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1-现代日本小说集:周氏兄弟合译文集-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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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编译这部小集,本可以无需什么解说。日本的小说在二十世纪成就了可惊异的发达,不仅是国民的文学的精华,许多有名的著作还兼有世界的价值,可以与欧洲现代的文艺相比。只是因了文字的关系,欧洲人要翻译他颇不容易,所以不甚为世间所知。中国与日本因有种种的关系,我们有知道他的需要,也就兼有知道他的便利:现在能够编成这部创始的,——虽然是不完善的小集,也无非只是利用我们生在东亚的人的一个机会罢了。
我们现在所要略加说明的,是小说的选择的标准。我们的目的是在介绍现代日本的小说,所以这集里的十五个著者之中,除了国木田与夏目以外,都是现存的小说家。至于从文坛全体中选出这十五个人,从他们著作里选出这三十篇,是用什么标准,我不得不声明这是大半以个人的趣味为主。但是我们虽然以为纯客观的批评是不可能的,却也不肯以小主观去妄加取舍;我们的方法是就已有定评的人和著作中,择取自己所能理解感受者,收入集内,所以我们所选的范围或者未免稍狭;但是在这狭的范围以内的人及其作品却都有永久的价值的。此外还有许多作家,如岛崎藤村里见■谷崎润一郎加能作次郎佐藤俊子诸人,本来也想选入,只因时间与能力的关系,这回竟来不及了,这是我们非常惋惜的事。
还有一件事,似乎也要顺便说明,便是这部集里并没有收入自然派的作品。日本文学上的自然主义运动,在二十世纪的“初十”盛极一时,著作很多,若要介绍,几乎非出专集不可,所以现在不曾将他选入。其次,这部小集原以现代为限,日本的现代文学里固然含有不少的自然派的精神,但是那以决定论为本的悲观的物质主义的文学可以说已经是文艺史上的陈迹了,——因此田山花袋的《棉被》(Futon)等虽然也曾爱读,但没有将他收到这集里去。
这里边夏目森有岛江口菊池芥川等五人的作品,是鲁迅君翻译,其余是我所译的。我们编这部集的时候,承几个日本的朋友的帮助,总说一句以志感谢。
一九二二年五月二十日,于北京。周作人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一部分少年的悲哀(1)
国木田独步
“少年的欢喜倘是诗,少年的悲哀也是诗。宿在自然的心里的欢喜若是可歌的,那在自然的心里低语的悲哀也是可歌的了。
总之我现在想将我少年时候的悲哀之一,讲给诸君听听。”……一个男子这样的说。
“我从八岁起到十五岁止,养在叔父的家里;其时我的父母都在东京居住。叔父的家是那地方的一个大家,有许多山林田地,家里的男女用人,平常也总有七八人。
我的父母使我在乡村里过了我的少年时代,我不得不感谢他们的好意。倘若我八岁的时候同父母一起住在东京,我今天的情形恐怕很要不同了罢。无论如何,我的知识即使比现在或者更进步,但我的心却未必能从一卷威志威斯(Wordsworth),享受高远清新的诗思罢。
我在山野间随意奔走,过了七年的幸福的日子。叔父的家在小山的脚下,近郊多是树林,有河有泉有池,而且相距不很远便是濑户内海的湾港。山野,树林,溪泉,河海,都于我没有一点不自由的地方。
我记得这是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天,一个名叫德二郎的用人来约我,说今夜带你往有趣的地方去玩,去不去呢?
