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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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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爷!”

  接着便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在窗棂外边的回廊上停住了,一个声音传进来:“嗨,小畜牲,教你多少遍了,怎么就记不住,不是太子爷,是万岁爷,万——岁——爷——喊。”

  原来是乾清宫管事牌子邱得用在逗那只从慈宁宫带过来的白鹦鹉大丫环。李贵妃没好气地用脚一推绣榻前的青花瓷的脚踏,朝窗外厉声喊道:“邱得用,没瞧着万岁爷在谈事?把大丫环提走!”

  “奴才遵旨!”

  听着外头砖地上一响,邱得用磕了一个头,取下挂在回廊上的鸟笼子,蹑手蹑脚走了。经过这个小小的插曲,冯保隐约感到李贵妃心绪烦乱,这原本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因此并不慌张,依旧接了朱翊钧的问话答道:

  “这蒋加宽的后台不是别人,正是现任的首辅高拱。”

  “是他?”这回是李贵妃脱口问出。

  “启禀娘娘,先帝在时,奴才就是高拱的眼中钉。他推荐孟冲出掌司礼监,孟冲做了什么好事?从奴儿花花到妖道王九思,尽把先帝往邪道上引……”

  “不要说了,”李贵妃担心冯保说漏嘴,当着朱翊钧的面说出先帝的丑行,故打断冯保的话头,问道,“闲言少叙,我且问你,这串菩提达摩佛珠,到底是真是假?”

  “肯定是真的!”冯保斩钉截铁地回答,那口气硬得叫人不容置疑,“不瞒娘娘说,这串佛珠买来不到一个月,南京方面就有一些风声,说这串佛珠是假的。其实奴才买它之前,已专门请了数位得道高僧鉴定过。他们都一致肯定,这一百零八颗舍利佛珠,颗颗都是含蕴佛光的无价之宝。谣言出来之后,奴才又专门派人去了南京查证落实。差人前几天从南京回来,一是证明佛珠来路光明正大,的确是梁武帝留传下来的菩提达摩佛珠,二来也找到了谣言的源头,说出来又会让娘娘大吃一惊,造这个谣言的人,名叫邵大侠。”

  “邵大侠是谁?”李贵妃问。

  冯保又加油添醋把邵大侠的生平介绍一番,特别渲染了他和高拱的特殊关系。李贵妃听罢,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感叹说道:“人心隔肚皮,世上事果然难得预料。就这么一串佛珠,居然还有人利用它来做大文章。可恶,可恶!钧儿承继大统登皇帝位,我一直放心不下两个人,怕他们欺钧儿年幼,不肯同心同德辅佐圣业。这两个人,一个是孟冲,另一个就是高拱。孟冲已经撤换,剩下这个高拱,一直是我的心病。他一直深得先帝信任,又是先帝临危时的顾命大臣,没有十足理由,也不好撤换他。钧儿登基第二天,他上了一道《陈五事疏》,虽然针对的是你冯公公,要遏制司礼监的权力,但所陈五事,却也无懈可击。后来刑部和礼部上了两道折子,依我来看,倒觉得这位高胡子没有辜负先帝的嘱托,所作所为,具见忠诚,很有点顾命大臣的样子。折子已经压了两天了,方才你走后,我还与钧儿商量,且把这两道折子发还内阁,让高胡子看详,票拟准行。不知冯公公你意下如何?”

  李贵妃这番话极有主见,让冯保至少听出了三层含义:第一,高拱的《陈五事疏》虽然针对的是你冯保,但对皇上练习政体还是大有裨益;第二,蒋加宽这份弹劾胡自皋的手本,李贵妃虽然厌恶,却也不肯轻易牵连到高拱身上;第三,李贵妃对刑部礼部这两道折子十分赞赏。应该说,高拱这些时的努力没有白费,李贵妃对他的态度由猜忌变为欣赏。这正是冯保最不愿见到的局面。此时,他面对朱翊钧困惑的眼神以及李贵妃凛然不可亵渎的目光,心里头一阵惊悸,他感到若不当机立断,抖出个“杀手锏”来,听凭眼前这位贵妃娘娘对高拱的好感发展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愣怔了一会儿,他鼓足勇气说道:

  “启禀皇上,启禀贵妃娘娘。关于刑部与礼部那两道折子,奴才看过,也觉得这是出自高拱的精心安排,但有一点,叫奴才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一贯盯着皇上的钱口袋,生怕皇上多花了一个铜板的高胡子,为何一反常态,变得如此体贴皇上了?奴才悟不透这里面的蹊跷,前日专门派人去天寿山请教了张居正,张先生一番剖析,奴才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高胡子的险恶用心。”

  冯保这席话,多少有点让李贵妃出乎意外,她惊诧问道:“张先生怎么讲?”

  冯保说道:“这两份折子,张先生分析周详。先说刑部公折,这折子说妖道王九思淫邪进妄,惑乱圣主,所造‘阴阳大补丹’,导致先帝血气两亏,元气大丧,终至失元丧本,龙驭上宾。先帝之死,王九思罪责难逃,因此,应将王九思交由三法司鞫谳,拟定谋逆罪,凌迟处死。”

  冯保一口气说完折子内容,话音刚落,李贵妃紧接着说道:“刑部这道折子,句句都是实话,王九思合该凌迟处死,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冯保抬眼审量了一下李贵妃的表情,又悠悠说道:“奴才初看这道折子时,也像娘娘这么想,觉得像王九思这样的妖道,凌迟处死也还便宜了他。但张先生的看法却不一样。他认为如果按刑部这道折子鞫谳定罪,虽则大快人心,却将先帝陷入不仁不义之中。”

  “啊,这两者有何联系?”

  “先帝驾崩之日,朝廷早已诏告天下,先帝是因久病不治而龙驭上宾,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先帝病死,这是正终,设若审判王九思,这妖道从实招来,说先帝是因吃了他制的春药而死,先帝岂不是死于非命?天下岂不耻笑先帝是个色魔?千秋后代,昭昭史笔,又该如何评价先帝的为人呢?”

  冯保这一连几个反问,顿时把李贵妃问得目瞪口呆。她没有想到如此清楚明白的一桩案子的处理中,竟隐藏了这么深的阴谋。设若她的夫君——隆庆皇帝死后令名不保,那么后人该以何等样的眼光看她?她的刚登皇帝位的儿子,岂不成了色魔的后代?如此想来,李贵妃心中打过一阵寒战。不由得十分敬佩张居正的深沉练达,洞察秋毫。她接着问道:

  “关于礼部这道公折,张先生又有何见解?”

  “礼部的这道折子,据张先生看,也是包藏了祸心的,”冯保一边说一边思索,那样子看上去好像要尽量说出张居正的原话来,“张先生说,据他所知,由于近些年赋税督催不力,军费、漕运等费用开支又每年递增,户部太仓银已所剩无几。而蓟镇二十万兵士过冬的棉衣,打通京畿潮白河的漕运等等大项开支,户部都难以拨付。这种时候,若硬性从户部拨二十万两银子给后宫嫔妃打制头面首饰,这种做法,在天下士人看来,就会说咱们新登基的万岁爷,是个只要家而不要天下,只图自身享乐而不管社稷福祉的糊涂君主。娘娘,此事要三思而行啊!”

  李贵妃点点头,但心里头却如同倒海翻江烦躁得很。如果真的如同张居正分析所说,那么高拱就是死不改悔,以“顾命大臣”自居,专权干政,威福自重。但这样下去,对他高拱又有何好处呢?

  “张先生的分析,句句都有道理。”李贵妃既像喃喃自语,又像是对冯公公述说,“现在看来,刑部礼部两道折子,确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高拱久居内阁,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他究竟是不是存心而为,一时还难以结论。”

  针对李贵妃的疑虑,冯保说道:“启禀娘娘,要想弄清楚高拱是不是存心而为,一试便知。”

  “如何试法?”

