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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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保笑着答:“这二百四十个灯谜的谜底儿,老奴都已知晓,咱若说出来,岂不是作弊?”
“张先生呢,你知道谜底吗?”
“臣不知道。”张居正回答。
“那你猜猜。”
打一看到诗轴,张居正就开始琢磨,这会儿从容答道:“这个字谜,若从字划构架上去寻思,肯定如坠五里雾中,这是一个会意的字谜。”
“会意?那它是什么字?”
“马字,骏马的马。”张居正指着朱翊钧手里的诗轴解释说,“闯关踏隘,驰向中原,都是说宝马的故事,三四两句语意更明了,烈马载天下英雄尽朝帝阙,辅佐皇上开创千秋盛世。”
“玉龙孤怎讲?”朱翊钧追着问。
“玉龙指的是皇上。”张居正说着看了李太后一眼,又道,“皇上上应天命,降临人间是嘉靖四十一年,这一年是壬戌年,壬戌五行属水、玉与金配,属金,金生水,玉龙乃皇上天命之象。如今骏马来朝,皇上就不会孤单。”
“朕本来就不孤单呀。”朱翊钧仍觉纳闷。
“皇上忘了今年的年属吗?”
“年属?”朱翊钧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笑道,“今年是壬午年,属马,难怪第一个灯谜出了个马字儿。”
“马与龙配,即龙马精神,皇上得此吉兆,乘风御气穷极八荒,更当亲政爱民励精图治。”
“好兆头,好兆头!”李太后连连称赞,与陈太后两人,都喜得合不拢嘴。
“这字谜出得好,张先生解释得更好。”朱翊钧说着就喊自己的贴身内侍,“周通!”
“奴才在。”周通上前一步。
“给张先生赏……”朱翊钧本想说“赏五两银子”,一想张先生又不是宫内的奴才,便改口道,“张先生的高堂老母坐在五凤楼上赏灯,你传旨下去,给她老人家赏五疋杭绸。”
张居正本想推却,但想到受赏者是母亲大人,他只好诚惶诚恐地谢恩。
朱翊钧陪着两宫太后逛灯街猜灯谜,差不多花去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广场上的鳌山灯会,恣意游戏笑语欢声已是达到顶峰。两座城楼上.也是管弦嘈嘈娇声应板,绣筵绮席金盏重开;御茶御酒芬芳满腹、珍馐赏赐人尽开颜。朱翊钧重上午门城楼,高高兴兴同王公大臣们吃了几杯酒,然后问张居正:
“张先生,如此良宵美景,按规矩,翰林院的词臣们应该献诗上来.以记其盛。”
“皇上昕言极是,词臣们想必早就准备好了。”
张居正说着让申时行去邻座请翰林院掌院学士于慎行过来,张居正对他说:
“皇上请你们作鳌山灯会的承制颂诗,你们想必都打好了腹稿,快快都把佳作献上。”
“限半炷香工夫,谁慢了罚酒。”张四维一旁凑趣补了一句。
于慎行知道今夜场面难得应付,故滴酒未沾,这时欠了欠身子,含笑说道:
“承制颂诗本鳌山灯会题中应有之义,臣等已略作考虑准备献丑。但按规矩,首辅才高八斗,应该首开韵府敲金戛玉以启祥瑞:接下来是张阁老、申阁老一吐锦绣,你们鸿篇未制,臣等焉敢蹇足而先?”
朱翊钧一听,这话在理,便对张居正说:“张先生,您不动笔,他们于心不安。”
张四维与申时行还有英国公张溶等一帮王公大臣一起撺掇,张居正情知推不过,便起身走到早就铺好纸墨的书案前,提起饱蘸浓墨的长锋羊毫,一边构思一边写了下来:
今夕,可夕春灯明,
太平天子踏月行。
灯摇珠彩张华屋,
月散瑶光满禁城。
禁城迢迢通戚里,
九衢万户灯光里。
花怯春寒带火开,
马冲香雾连云起。
弦管纷纷夹道旁,
游入何处不相将。
花边露洗雕鞍湿,
陌上风回珠翠香。
花边陌上烟云满,
月落城头人未返。
共道金吾此夜宽,
便愁玉漏春宵短。
御沟杨柳拂铜驼,
柳外楼台杂笑歌。
五陵豪贵应难拟,
一夜欢娱奈乐何。
年光宛转不相待,
过眼繁华空自爱。
君不见,神州父老欣相告,
新灯万盏向春开!