“什么地方呢”我问。
“你不必问什么地方。无论那里,都有什么要紧呢?阿德带你去的地方,没有不有趣的”,德二郎微笑着说。
这德二郎在那时大约二十五岁,是一个倔强的少年;原是孤儿,从十一二岁的时候起,便在我叔父的家里做事。颜色浅黑,容貌整齐,喝了酒必定唱歌,便是不喝也唱着歌劳动,兴致总是很好。不但他的样子常是高兴。便是他的心事也很正直;叔父常说在孤儿里是很难得的,本地的人也没有一个不佩服他的。
“但是对叔父和叔母,须得秘密才好呢,”德二郎说了,便唱着歌爬上后山去了。
这正是盛夏中间,月色鲜明的一夜。我跟在德二郎的后面,来到田间,沿着稻香馥郁的田塍走去,走上河边的堤上。堤比别处原要更高一级,所以上了这堤,便可以望见广漠的田野的一面。这虽然还是黄昏时候,高寒明净的月光,漫盖山野;田野尽头冒着薄霭,如在梦里;树林含烟,仿佛浮着一般;低的河柳叶源尖的积露,珠子一样的发光。小河的末尾便是湾港了,正满涨着晚潮。用船板拼合了驾着的桥,这时候看去忽然觉得很低,便因为水面高了的缘故;河柳也一半浸在水里了。
堤上虽有微风,河里却毫没有波纹,水面像镜子一般,映出澄清的天空的影。德二郎下了堤,解开系在桥下的小船的绳索,一脚跳下去;本来静着的水面,这时候忽然起了波纹了。
“哥儿,快点快点!”德二郎催着我,便驾起橹来。我急忙也跳下船去,不一刻这小船已向着湾港的方面溜下去了。
渐渐的同湾港相近,河身也渐渐的广阔起来:月将他的清光浸在河面,两边的堤愈走愈远,回顾上流,已经被薄霭遮掩,我们的船早已进了湾港了。
在这时候横渡这湖一般广阔的湾港的,只有我们一只小船。德二郎在今夜,不像平常的高声,只用了小声唱着歌,静静的摇橹。退潮的时候差不多像沼泽一样的湾港,现在因为高潮与月光,完全变了模样,在我看去也觉得不是平常见惯的那泥臭的湾港了。南方山影,阴暗的倒映在水里;东北两面的平野上,月光苍茫,更辨不出那里是水陆的界线;我们的小船,正向着西方前进。
西方是湾港的入口,水狭而深,岸促而高;在这里下锚的船数目虽然不多,形状大抵是西洋式帆船,所装的货物是此地出产的食盐,此外本地的做朝鲜贸易的人所有的船舶,也颇不少,也还有往来内海的客船。两岸的人家,高高低低,据山临水,约有好几百户。
从湾港的内部望出去,舷灯高高的点着,几乎疑是星光;灯影低低的映着,又像是金蛇:寂寞的山色,浮在月影里,看去真同绘画一般。
小船渐渐前进,这小港里的各种声音也愈加听得清楚了。我现在虽然不能将这港的光景详细说明,但是那夜的情形还是历历的在我眼前,可以说个大略:这是夏放的月明的一晚,船里的人都走到甲板上,家里的人走出门外来,临海的窗户也都开了,灯火在风中微漾,水面平滑如油,有吹笛的,有唱歌的,又有夹着三铉的音的喧笑的声音从临水的妓楼起来,很是快乐热闹的样子;但包住这一幅繁华的画图的寂寥的月色,山影与水光,我却也不能忘记。
在帆船的影底下钻过去,德二郎便将小船在一处阴暗的石级面前停住了。
“请上来罢!”德二郎对我说。他只在堤下说了一句“请下船罢,”以后在船里不曾开过口,所以我毫不知道他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但我也就依着他的话,出了小船。
德二郎系了船索,也跨上石级,侭向前面走去,我也不作一声,只跟在后面走。石级宽不到三尺两旁都是高的墙壁。我们走完了石级,似乎到了人家的一个院子里了。院子的角里放着太平水桶,四面用板壁围着;一面的板壁上边,露出繁茂的树顶,似乎是一株香团树。月光印在地上,寂然无人。德二郎暂时立定,仿佛静听模样,随即走近右边的板壁,向里推去;原来这里是一个小门,那扇黑门不响的张开了。门里面就是一座楼梯。门开的时候,便听得有脚步声悄悄的下那楼梯来。