  “把这两道折子发回内阁,看高拱如何票拟便知。”

  李贵妃点点头,答道:“好,就这么办。” 

 








张居正 之 木兰歌
第二十一回 众言官吃瓜猜野谜 老座主会揖议除奸





  却说那日征得张居正与高仪的签名之后,高拱便把那份《陈五事疏》以内阁公本形式送呈新登基的万历皇帝。第二天,传旨太监送了一个御批出来,只短短七个字:“知道了,遵祖制。”奏稿却留中不发了。旧制:内阁送进宫中的奏折,皇上看过之后,都应发回内阁票拟,然后再由皇上“批朱”颁行。但是,作为三位顾命大臣联合签名的第一份内阁公本,却被留中不发,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为严重的政治事件。立刻,政府各部院大臣以及各路言官都知道了这件事,且都表示出强烈的不满。当然,最不满的还是高拱本人。须知《陈五事疏 
》是他精心策划的驱逐冯保的第一步棋,如果一开头就是个哑炮,往后的事就更难动作了。因此,一接到中旨后,高拱便秉笔疾书,再上一疏:

  

  臣高拱、高仪谨题:

  臣等先于本月初十日恭上紧切事宜五件,仰裨新政。今日伏奉御批“朕知道了,遵祖制”。臣等窃惟五事所陈,皆是祖宗已行故事。而内中尚有节目条件。如命司礼监开揭夹鉴,尽发章奏,如五日一请见,如未蒙发拟者,容令奏请与夫通政司将封建本辞送该科记数备查等项,皆是因时处宜之事。必须明示准允,乃可行各衙门遵行。况皇上登极之日,正中外人心观望之际,臣等第一条奏即未发票,即未蒙明白允行,恐失人心之望。用是臣等不敢将本送科,仍用封上再进。伏望皇上鉴察,发下臣等拟票,臣等如有差错,自有公论。祖宗法度,其孰能容。臣等无任,仰望之至。

  这第二道奏疏又作为急件送进宫中,隔一天,宫中终于发还补本到内阁拟票。高拱这一下大受鼓舞,在心中酝酿多时的草拟皇上的批语也就一挥而就了:

  览卿等所奏,甚于时政有裨,具见忠荩。都依议行。

  几乎就在当天,皇上的“批朱”就到了内阁,对拟票无一字修改。收到这道圣旨,高拱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立即就此事咨文通报在京各大衙门并邸报全国各州府,与此同时,他又指示刑部礼部把各自早就写好的公本送进宫中。隔了一天,也就是今天早上,高拱坐轿子上班,刚到值房,送本太监又把这两个奏本送来内阁拟票。高拱不让送本太监离开,当着他的面,提笔拟了两道票。

  刑部公本的拟票是:

  览奏。妖道王九思以邪药进于先帝,惑乱圣躬,十恶不赦,三法司须从严惩处。

  礼部公本的拟票是:

  准奏。我朝以孝治天下,朕初承大统,理当如典行赏。

  拟完票,高拱看着虽说此时才誊正但私下已练过多回的这几行狼毫小楷,心下甚为满意。吩咐文书拿了五两银子赏给传旨太监,嘱咐他把这两道拟票连本一起带回宫中,交给皇上“批朱”。然后,又派人去把韩揖、雒遵等给事中喊来会揖。

  正值炎炎六月,又久日不雨,北京城里头,大街小巷窜着的都是灼人肌肤的热风,偏今儿一丝风没有。给事中坐的都是四人抬的小轿,顶着日头,轿子里燠热如同蒸笼。及至来到午门内的六科廊,个个都汗流浃背。一身绣着鹭鸶的六品夏布官服,前胸后背都浸出了汗渍。各自进了值房后,揩脸的揩脸,摇扇的摇扇,暑气还没有除尽,接了高拱的指示,又都一窝蜂随着堂差来到内阁二楼的朝房。