张居正写下这首“奉御承制元夕行”,一搁笔就引来满堂喝彩。他开了这一个好头,张四维、申时行两个大学士以及翰林院待诏的十位词臣,一时间纷纷献艺。诸位都是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国士,个个笔下滚珠泻玉。诗成张挂起来,便有许多人驻足欣赏。其中,翰林院编撰冯琦写出的《观灯篇》尤为引人注意:
帝握千秋历,
天开万国欢。
莺花稠正月,
灯火汉长安。
长安正月璇玑正,
万户阳春布天令。
新岁风光属上元,
中原物力方全盛。
五都万宝集燕台,
航海梯山入贡回。
白环银瓮殊方至,
翡翠明珠万里来。
薄暮千门凝瑞霭,
当天片月流光彩。
十二楼台天不夜,
三千世界春如海。
万岁山前望翠华,
九光灯里簇明霞。
六宫尽罢鱼龙戏,
千炬争开菡萏花。
六宫千炬纷相似,
星桥直接银河起。
赤帝真乘火德符,
玉皇端拱红云里。
灯烟散入五侯家,
炊金馔玉斗骄奢。
桂烬兰膏九微火,
珠帘绣幌七香车。
长安少年喜宾客,
驰骛东城复南陌。
百万纵博输不辞,
十千沽酒贫何惜。
夜深纵酒复征歌,
归路曾无醉尉诃。
六街明月吹笙管,
十里香风散绮罗。
绮罗笙管春加绣,
穷檐漏屋寒如旧。
谁家朝突静无烟,
谁家夜色明如昼。
夜夜都城望月新,
年年州县告灾频。
愿将圣主光明烛,
并照冰天桂海人。
这首功力深厚想象飞腾的诗,用了四张大内专用的四尺洒金暗花宣纸,才把它抄下。小内侍把这首诗挂在楼堂人口的显眼处,很多人都挤上去看,传出一片赞扬之声。在张居正的推荐下,朱翊钧挪步过去细读,读到大半,他连连叫好,待到读完,却默不作声了。
“皇上为何不说话?”张居正一旁问道。
“朕看这位冯琦,是晚节不保。”朱翊钧蹙起眉头。
张居正一惊:“皇上何出此言?”
“冯琦这首《观灯篇》,大半都写得不错,像‘薄暮千门凝瑞霭,当天片月流光彩,十二楼台天不夜,三千世界春如海’这些句子,都写出了鳌山灯的气势。可是,读到‘灯烟散入五侯家,炊金馔玉斗骄奢’,朕就起了疑心,这个冯琦是不是指桑骂槐?说王侯大臣们借着灯会之机大肆奢华,明里是骂王侯,暗中指的是朕不该举办鳌山灯会。最后几句,冯琦算是露出了尾巴,什么‘年年州县告灾频’,什么‘愿将圣主光明烛,并照冰天桂海人’,你听听,这不是在骂朕只顾自家欢乐,却全然不顾民间疾苦么?”
朱翊钧说着,气得一跺脚。张居正赶紧言道:“请皇上息怒,据臣来看,冯琦并非有意讥刺皇上。”
朱翊钧用手指着洒金宣纸,没好气地回道:“白纸黑字,难道朕还诬他?”
“冯琦想让圣主的光明灯照彻天下,这应是作臣子的最大心愿:皇上,你应该高兴才是。”
张居正这样委婉劝说,朱翊钧仍觉得气不顺,对冯保说:“冯公公,你去把这个冯琦找来。”
“不用找,卑臣在这里。”
随着这一声回答,只见从对面楹柱下跑过来一名六品官员,朝着朱翊钧跪下了。这人便是冯琦,他的诗写好挂出之后,他就一直站在近旁观察动静。皇上与首辅两人的对话,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城楼上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凑在一块谈天说地品月赏灯的王公大臣们,听到这边的响动,都纷纷停止说笑,一齐把目光投射过来。
朱翊钧并不看周围人的脸色,而是目光炯炯盯着冯琦,厉声问道:“你在诗中说‘年年州县告灾频’可有实据?”