“德爷么?”一个年青的女人窥探着说。
“等了好久了罢?”德二郎对女人说,又回顾着我道,“哥儿也带了来了。”
“哥儿请上来罢!你也快点上来,在这里耽阁是不行的,”女人催着德二郎,他便走上楼梯去,只对我说了一句,
“哥儿,这里暗呢。”他同女人已经上了楼,我没法也只得跟着爬上暗而且狭,又颇峻急的楼梯去。
原来这家也是妓楼之一,现在女人引导我们进去的屋子是临海的一室,凭栏望去,不但港内的情形,就是湾港的内部,田野的尽头,以及西边的海岸,都能看见。但是这间屋里,铺着的六张席子已经古旧,看去不像是一间华丽的屋子。
“哥儿,请这里坐。”女人将垫子掷在栏杆底下,又拿了香橙与各种果子点心劝我吃。打开间壁的门,那边预备着酒菜;女人便搬了过来,同德二郎对面坐下。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一部分少年的悲哀(2)
德二郎现出平常没有的懊恼的样子,将女人所斟的一杯酒一口喝干了,注视着伊问道,“终于决定在几时了?”
这女人大约十九或二十岁模样,脸色苍白,仿佛毫无力气,我看了几乎疑心伊是病人伊,伊屈指数着说,
“明天,后天,大后天;决定在大后天了。但我到了此刻,又有点迷惑起来了。”说着垂了头,偷偷地用袖角揩眼;德二郎在这时候独自斟酒,尽量的喝下去。
“到了此刻,岂不是没有法子了么?”
“这虽是如此,——但想起来觉得倒不如死了,却要好的多呢。”
“哈哈哈,……哥儿,这个姐儿说死了好,你看怎样办呢?——喂,喂,前回所约的哥儿现在带来了,你不好好的看么?”
“我从先便看着呢。心想这长的真像,正佩服着哩。”女人说了,含笑向我注视。
“像谁呢?”我急忙询问说。
“像我的兄弟,说哥儿和我的兄弟相像,虽然是唐突的事,你请看这里。”伊从衣带中取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哥儿,这个姐儿将照片给我看,我说这和家里的哥儿一般无二,伊託我一定带来要看一看,所以我今晚带了哥儿到这里来的;你非要教伊好好的款待不可呢。”德二郎说着话,还只是尽量喝酒。女人挨到我的近旁来,很和气的微笑着说,
“那自然要好好的款待;哥儿你要吃什么呢?”
“什么都不要。”我说着,转过脸去。
“那么,坐船去罢,和我坐船去罢。呃,这样好罢?”伊起身出去,我便也跟着下了楼梯,德二郎却只是带笑望着我们。
走下前回的石级,伊先将我放在船里,解了船索,随后飒的跳下船来,很轻便的摇起橹来了。我那时虽然还是儿童,看了伊的举动,也不禁觉得惊异。
离了河岸,回头仰视楼上,只见德二郎靠着栏杆,向下眺望;里面点着灯,外面又受了月光,所以他的姿势很分明的可以看出。
“小心!怕危险呢。”德二郎从楼上说。
“不要紧!”伊从下边答应。“立刻就回来的,请你等一会罢。”
我们的船暂时在六七只大船小船中间,曲曲折折的行了一刻,便出到广阔的河面上。月光愈加清寒,几乎是秋夜模样;女人停了橹,坐在我的旁边,又仰视月光和四周的景色,对我说道,
“哥儿,你几岁?”
“十二。”
“我的兄弟的照片,也是十二岁的时候照的;现在是十六,……是的,虽然十六岁了,但是十二赚钱的时候分别之后,便不曾会见过;所以到了此刻还觉得他是哥儿一般模样呢。伊注视着我的脸,忽而流下泪来,在月光底下显得伊的颜色更加苍白了。
“死了么?”
