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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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实际上总摄朝纲,再加上与冯保打得火热,所以,本来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览阅的东厂访单密札,冯保也会送一份给他。正因为控制了两条暗线,京城百官的一举一动都在张居正的掌握之中。
王篆接着说:“这场大火把参加公祭的官员们都吓蒙了。死的、伤的不说,侥幸逃出来的,
也都成了惊弓之鸟。”
“魏学曾呢?”
“他烧得伤势不轻,听说他一连从火堆抢出了六个人,烟熏火燎晕倒过去,兵士用水把他浇醒了。他仍不肯走,坚持要和兵士们一起救火。他胡子烧光了,脸上尽是大水泡。”
“魏学曾这个人,与王希烈不可同日而语。”张居正心中很是欣赏魏学曾这股子敢作敢为的英雄侠气。
“杨博、葛守礼等,都称赞魏学曾是一条汉子。”王篆随话搭话。
“魏学曾现在何处?”
“在家里,杨博老找来太医给他疗伤。不过,听说他家门口,已经有了一队锦衣卫。”
“啊?”张居正大吃一惊。
锦衣卫同东厂一样,也是直接归皇上掌管。既然锦衣卫已出动,就证明皇上已知道此事,他
猜想皇上一定是听了冯保的话要严惩肇事者了。于是又问:
“王希烈呢?”
“他的伤势不重,但听说他得了惊吓症,在家又哭又笑。”
“他家门口有锦衣卫吗?”
“有,”王篆眨眨眼睛,讨好地说,“首辅,锦衣卫出动,皇上圣意已是十分明朗。”
“唔,”张居正点点头,深思着说,“今天这场火,发得有些蹊跷,果真是触怒天意?”、
“京城秋燥,连狗鼻子都干得流血。何况那些布扎纸糊的冥器,溅上一个火星子,立刻就有燎原之势。”
“究竟是何原因发火,介东,你务必调查清楚。”
“是。”
两人正说话时,司阍又报外头有人要见王篆。王篆出去片刻回来,激动得脸色通红,嚷道:
“首辅,王希烈死了。”
“怎么死的?”张居正惊问。
“悬梁自尽,这是卑职手下人刚刚得到的消息,”王篆轻蔑地说,“这个脓包,一看锦衣卫封了门,就知道自己罪责难逃,与其送进三法司谳狱问罪,倒不如自我了结。”
张居正答道:“自作孽,不可活。介东,关于这场火灾始末情由,你连夜写一个折子,明天
一早送来内阁,转奏皇上。”
“卑职遵命。”
王篆欠身回答。按理说他应起身告辞,但他磨磨蹭蹭就是不挪步。
“你还有事吗?”张居正问。
“有。”王篆伸头朝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昨天,我去了一趟积香庐。”
“啊?”张居正这才记起在积香庐里养病的玉娘,忙问道,“玉娘现在怎样了?”
“她的眼睛可以模模糊糊地看点东西了。”
“很好,”张居正眼前浮现出玉娘美丽的倩影,一种温情油然而生,他叮嘱道,“还得加紧
治疗,争取早日康复。《诗经》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玉娘虽有巧笑,但盼盼美目
还得假以时日啊。”
“首辅说得是,”王篆随声附和,又道,“玉娘让卑职带信,她想见你。”
“是吗?”张居正微微一笑,“等忙过了这阵子再说吧,你转告她,这些时要静心养病。”
“是。”
王篆准备退下,张居正又喊住他,问道:“介东,听说蒋二旺关在刑部大牢,一天到晚喊冤枉。你说,应如何处置他?”
王篆早就知道张居正已铁定了心惩处贪墨。蒋二旺是一个突破口,紧接着是杨用成,后面不知道还要牵出多大一串呢。他虽内心深处同情蒋二旺,但此刻却狠着心说:
“他喊什么冤枉?两个空额吃了五年,这是铁证如山的事。他虽然是卑职属下,但卑职不护短,建议首辅给他严惩。”
“好一个介东,秉公为国,不徇私情,这才是循吏!”张居正称赞了一句,接着说,“上次我已讲过,你做得好,就给你升官。我说到做到,这次京察,两京官员调动较大,我准备向皇上推荐你去扬州担任操江御史,你意下如何?”