“有。”
“说给朕听!”
“卑臣遵旨,”冯琦仰起脸来奏道,“臣是南直隶苏州府人,咱们苏州府虽是天下膏腴之地,但赋税较之它府,却不知重过几倍,故种田人家历年积欠难以清还。如今,一个府还欠有四十多万石田租无法清缴。苏州府官员年年都向户部报告请求减免,均未获批准。”
“真有这事?”朱翊钧问。
“实有其事,”回答的不是冯琦,而是张居正,他言道,“江南苏州,松江两府,自隆庆元年至万历七年这十三年间积下的田赋欠额,高达七十多万石。现据户部统计,这期间全国的积欠是一百五十多万石。苏、松两府几乎占了一半。不是苏松两府官员不力,更不是地方的百姓刁滑,而是这两个府历来承担的税粮较它处为重,小民无力交付,故越积越多。年前,应天巡按孙光祐曾呈上奏疏请求蠲免两府积欠,不知皇上是否看到?”
“何时的奏疏?”
“腊月二十九日才到.想必已放年假,皇上尚未见到。”
“唔,”朱翊钧听张居正这么一说,心中已有了底。他猜想冯琦是在张居正的授意下,选定在这鳌山灯会上以诗进谏,便问张居正,“苏松两府的税粮该不该减,张先生心里头肯定已有了主意。”
“想法是有,”张居正毫不隐讳,坦言说道,“天下百姓,特别是那样小户人家,财力十分有限。他们基本上是靠天吃饭,若该年风调雨顺,一年的收入,也仅仅只能供交当年的税粮。若遇上荒年,田地歉收,当年的税粮都交不起,哪里还有能力偿还上年的积欠呢?臣曾让户部派员到下面州县作过调查。一些征收赋税的官员欺蒙朝廷,逃避责任,常常将当年征收的税粮挪作附带的征收,名义上完成了以前的欠税,实际却减少当年的征收。今年减少的税粮,又成为明年的积欠。官府索取逼求无休无止,百姓怎么能忍受!丁门小户被逼得家破人亡,执事的胥吏却填饱私囊。天下庶民百姓是国家稳固的基石,百姓的疾苦就该是皇上的疾苦:现在,国库贮藏充盈,因此,臣建议皇上,下旨蠲免全国万历七年以前的所有积欠。这样的善举,就等于皇上给全国的每一位老百姓,都送去了一盏大光明灯!”
赏灯本在兴头儿上的朱翊钧,猛然听到张居正这一番涉及民间疾苦的宏论,感到很在理,但又觉得这番讨论不是时候儿,为了不误欣赏这多少年才有一回的鳌山灯,他赶紧对跪着的冯琦说:
“冯琦,你这《观灯篇》写得好,朕明日给赏。关于免除万历七年以前积欠的田税,就按张先生说的办。明日上朝,第一道旨就下这个。”
“谢皇上。”
冯琦从地上爬起来,双眼噙满激动的泪水,但朱翊钧这时已没有心思听他的唠叨。楼下广场鳌山灯前,已经响起了如春雷震耳的嘭嘭鼓声,众人又都挤到栏杆前朝下观看,只见九九八十一个叉角童子,奔跑跳跃击起了腰鼓,在他们中间,还有七七四十九个小姑娘提着篮子,在叉角童子间翩翩起舞。她们篮子里盛满了鲜艳的花瓣,踩着鼓点挥动玉臂尽情抛洒——广场上顿时下起了花瓣雨:冯保好不容易挤到朱翊钧跟前,扯着嗓子介绍说:
“皇上,这个节目叫《仙女散花太平鼓》。”
鳌山灯会,再一次进入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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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二十六回 冯保探病窥猜圣意 钱普求见又启新忧
大约是元宵节晚上观看鳌山灯会偶感风寒的缘故,第二天张居正就头痛脑闷四肢盗汗,周身酸痛起不来床。皇上闻此消息,派了太监来家慰问,并下旨给张四维与申时行两位辅臣,要他们多分担内阁日常政事,重大事项还是前往纱帽胡同请示首辅裁夺议决。
