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1-现代日本小说集:周氏兄弟合译文集-第1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在母亲络了袖绊敏捷的收拾着放在板上的阿姊的尸身的时做,只是害怕似的偷偷的瞥见阿姊的闭着眼的白的阴郁的面貌和散乱的长的黑发。阿姊的身体上,不知道被岩石所擦,还是为鱼所咬,各处都有伤痕、沁出血水,头发上满缠着水藻,到后来听得人家是这样说。
正是那天的前夜的事情。母亲因为天气太热睡不着,夜半独自一个走到月光照着的板廊上去乘凉。过了一刻,母亲又回到床上来,忽然向帐子里望去,觉得在自己旁边睡着的柔细绰约的阿姊的姿态,不知怎么在映进来的月光底下,正如剥了皮的大树的干段什么一般,拥肿的躺着。这个印象之悽厉,母亲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原来这不过是无凭的错觉,立即知道了;但是母亲后来说起,这时候的阿姊的印象,正同溺死了上来的时候的阿姊的姿态一般无二。然而母亲恐怕这怪异的话要污了阿姊的美而神圣的印象,所以不愿意说,对谁也不曾讲过。我听到这话,也还是近日的事情。
我们的温和的藤姊,这样的以十六岁的夏天为末期,死了这极悽惨的死了。
第二天,阿姊的尸身敛在棺里,同了悲叹的父母兄弟亲戚知人,运到东京的自家去了。在夏蝉喧嚣的叫着的八月中旬,设在微暗的十席,(五)的正室里的阿姊的佛坛,(六)面前,法华宗的和尚每晚念经的凉凄的声音,至今还觉得在我们的胸中,很有节奏的反响。
两三天以后,阿姊葬在谷中的墓地里去了;但是在第二年正值周年忌的时候,母亲说将阿姊独自一个人葬在谷中的阴气寂寞的土里,总是太可怜了,于是便将填迁到和自家相近的日光很好而且阴气的青山来了。
自从这回灾难以后,我们的家庭正与先前的长闲的愉快相反,实在变了暗淡的寂寞的了。父亲生了脑病,以前的精力顿然失却,母亲逐日的衰弱下去,损了健康,好久患着歇期迭里症。父亲在清早的时候,窥看着苍白的两颊下陷的母亲的平静的睡容,心里猜疑这可不是死了么,这种事情也常有之。我们无论做什么事,也失了快乐,像先前那样的从心里笑出来,大家喧扰着的事情,也不大有了。自此以来我们的家庭里没有遇见春天的时候,似乎觉得始终只是在秋冬中经过。兄弟的人数多了,或者缺少一个人,是当然的事,也未可知;但是死是那样的死,人又是那样的人,所以在我们一家里,实在是一个大的打击。时日渐渐过去,我对于阿姊的死也渐渐的痛切的感到,坐在佛坛面前一心念着经的母亲的背后,没有一回不哭,每每因了什么事情,想记藤姊来,或在梦中看见。母亲莫说镰仓,便是平常的海也不愿意见了,觉得也是无怪其然的。
(注五)一席长六尺,宽三尺,十席即一百八十方尺的面积。
(注六)佛坛即死者的神位,日本通称死者曰佛(Hotoke)故云。
我还一点人事都不知道的时候,在多有波澜的家庭里长大,与母亲共受苦辛的阿姊,在七八岁时患了别的兄弟所都没有的肺病。医生看了阿姊的细小的胸膈,对父亲说这是无论如何不能长命的体格。直到十二三岁为止,阿姊总是胸部缚着湿罨的绷带。八带的时候,曾同父母到过热海,有一回走过源汤的前面,阿姊一个人跚跚的走到上升的水汽的旁边,用小手抓住了铁栅门,行那深呼吸,父母看了不禁掉下泪来。无论怎样,似乎阿姊生来原是短命的了。
父亲取了一个“珠光院秋露妙圆童女”的法名,(七)亲自写了墓碑,刻在可爱的花冈石上面,立在谷中的墓地,到今年已经是十八年了。这其间父亲死了,长兄也死了。但是在我的脑里,不知为什么缘故,我在幼小时候遇见的阿姊的死的记忆,在现今仍是最强烈最新鲜的刺激,反复的出现。而且每想到这个的时节,心中觉得平常将感伤的,(Sentimental)这件事一概排斥的事情,实在是空虚而且毫无意义的。
(注七)日本大多数奉佛教,死后别取法名镌石,俗名略而不书,成则书于碑的阴侧。
阿姊如生存着,今年正是三十四岁了。这其间阿姊怎样的变化了罢,这不能知道。或者在那时死了,在阿姊正是最幸也未可知。但在我因为近视的女人得了若干对于女性的不快与误解,而且此外不大有认识的女人的我,只有在想起幼少时候的薄命的阿姊的面影的时节,才能真实的感到女性的温情罢了。从顺而且温雅,快活而且在朦胧的瞳子底下潜着眼泪的阿姊,在我这是一种美而温和的偶像罢。
明治四十五年(1912)三月五日。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三部分山上的观音(1)
