷大法,嗯?”
     金台两厢高官,听了都噤若寒蝉,他们明显感到,这位小皇帝比起他的父亲要严厉得多,这多半是张居正调教的结果。伏在地上的孙起礼,也是半句话都不敢回答。
     “孙起礼,朕再问你,缺序者可有三品以上官员?”
     “没有。”
     “四品呢?”
     “也没有,”孙起礼畏葸答道,“有两个五品官,一个是御史付应祯,另一个是太仆寺副卿张佑龙。”
     “冯公公传朕旨意,将这两人罚俸三月,剩下的统统罚俸一个月。”
     “奴才领旨。”在御座之侧的冯保回了一句。
     朱翊钧挥手让孙起礼退下,又问坐在御座左侧的张居正:“张先生,这样处置是否得当?”
     张居正看了看两厢鹄立的高官大僚,欠身答道:“皇上宽仁,对缺序例朝的官员,只是小惩而已。”
     “应该如何?”
     “对例朝缺序者,皇上必说一句‘着锦衣卫打着来问’,这是前朝定例。”
     “朕知道了:”朱翊钧旨意既下不便更改,便转入下一个程序,他又问,“各衙门有何事要奏?”
     按奏事系列,理当吏户礼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门依次排之。今儿个次序却被打乱,通政司一名负责安排奏事的官员出班禀道:
     “启禀皇上,蓟镇总兵戚继光有急事上奏。”
     “戚继光?”朱翊钧问张居正,“元辅,戚继光不是在蓟镇么,他怎么也参加例朝。”
     张居正答:“不在例朝之列的官员,若有急事大事上奏,亦可破例。”
     “好,那就宣戚继光人见。”
     随着唱班内侍“传戚继光——”的一声锐喊,只见候在皇极门外的戚继光大步流星走到金台御幄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跪下,高声奏道:
     “蓟镇总兵三品武官戚继光叩见皇上。”
     小皇上很喜欢戚继光的英武之气,把他端详了一会儿,才启口问道:
     “戚将军,你有何急事要奏?”
     “臣请皇上看一件东西。”
     戚继光说罢,将随身带来的那件破棉袄双手举过头顶,一名小内侍将它接过转呈小皇上。
     朱翊钧伸头来看,惊问:“戚将军,你让朕看一件破棉袄是何用意?”
     “启禀皇上,这是今年咱蓟镇兵士换季的棉衣。”
     “刚换的棉衣,怎么如此破旧?”
     “皇上问得好,这棉衣布似鱼网,棉如芦花,都是发霉的劣品,”戚继光说着猛地抬起头来,望着皇上目光如电,愤懑说道,“皇上,臣领带的士兵,就因为穿了这样的棉衣,前天一天,在古北口长城上,就冻死了十九名。”
     “啊!”朱翊钧闻言色变,竟霍然一下站了起来,急切问道,“你是说,兵士冻死了?”
     “是。”
     朱翊钧脸色涨红,他看了一眼张居正,只见这位美髯师相也正目不转睛盯着他。他躲过那目光,步下御座,走到戚继光跟前,焦灼问道:
     “这棉衣是谁做的?”
     “是王崇古大人发下来的。”
     “传王崇古!”
     “回皇上,王大人还在蓟镇。”
     “令他火速进京!”
     “是。”
     冯保正欲传旨,张居正一旁插话:“皇上,戚将军的话尚未说完。”
     “你接着说。”
     朱翊钧原地踱步,近前的大臣都看得真切,尽管眼下正值三九严寒飞雪飘洒,可是小皇上嫩白的脸上已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戚继光并不看皇上脸色,兀自奏道:“臣已调查得知,王崇古大人把蓟镇兵士的换季棉衣,全都交给武清伯李伟来做。”
     “什么,是武清伯做的棉衣?戚将军,你没有搞错?”
     “回皇上,千真万确!”
     刚刚由冯保搀着回到御幄中坐下的朱翊钧,顿时瘫得像个泥人,冯保眼见情况不妙,大喊一声:
     “退朝!”
     刚翻卯时牌子,停了半个时辰的雪又开始下了起来,紫禁城内一片混沌迷茫:退朝的小皇上心思重重地坐在暖轿里,戚继光满脸悲愤的样子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方才在金台御幄中,他虽然心神不宁举止失措,但被冯保等一班内侍挟裹着退朝时,他仍不忘让内侍把那件破棉衣拿上。如今坐在暖轿中,他将这棉衣反复翻看了好几次,只觉得心里头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暖轿刚抬进乾清宫大门,他就拼命地蹬轿板嚷着停轿。抬轿的火者不敢违抗,便在铺着积雪的砖道上停下了。朱翊钧手拿那件破棉衣下得轿来,踉踉跄跄走了几十步路,到了乾清口门口长廊,他犹豫了一下,便放下登廊入室的念头,而是刷地一下在雪地里跪下了,口中高喊:
     “母后!”