操江御史管理漕运,与同样开府扬州的江淮盐运使都是最令人眼热的衙门。操江御史三品衔,这样王篆不但官升一级,还得到了一个肥差。他虽然心中狂喜不己,嘴里却说道:
“卑职在京城,旦夕都能得到首辅指教,这一下去得远了,岂不空落得慌?”
“这岂是大丈夫说的话,没出息!”
张居正善意地骂了一句,挥挥手让王篆退下。他起身走到书案前,打开搁在案上的一个卷宗,取出一张纸来,上面写了二十几个人名,都是两京各衙门三品以上大臣——他准备向皇上
建议提拔或降黜的人。此刻,他又浏览一遍:
刑部右侍郎曹金改任陕西巡抚
礼部左侍郎王希烈改任南京国子监监事
吏部左侍郎魏学曾改任四川巡抚
礼部右侍郎毕昭改任山西巡抚
都察院右都御史蒋孔苏改任江西监察御史
兵部右侍郎粟承禄改任南京户部右侍郎
刑部左侍郎刘一儒改任吏部左侍郎
户部右侍郎陈瓒改任左侍郎
户部左侍郎郭朝宾总督天下仓场
南京户部右侍郎李晋改任云南巡抚
湖南按察使李义河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
江西巡抚潘季驯升任工部左侍郎
湖北巡抚汪伯昆升任兵部右侍郎
看罢这张名单,张居正提笔勾去了王希烈的名字,又在魏学曾名下改为“改任南京都察院右
都御史”字样。他正准备就这份名单给皇上写一份密帖,游七敲门进来禀道:
“老爷,您的亲家刘大人来了。”
“人呢?”
“在花厅里。”
张居正起身到花厅相见,刚一落座,他就笑着说:“孟真,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过从?”
自张居正出任首辅,几乎所有湖北老乡都登门恭贺,唯独刘一儒没来过。此时刘一儒答道:
“您初登首辅,政事千头万绪,卑职不便前来打搅。”
“亲戚之间,不必过于拘礼。”
张居正温和地责备,接着问了一些女儿女婿的家常话。张居正闭口不谈今日的大火,刘一儒
更不肯有片语关涉。扯过闲话,刘一儒吩咐随从家人拎了一个锦匣进来,说道:“先生致位宰辅,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一件大事,我一时想不到如何表达心意。前些时逛琉璃厂骨董铺,
看到这件东西,就把它买下了,不知先生喜不喜欢。”说着解开丝带,从锦匣里小心翼翼捧出一只尺五大小的钵盂。张居正饶有兴趣的上前观看,这只钵盂乃阳羡砂制品,用为水注。钵盂两边之耳,左缀一绿菱角,右缀一浅红荔枝,两者之间,又缀了一枝淡黄如意。底盘上是两只缠绕着的黑螭龙虎。四爪伸开,恰成钵盂的四足。虎腹上镌有“熙宁二年”四字,原来是宋朝旧物。细看这些饰物,无不各肖其形,栩栩如生。按年代推断,熙宁二年距今也有五百多年历史了,这只钵盂却保存完好,没有一点损伤。
“唔,这是宝物,亏你孟真觅到。”张居正赞赏地说,“我早就订下规矩,礼物一概拒收,
但这次我破例收下。”
刘一儒谢过,接着说:“卑职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这次京察,卑职想离开刑部。”
张居正仿佛已经料到刘一儒会提出这个请求,说道:“孟真,听说那天在童立本家门前,魏学曾指名道姓把你鄙夷一通。顺便把我和王之诰都捎上了。”
“实有其事。”刘一儒回答,“刑部里头,告若是堂官,我是佐贰,确实有些不妥。”
“这事你不说,仆也寻思要动一动。告若从南京调来出掌刑部,虽然是我的主意,但他的资历名望,却是朝廷上下一致首肯的。你这佐贰官,也不是我的裙带关系当上去的,这一点,我不怕外人议论。我担心的是两个亲家同处一部,遇事推让都当好好先生,于公于私都不利。我本来就想趁这次京察调动你的职务。今天你来得正好,我要当面征询你的意见,京城各衙门,这次京察会空出很多位子,不知你愿意去哪里。”
一听这话,刘一儒心中猛地一紧。外头都说张居正借京察排除异己,他现在露嘴说出“会空出许多位子”,可见传言不谬。联想到这些时京城风风雨雨,他脱口说道:
“我愿意去南京。”
“南京?你愿意去南京?”张居正怀疑听错了,连声问道。
“是的,我愿意去南京。”刘一儒显然已经考虑成熟,从容说道,“在自陈的折子中,卑职
已将担任刑部左侍郎两年来的过错得失向皇上陈述明白,并恳请皇上降黜使用。今天来找你
,是想再次向首辅表明心迹,卑职真的愿意到南京,任一闲职足矣。”
刘一儒说得恳切,张居正心中升起一丝不快,怏怏说道:“我还准备举荐你去吏部接替魏学曾,看来只得作罢。”刘一儒见目的已经达到,再呆下去恐节外生枝,遂起身告辞。望着他离去的背景,张居正心中忖道:“这个刘一儒,毕竟也是清流作风。”一眼瞥见刘一儒留在案上的那只骨董,喊过游七说道:“你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物件,缀上的这四件东西,不伦不类,八不相挨,也不知是何意义?”游七端详半天,忽然悟到什么,正待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看出了什么?”张居正追问。
“老爷,不好讲。”游七吞吞吐吐。
“但讲无妨。”
见张居正有些不高兴了,游七不敢违拗,便说道:“老爷,这四件东西,绿菱角取一‘菱’
字,红荔枝取一‘荔’字。黄如意取一‘如’字,黑螭龙虎取一‘螭’字,加之这骨董本身
是一只钵盂,且取一个‘钵’字放在中间,把这五个字联起来读,其谐音就是:伶俐不如痴。”
听完游七的解说,张居正心下一沉,忖道:“刘一儒这哪是送什么骨董,而是假借名目极尽嘲讽之能事。”想到自己出任首辅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所作所为,竟被亲家看成是士林所不屑的“伶俐”之举,不禁心下生寒。用官场语言讲,“伶俐”就是乖巧,就是曲意媚上。而“痴”就是持重,就是风骨。就在一场大火之后,刘一儒送来这一句“箴言”,张居正感到受到莫大的侮辱和伤害。他真想拎起那只钵盂,狠命朝地上一掼。但手一伸出又改变了主意。
他抚摸着这只设色古巧传世久远的钵盂,感慨万千地说:
“游七,把它摆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我要天天读这座右铭。”
游七还未离开,司阍又急匆匆走进来,禀道:“老爷,广西急报。”
“啊!”
张居正接过,一看关防就知是两广总督殷正茂的八百里驰传密札,他迅即拆开来读。殷正茂
在密札中告知,五日前,他所率领的剿匪大军已攻破水山中的匪巢,两个叛首,韦银豹被杀,黄朝猛被生擒。
看罢此札,张居正大喜。他负手走出花厅,忽闻得一阵馥郁的香气。他问游七:
“是不是后花园中的桂花开了?”
“是的,老爷,开得正旺呢!”游七答道。
“啊!”张居正举头望月,但见一轮欲圆未圆的明月挂在幽邃的天幕。他突然记起还有三天
就是中秋节,便吩咐道,“游七,不要辜负满庭芳香、一天明月,你去后花园中摆上茶点,
请夫人出来,一同品花赏月。”
游七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又有人来说徐爵求见。
“领他进来。”
言未毕而徐爵已抬脚进门,也不及寒暄,徐爵就给他带来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今天上午公祭时的那场大火,是冯保指使东厂特务混在人群中暗地点燃的。
张居正顿时愣了,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徐爵啥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老爷!”
游七轻喊一声把他惊醒,他扭头问道:“你有何事?”