长与善郎
山上的岩室里有一尊观音。
一天的晚间,一个女人前来访问,说道,
“尊贵的观音大士。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我的家里,一直到今年的春天为止,是为人家所歆羡的那样丰裕而且幸福的家庭。但是这个幸福忽然的倒塌了。丈夫欺骗着我,他暗地里和别个女人私通着了。”
“这是常有的事情,”观音说。
“而且不但如此,我的可爱的小孩得了急病,突然的死了。”
“很可怜的,——却是常有的事情。”
“这是常有的事情,自然我也知道的。但是无论怎样说是常有的事情,我终是不能忘怀。”
“那是知道的。所以我说这是常有的事情。但是你的丈夫决不是无情的男子,因了你的可爱的小孩死了的事情,他也略为觉醒了罢。”
“是的。我将小孩的冷而且硬的小小的两手,拱着放在刚才苦痛着的胸前,恸哭了的时候丈夫见了这情形以后,便骤然变成别一个人的样子了。他流着泪喃喃的说。这都是我的报应,请你饶恕我罢。”
“那么你也有了饶恕你丈夫的意思了罢。”
“是的。我从见了正同你一样的小孩的死的容貌,见了丈夫真正改悔的情形之后,我反觉得要对丈夫谢罪,忏悔对他无情的罪过了。”
“可怜的人们呵。”
“但是,观音大士,我们虽然这样的互相饶恕了,运命却还不肯饶恕我们。丈夫经营着的商业,突然的倒坏了。”
“你们向来将应该落在人家手里的东西,自己拿得未免太多了。”
“这虽然是如此,但是做着同我们一样的事,却一点都不曾遇见恶运的人,正多着呢。只有我们是命运不好罢了。人们将自己的事情搁起,并不想自己只是运好,却来冷笑我们的不幸。大家说着同情似的话,肚里却正觉得爽快哩。”
“怨恨那些事情,有什么用呢。你们除了悔恨当初模仿不好的人的行为,做了不正当的事情了,悔不曾去营诚实的正当的商业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你们应该悔恨自己信托着恶运来时立即倒坏的那种东西,却安心着的那愚蠢。但是在这悔恨的中间,倘若夹杂着一点怨恨别人或是嫉妒的不纯的心,你们就不能得救了。”
那女人和观音说着种种的话,谈了好久。这时候女人的心渐渐的安静清爽了,而且不知怎的变成一种光明幸福的心情了。
“观音大士,我的丈夫正苦闷着,烦恼着。他说,比死还要苦闷。这两三日里饭也不吃,夜里也不睡,完全瘦损了。我不忍看他这个样子了。我想用了观音大士的利益,在丈夫的心里,也给他一点平和。”
“可怜的男子呵。我也想给他这样做。”
“观音大士,虽然是很对不起,你不能同我到家里去走回一么,你不能去安慰我的丈夫,使他省悟么?”
“我在这里不能移动,”观音说。
“为什么不能呢?观音大士所不能到的地方,岂不是应该没有的么?”
“我什么地方都去,凡是我所想去的地方。但是被人家招引了,被人家牵拉着,却是不去。同人们一般的用这个身子走着,却是不去。”
“那么,不和我一同去也可以的。我并不是来招你去,我只是恳求罢了。”
“我知道你的家。倘若我想去,就是你不来恳求,我也会去的。”
“那么你肯来么?”
“这便是我也不知道。你的丈夫真是叫我的时候,我可以去。但是我的身子不得不在这里,因为人们以为我在这里的,都到这里来见我。但便是到这里来见我的人,也未必真是都见到我了。要真是见到我,必须真心的爱我,叫我,为了我的缘故无论什么东西都肯抛弃才行。这样的人将我当作自己的东西,而且我也将那个人当作自己的东西了。只在困难时候才来求我的帮助,我对于这些人,不能够在施什么利益。”
“但是,观音大士,我在你的身边,心里很轻爽,很安静了;我想使我的丈夫至少也能尝到这样的心情。”
“这正同在光的旁边,自然也有光明,是一样的事。但是这只在光的旁边的时候,才是如此,倘若离开那里,又回到原来的暗黑里去了。想要得着不断的光明,非取到这光的本体不可,而且非将他紧紧的带在自己的身上不可。你回去罢。你安慰你丈夫的心,又试去竭力的使你的丈夫爱我,而且唯一的信托我。你的丈夫真是有了这样的心,自发的爱我,并不计算我的返报或不反报,只是一心的爱我,那时候我将去会见你的丈夫。在你丈夫的心没有变动的期限里,将不离开你丈夫的旁边,给他安心与幸福。”
“但是,观音大士,我的丈夫现在忙的昏了,决不肯听我的说话。我无论说些什么,他一定是连听也不要听的。”
“那么没有法子了。你且候着,等那样的时候的到来罢。”
“但是,但是,观音大士,丈夫在这期间或者自杀了也说不定。我不能等着那样的时候。唉,倘若丈夫自杀了,我将怎样呢?”