     每逢例朝,李太后都会陪儿子一道起床,儿子上朝了,她盥洗梳妆一番后,就会开始她每日的功课——焚香抄写佛经。这会儿她刚抄了两张笺纸,听得儿子呼唤,她忙搁笔出来,忽见儿子挺身跪在雪地里,手上举着一件白花花的破棉衣。
     “钧儿,你这是干什么?”李太后惊问。
     “母后,……”
     朱翊钧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双手把棉衣递给母亲,仰着头已是泪流满面。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二十回 老国丈上吊为避祸 小玉娘哀告救恩公




     送走最后一拨求见的官员,天色又已黑尽,张居正揉揉发涩的眼睛,正欲唤轿前往积香庐,忽见一个人悄没声儿的走进了值房。他定睛一看来者是冯保,忙起身迎坐。冯保一边跺着脚上的雪花,一边脱下貂皮斗篷,说道:
     “张先生,咱就知道你还没走。”
     “你怎的知道?”张居正笑着问。
     “出了这大的事儿,你走得脱么?”
     冯保说着便坐到张居正对面的黄梨木太师椅上。张居正听出冯保的话外之音,便随话搭话问道:
     “冯公公带了什么好消息来?”
     冯保明白张居正问话的意思。却说戚继光御前告状的消息,不消半日就传遍了京城。一个身经百战威震敌胆名倾朝野的大将军,告的是当今圣上的外祖父,被人誉之为“天下第一皇亲”的武清伯李伟,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件事更刺激?一时间,无论是街头巷尾还是各大小衙门,都沸沸扬扬地议论这桩新闻。有为戚大帅叫好的,有为戚大帅担心的,也有人认为戚大帅这是小题大作故意与武清伯过不去的。更有人猜测这件事后头的“玄机”,官场上的人都知道,多少年来,戚继光一直是张居正的座上宾。若没有张居正在背后撑腰,戚继光哪敢捋虎须犯上?兵士在长城上冻死,这件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戚继光完全犯不着为这点破事得罪武清伯。他之所以敢冒这个险,肯定背后别有所因。让人最容易联想的,便是张居正要借助这件事情拿皇室开刀了。自今年春上皇上颁旨添征子粒田税课,所有的皇亲国戚便与张居正交恶。这些王爷侯爷驸马爷,哪一棵树底下,不聚着一群猢狲?哪一个猢狲又不是看主人眼色行事?因此,张居正每一新的举措推出,都会招来一片反对之声。此情之下,张居正常常有石头缝里射箭——拉不开弓的感觉。他想利用“棉衣”事件治一治武清伯李伟,以求收到杀鸡嚇猴的功效,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戚继光当着众多部院大臣的面,把小皇上撑得不下了台。这件事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大家都拭目以待。
     大凡宫里头出了大事,第一个忙得脚不沾地的便是冯保。今儿个早朝之后,冯保先是在乾清宫帮着皇上向李太后禀报金台发生之事,尔后又猴儿巴急赶往万安胡同的武清伯府邸,捣腾了一天,身子累散了架。他眼下摸黑跑来内阁,原是有重要的情况前来通报。他从张居正的眼神里看出一丝急切,便有心撩拨他,他搓了搓被冷风吹僵的脸,绕弯子说道:
     “张先生,不是咱数落你,你的心也着实狠了些。”
     张居正一愣怔,问:“冯公公,此话从何讲起?”
     冯保道:“听徐爵讲,你昨夜里对游七动了家法,把游七打得遍体鳞伤,徐爵去看他,他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是有这事。”张居正一提这事就窝火,沉着脸说,“这个家伙背着我和官场里的人勾勾搭搭,简直无法无天了,不给点厉害,就刹不住歪风。”
     “教训教训也是可以的,但又何必这么认真,”冯保趁机劝道,“这世道儿上人心险恶,想找个贴心的管家不容易,依老夫看,这游七对你还算忠心,你叫他向左,他就不敢向右,大节不亏,这就是好人。”
     张居正对冯保这席话不以为然,加之他平日对徐爵的张扬早有看法,于是委婉回道:
     “对身边的人管教不严,终究会酿成大祸,不谷不是说游七就已做下了坏事,但须得防患于未然。”
     “老夫今天看吏部给皇上的奏折,那个孟无忧已被贬官两级发配云南,张先生真是铁面无私啊!”
     “常言道,政如冰霜,奸宄消亡;威如雷霆,寇贼不生。不谷真的想当一个铁面首辅,惟其如此,不谷才能做到不负天下。”
     冯保不喜听空落落的大话,于是摇摇头,讥道:“不负天下,但你负了友亲、亲情。张先生,人毕竟有七情六欲。你对属下要求严一些原也无可厚非,但不要太苛刻,否则,谁还肯替你鞍前马后地效命呢?”