“不,倘若死了,倒也就断念了;分别以后,还不知道他的下落与情况呢。两亲早已死别,只胜了姊弟两人,正是互相靠傍着过活,现在却又分散了,连生死还不明白。而且我不久也要被人带到朝鲜去了,恐怕在这一生中已经不能再会了。”伊的眼泪沿着面庞流了下来,伊也并不揩抹,只望着我的脸低声啜泣。
我向着河岸眺望,不作一声,听伊这番说话。人家的灯火映在水里,闪闪的摇曳着。缓缓的响着橹声,大传马船开驶过去,船上的男子用了清亮的声音唱着船歌。我在这时候,觉得在我幼稚的心里感着说不出的悲哀。
忽然有人操着小船,飞奔而来的,却正是德二郎。
“我拿了酒来了!”行二郎在一二丈以外大声的说。
“好呵!我正和哥儿讲我兄弟的事,哭着呢。”伊正说着,德二郎的小船已经到了。
“哈哈哈,我也正想大概是这样罢,所以拿了酒来了。喝酒罢,喝酒罢!我给你唱歌!”德二郎似乎已经醉了。女人拿了德二郎给伊的一只大酒杯,注了满杯的酒,一口气喝下去。
“再一杯!”这回是德二郎替伊斟满了;伊拿来又一口喝干,呼的将酒气对着月光喷去。
“这就好了。现在我唱歌给你们听罢。”
“不,德爷。我想尽量的哭一场。在这里没有人看着,也没有人听见,请让我哭罢。请让我尽量的哭罢!”
“哈哈哈,……那么,你便哭罢。我和哥儿两人听着就是了。”德二郎对着我笑。
女人俯伏着,哭泣起来。但是也不便发出大声,所以只见伊背上抽搐,很是痛苦的模样。这时候德二郎忽然变成一副庄重的相貌,看着伊的这情形,随后突然回过脸去,对着山看,也不作一声。过了一刻,我就道,
“阿德,回去罢!”
这时候女人连忙抬起头来,说道,
“对不起,哥儿看着我哭,真无聊了。……我因为哥儿来了,仿佛已经得同兄弟会见过了的样子。哥儿,也请你健康,快点长大起来,成为伟大的人。”伊用了悲切的声音说。“德爷,时候太迟了,恐怕家里对不起,你早点带了哥儿回去罢。我现今哭过了,昨天以来的那种心里的闷气都已消散了。”
伊跟了我们的船,送了三四町,后来被德二郎阻,方才将橹停住;两只小船便渐渐的离远了。小船将要分开的时候,女人对我反复着说,
“请你不要忘记了我!”
以后过了十七年,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的记着当夜的情景,想忘记也忘记不得。那可怜的女人的容貌,至今还映出在我的眼前。这一夜里,淡霞似的包着我的心的一片悲哀,跟着年岁逐渐的浓厚起来;即在此刻回想起那时的心情,也感着一种不可堪的,深而且静的,无可如何的悲哀的情绪。
以后德二郎因了我的叔父的帮助,成为像样的农夫,如今已经是两个小孩的父亲了。
那个飘流的女人。转到朝鲜去之后,又漂泊在什么地方,过那不幸的生活;还是已经辞了这人世,到静肃的“死”的国土去了呢:在我固然不能知道,便是德二郎也似乎不曾知道了。”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一部分巡查(1)
国木田独步
我在近时,偶然和一个名叫山田铣太郎的巡查相识,年纪大约三十四五岁,是骨格雄伟,身体高大的堂堂的伟丈夫。
我不很知道面相的事,但是圆的脸,嘴上和两颊的胡须都黑黑的,鼻子眼睛很大,看去不能说是柔和的相貌,实际却是很忠厚的人,在世间原是常有的,这巡查似乎也属于这一类。
倘若这样的人是沉默的,那也不是很惬意的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