  关于内阁与六科的关系,这还得从给事中这一官职的设制说起。太祖朱元璋立国之初,鉴于宋元两代君弱臣强,朝廷权力失控乃至崩溃的教训,加之左丞相胡惟庸谋反对他的刺激,促使他革除丞相制,把丞相之权分于六部。但如此一来,他又担心部权过重而威胁皇权,又对应六部而设六科给事中,对六部权力加以牵制及监督。这六科给事中不隶属于任何部门,直接向皇帝本人负责。如此一来,给事中不但掌握了参政议政的谏议权,还增加了监察弹劾权,朝廷文武百官无不受其监督。论官秩,六科给事中虽只有六品,但就是那些爵位至重的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与之见面也得行拱手之礼。关于六科特殊的政治地位,还有一事可作佐证。政府各大衙门,都设在京城各处,惟独只有内阁与六科的公署设在紫禁城里头。一进午门,往右进会极门,是内阁;往左进归极门,是六科廊,由此可见六科言官的清贵。按先朝传下的惯例,每月的初一、十五两天,六科给事中都要到内阁和辅臣作揖见面,称为“会揖”,相当于一个互通声气的例会。只是今天这次会揖不伦不类,一是时间不对,离六月十五还差两天;二则内阁除高拱外,张居正、高仪两位辅臣均不在内阁,张居正在天寿山视察隆庆皇帝陵寝尚未回来,高仪患病在家;三则给事中也未全到,只来了七八个,都是高拱的门生,套用一句官场的话说,都是“夹袋中人物”。

  韩揖一帮给事中们在内阁二楼的朝房中坐定,这才知道张居正与高仪两位辅臣都不在阁,高拱也因急着签发几道要紧咨文而不能顷刻上楼。顿时他们就不那么严肃斯文了,嘻嘻哈哈开起了玩笑。韩揖离开内阁还不到一个月,自我感觉还是这里的半个主人,他下楼找到管后勤供应的膳吏,弄了两个水泡西瓜上来。内阁有一口深井,头天把西瓜放进去泡一个晚上,第二天捞起来吃,又沙又凉,解暑又解渴。

  吃罢西瓜,向来心宽体胖的礼科给事中陆树德打了一个饱嗝,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向坐在对面的工科给事中程文打了一个手势,说道:“打个谜语你猜猜,怎么样?”

  程文长着一张凹脸,吃得满下巴都是西瓜水,这会儿从袖口里掏出手袱儿一边揩一边应道:“你说吧。”

  陆树德指着面前盛满西瓜皮的盆子说:“就这,打两个字。”

  “两个什么样的字?”程文问。

  “告诉你还要你猜个啥?”陆树德眨巴着一双鼓眼睛,诡谲地说,“这两个字,恐怕在座的诸位个个都尝试过。”

  程文迷迷怔怔硬是想不出个头绪,余下的人都望着那盆瓜皮出神,一时都难住了。

  “你给提个醒儿。”雒遵说。

  “哈哈,没想到这个一眼就明的谜语,竟难住了你们这一帮满腹经纶的秀才。”陆树德一个哈哈三个笑,自是得意得很,“好吧,我来提个醒儿,张生月下会莺莺,为的啥?”

  “偷情。”一位年轻的给事中脱口而出。

  “唔,沾上边了。”

  “啊,知道了,”雒遵一拍巴掌,未曾开口先已咧嘴大笑,骂道:“好你个老陆,在堂堂内阁中枢之地,说这样的荤话。”

  “究竟是什么?”韩揖追问。

  雒遵忍住笑,说道:“如果我猜得不差,这两个字的谜底是——破瓜。”

  “破瓜?啊,真是的,这不是一盆子破瓜又是什么!”

  程文一拍脑门子,那种恍然大悟的样子很是滑稽,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雒遵本来就好捉弄人,现在眼见一屋子人受了陆树德的愚弄,便成心报复。他伸手指着陆树德,笑谑道:“常言道,二八佳人,破瓜之期。这意思很明白,女子长到二八一十六岁,就像端午节后的桃子,总算熟透了,可以享用了。瓜熟蒂落,才有破瓜之说。可是,我听说你去年去杭州公干,在那里嫖了一个袅娜少女,才十五岁。这还是一只青瓜呢,陆老兄,你这是暴殄天物啊。”

  “对,在下也听说过这件事,老陆,你现在老实坦白,那一夜是如何风流的。”

  “是啊,快坦白。”

  众人一阵起哄,陆树德招架不住,赶紧辩解道:“你们这是冤枉好人,那一夜,杭州太守为小弟举行堂会,的确有一个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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