     张居正听出冯保话中有借题发挥的意思,但他不肯于此深究,而是吁了一口气笑道:
     “冯公公,多谢你赐教。未必你冒雪冲寒摸黑赶来,就为了与不谷商讨家政?”
     “哪里哪里,老夫的正事儿还没说呢。”冯保正后悔方才的话说得重了些,也就随地转弯,言道,“张先生,你知道老夫从哪里来?”
     “不知道。”
     “咱从武清伯府上来的。”
     “啊,你见到武清伯了?”
     冯保点点头,满脸不可捉摸的神气。张居正见他卖关子,也不追问,只是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说:
     “不谷正想去看看武清伯呢!”
     “你不能去!”
     “为何?”
     “这会儿,那老国丈恨不能生吞了你。”
     “是吗?”
     “哪还能假?”
     冯保说着,就把他去武清伯府上的情形讲了一通。
     冯保是在宫里头吃过午饭才启轿前往武清伯府上的。刚进胡同口,便见府邸门前闹哄哄落了不少轿子。看到冯保的扈从仪仗招摇而来,堵在门口的人都慌忙避过一边。对武清伯府邸突然间来了这么多人,冯保并不感到奇怪。人情自古就是向灯的向灯,向火的向火。何况武清伯的特殊身份,出再大的事儿,也会有人趁机来大献殷勤。但门口儿这些人脸上的神色都很慌张,倒叫冯保起了疑心。他甫一下轿,刚绕过照壁踏上甬道,便见一个人摇着臃肿的身躯从里头跑过来迎接。
     “冯公公,你来得正是时候儿!”
     那人使着鸭公嗓子嚷了一句。院子里雪光太强,冯保眯眼儿一瞄,见是驸马都尉许从成。他心里头不喜欢这个人,老觉得他阴阳怪气的。但井水不犯河水,也犯不着得罪他,于是拱手一揖,笑道:
     “原来是老驸马爷,啥时候来的?”
     “只比你早来片刻,”许从成眨着眼睛,不安地说,“咱是被武清伯家里人请来的。” 
     “这就叫请对了人,”冯保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只有你对武清伯的心性,能安慰他。”
     ‘‘安慰他什么?”许从成追在冯保屁股后头叫嚷,“跟你冯公公比,我这个驸马都尉,是鹅卵石塞床脚。”
     “此话怎讲?”
     “百计都垫不稳的。”
     冯保觉着许从成的这个俏皮话不中听,正纳闷为何是他出来迎接,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突然听得近前什么地方唢呐声大作,接着又见一群人从客堂里奔出来,一个个头扎白绫,身上穿着白布衬里的棉袍。这群人一边跑,一边撒着芝麻米粒儿,打头的人披头散发,手上舞着一根大书一个“魂”字的幡竿儿。他们与冯保擦身而过,径直奔向花园。冯保看清打头的是李高,便惊异地问许从成:
     “李高这又是搞什么恶作剧?”
     “他是在为他的父亲招魂。”
     “武清伯怎么了?”
     “他上吊了。”
     “你说什么?”
     冯保只觉得脑袋一炸,顿时站在原地挪不开步儿。却见李高领着那五六个白衣术士,正在花园砖径上,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和着尖利的唢呐声,扯着嗓子唱起了《招魂调》:
     魂归来兮,东方不要去,
     东方有毒龙;
     魂归来兮,西方不要去
     西方有赤獠。
     魂归来兮,南方不要去
     南方有蛮瘴;
     魂归来兮,北方不要去
     北方有鸱枭……
     这歌声凄切阴森,听了让人毛骨悚然。冯保此时才明白为什么门口那些人的脸色都那么慌张。他见许从成站在客堂门口,像个看热闹的局外人,便推了他一把,焦急地问:
     “武清伯真的寻了短见?”
     “这还有假?”
     “唉,”冯保长叹一声,又问,“丧帖发出去了吗?派谁去宫里头送信了?”
     “丧帖倒也不用发。”
     “为啥?”
     “武清伯没死。”许从成忽然一笑说道,“他刚吊上蹬了凳儿,就被人发现,即时救下了。”
     冯保如释重负,指着李高说:“既然没死,他招什么魂呀,真是胡闹。”
     此时《招魂调》早就唱完,李高耳朵尖,听到冯保数落他,便跑过来抢白道:
     “咱爹命虽救下了,但魂却吓丢了,不赶紧招回,岂不成了痴人!”
     听冯保讲完这段故事,张居正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武清伯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顷刻间就会变得非常被动。他这两年推行改革之所以顺风顺水,主要依赖于李太后的支持。若自己在武清伯的问题上处理不好,李太后对他生了嫌隙,则一切所谓的“政绩”都变成了虚热闹。首辅这一职位,说起来权倾天下,究其实来只不过是皇上的奴仆而已。张居正想着想着,不觉生了揪心之痛。他尽力压下凄凉情绪,问冯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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