如今的张大学士府,用人丁杂乱四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过份。张居正的六个儿子已有四个成家。他的大儿子敬修,万历二年就考中了进士,如今在礼部任六品主事。二儿子嗣修与三儿子懋修,去年双双折桂,一为探花一为榜眼,都得选庶吉士在翰林院供职,再加上因张居正九年考满进太师衔而恩荫一子,四儿子简修授封正六品兵马司指挥,一门荣贵煞是了得!儿子们虽然官袍加身,却都没有自己的“官邸”,大大小小都还窝在张大学士府中。这皆因张居正怕他们学坏,不肯放他们出去另立门户。如此一来,大家里头套小家,满堂儿孙再加上张居正的母亲赵太夫人,老少四代几十口人。除此之外,还有一百多名各类男女佣仆。二百多号人一天到晚喧喧闹闹,张居正纵然在家养病,也很难清静下来。因此,就借了这个理由,他堂而皇之搬进积香庐住了下来。表面上的理由是这里环境清幽宜于调养,其实真正的理由是因为积香庐金屋藏娇——阿古丽与布丽雅两位孪生姐妹住在这里。
不知不觉,张居正在积香庐住了一个多月,这期间,虽然他的夫人以及儿子们隔三岔五来这里探望,但一直陪侍左右的,却只有他的管家游七。不是他的亲人们不肯来侍奉汤药,而是张居正嫌他们碍眼,不准他们常来。看看已到了二月下旬,泡子河边的柳树都爆出了豆粒大的绿芽儿,太阳底下拂面吹来的风暖融融的令人惬意。可是,疗治了一个多月的张居正,病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剧,近几日卧床不起,连说话都觉得没有力气。
这天半上午,吃过汤药的张居正正迷迷盹盹地睡在山翁听雨楼二楼的寝房里,忽然房门外的起居厅里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将他惊醒,仄耳听去,是冯保与游七在说话,只听得冯保问:
“张先生这一晌吃的什么药?”
“太医院的院正开的,他说咱老爷内火太重,脾干。肾燥,便开了降火祛邪的汤头。”
“吃后有效果么?”
“倒不见有什么奇效。”
“听说张先生……”
说到这里,厅里的声音低了下去。张居正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许多,他想起来却周身绵软,只得轻轻咳嗽一声,游七听见响动就匆匆掀帘儿进来。
“冯公公来了?”张居正声音微弱地问。
“是。”游七吩咐守值的丫环替张居正掖好被子。
“请他进来。”
张居正说着,又一次强撑着身子要坐起来迎客。冯保正好这时跨进了门,见状忙快步上前阻拦,言道:
“张先生就这么躺着,千万不要动。”
张居正也不再坚持下床,丫环找来大迎枕把他的头部垫高,就这么半躺着。游七搬来一把太师椅挨着床边放下,请冯保落坐。
却说张居正此次发病后不几天,冯保就来看过,那时只觉得张居正气色虽差,但两眼仍炯然有神,心想无大碍,回到宫里头,还专门向两宫太后和皇上作了禀报,说张先生得的是时症,调养一些日子就会好起来。后来听说病情越来越重,心里头便放心不下,今日一大早到宫里头请示了皇上,便启轿来积香庐探望。这会儿见张居正眼窝深陷印堂发黑,不单面色干枯,就连平日修长黑润的一部长须也失去了光泽,一瞧这副模样,冯保嘴一瘪,竞簌簌落下泪来。张居正勉强挤出笑容,说道:
“冯公公,多谢您来探望。”
冯保拭了拭眼泪,难过地说:“是两宫太后和皇上,差老夫前来慰问。”
“不谷身体不争气,连累太后与皇上。”
张居正说着,枯涩的眼窝里也有泪花打转。冯保握了握张居正伸出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