“后花园中的茶点已摆好,夫人已经入座了。”
张居正烦躁地一挥手,嘴中冷冰冰吐出两个字:
“撤了!”
2001.1.15.二稿毕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 一 回 李国舅弄玄扮妖道 孙督造报忧启衅端
第 二 回 说龙袍李太后动怒 送奶子冯公公示敬
第 三 回 老臣受骗骤临祸事 宅揆召见面授机宜
第 四 回 白发衔冤昏死内阁 红颜薄命洒泪空楼
第 五 回 谈笑间柔情真似水 论政时冷面却如霜
第 六 回 听口戏外廷传劾折 抚瑶琴黠仆献鸩谋
第 七 回 为淫乐恶太监毙命 辩部疏小皇上问师
第 八 回 张宅揆接旨进古寺 李太后冷峭斥奴才
第九 回 说子粒田慈圣动怒 唱岭儿调玉女伤春
第 十 回 伤太爷承差闯大祸 讨见识御史得奇闻
第十一回 赵知府蝎心施毒计 宋师爷巧舌诳冤囚
第十二回 为济困贱卖龙泉剑 言告状却送戒石铭
第十三回 抨新政京城传谤画 揭家丑圣母识良臣
第十四回 送乌骨鸡县令受辱 拆石牌坊知府惊心
第十五回 应天馆拜访神秘客 铁女寺毒杀贪鄙人
第十六回 言政言商皇亲思利 说春说帛铁嘴谈玄
第十七回 锦幄中君臣论国是 花厅内宰辅和情诗
第十八回 样样淫情引君入瓮 炎炎夏日扫雪烹茶
第十九回 惩黠仆震怒张首辅 告御状挟愤戚将军
第二十回 老国丈上吊为避祸 小玉娘哀告救恩公
第二十一回 扇子厅扶乩问神意 总督府设宴斩狂人
第二十二回 邀五公齐瞻年节礼 对空房捧读绝情诗
第二十三回 询抚臣定清田大计 闻父丧感圣眷优渥
第二十四回 议夺情天官思抗旨 陈利害皇上动威权
第二十五回 天香楼上书生意气 羊毫笔底词客情怀
第二十六回 说清田新官三把火 论星变名士一封疏
第二十七回 气咻咻皇上下严旨 怒冲冲首辅斥词臣
第二十八回 午门廷杖血飞似雨 微臣忤旨气贯如虹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 一 回 李国舅弄玄扮妖道孙督造报忧启衅端
“冯老公公到——”
一声高亢的吆喝,穿过早晨的淡淡白雾,从广袤乡野间的大道上传到白云观门前广场,顿时引起一片骚动。先前这里已黑鸦鸦落了一大片各色轿子,内中坐的都是身着貂袍的朱衣太监。他们早早儿来到这里,为的是迎候他们的主子。听得吆喝,他们都慌忙钻出轿来,伸长脖梗儿朝大路上瞻望。须臾间,只听得一阵匆促的马蹄,早有二十余骑武弁驰进广场。他们都头戴圆帽脚蹬白靴,身穿圆领十二颗纽扣直裰,一看打扮就知是东厂的番役。领头的掌贴刑虽然穿着六品武官命服,但比起地上站着的这些内府貂珰来,身份还是矮了一大截。但他自恃是东厂的官员,有见官大一级的特殊身份,也不把貂珰们放在眼里,只公事公办地拱了拱手,说了一句:“公公们来得早。”然后就吩咐手下:“广场上太乱,你们盯着些个。”
话音刚落,一长列气势森严的仪仗已是进了广场。临近山门,只见瓜斧号旗一刷儿闪开,遮轿的六把大金扇两边一分,亮出一乘八人抬的杏黄围帘大暖轿来。顿时,广场上静得连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暖轿。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内侍走近前打起轿帘,大家伙儿先听到一声轻轻的却颇显威严的咳嗽,为数不少的太监禁不住身子一哆嗦—一这当儿,万历朝的赫赫“内相”,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冯保已是躬身出了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