“可怜的人们。但是我不能做勉强的事。无论怎样的可怜,我不能往并不自发的求我,也不爱我,又不为我的缘故而工作的人那里去。”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三部分山上的观音(2)
“唉,观音大士,这样,岂不是太无慈悲了么?救助不能爱你的那不幸的盲人,安慰他们,岂不更是你的事业么?那么才真是难得的观音大士哩。倘说只爱那爱你的人,那便没有传尊崇为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的理由了。那样的事,便是凡人也会做的。观音大士,你是观音大士,是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呀。你不会说出这样冷酷的话来的。”
“你是错了。我是你们的所有,你们却不是我的所有,这件事你不曾知道。我当真的怜悯你们。我们当真是可怜的人。我为了你们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但是你们却不由我随意安排。我并不是对你们冷淡,乃是你们对我冷淡。只在迫切的时候才跑到我这里来,而且还是悄悄的,像是可羞的事情一般。所以你也在今夜,除了星光更没有别的东西照着的夜间,偷偷的走到这里来了。等到运气稍好一点,你们又立即忘记了我,将我弃舍了。这叫做不懂情理。我是第一厌恶那些一想情愿的人。我只对于真是怀慕我,尽力的做正当的事,也不想到报酬,单在爱我这件事的中间寻求人所不知的快乐的人,才给他安静的利益。对于到我这里来的人,我极喜欢帮助他,愉快的交际,亲切的待遇他。但是自己没有到我这里来的意思的人,我并不硬叫他来;还有自己愿意从我这里走去的人,我也不硬留他住。我不能答没有叫我的人,也不能留离我而去的人。他们以为我将追赶离我而去的人,硬留他住,那是不懂道理,不知身分的人罢了。然而人们忘记了自己的事情,只是申诉,说我是冷淡,说我不是真的观音,是假观音,甚至还有将唾沫唾在我身上的,一面却任意的称我作什么大慈大悲的观音。——我不是冷的石头。本来我也并不愿意独自一个人住在这样冷静的山里。我想住在你们的中间,但是你们将我当做厌物,驱逐我,拿我追到这样地方来了。寂寞的该是我哩。可是到了自己的力量没有效用的时候,又姑且尝试,跑到我这里来,说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请你给我设法。请你想想罢。我同情于你们,但是你们叫我做不能做的事情,那是没有道理了。我并不是运命之神,你们应该只叫我做能做的事情,那么我也尽量的给你们做大慈大悲的观音。”
“好罢。我不再请求你了。谁来请求呢?假观音!木偶观音!无情的观音!一点都不希罕!没有叫这样的观音到家里去,倒是幸事哩!唉,我真是呆了。人们说你是假观音,我总不是相信,还道是当真慈悲亲切的观音大士,那是呆极了,真是大错了。没有施利益的神通力,说什么好好的话,想来唐塞,我不上你的当了。嗳,呆极了!低低的叩头,白损失了!你随意罢!我会去求真的观音大士去的。”
女人这样说了,拿石头打那观音,又用唾沫唾伊,于是走回去了。
“可怜的!”
观音望着伊的后影去了,轻轻的说。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三部分到纲走去(1)
志贺直哉
我写信给宇都宫的朋友说,“日光的归途,定当奉扰,”得到回信说,“请你来邀我,我也要去呢。”
这是八月里酷热的时候的事。我特地拣了下午四点二十分的火车,到朋友那里去。火车是开往青森的,我到上野车站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聚集在剪票的门口了;我也就站在他们的队里。
铃响了,剪票的门开了。大家一齐骚扰起来。剪刀声接连的响。手提的行李,被票门的木栅支住了,歪着嘴尽力牵扯的人;从行列里溜了出去,又复强要挤入的人;还有努力不许他进来的人:平常的照例的混乱。警察用了可厌的眼色,从剪票的人的背后,对着一个一个的旅客看着。好容易过了这关的人们,都在月台上小步的跑,也不听站夫“前边空着,前边空着”的呼声,各自争先的想上最近的客车去。我预计去坐最先的一辆车,所以尽向前跑。
前边的客车果然空着。我便走进最先的车的后边的一间里。在后边的客车里坐不下的人们,也渐渐拥到这里来了,但也还只有七成坐满的样子。开车的时刻近来了,只听得远近关闭车门和加上搭釦的声音。一个帽上盘着红线的站员,正要关闭我所,坐的这一辆的车门,举起手来说道,“请这边来,这边!”开了门等候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颜色白净头发稀少的女人,背着一个小孩,手里又搀着一个,走上车来。火车就开驶了。
女人在我的对面,当着西晒的窗边坐下,实在除了那里也没有空位了。
“阿母,你让给我坐!”七岁左右的男孩皱着眉头说。
“这里热呢,”母亲一面将背上的婴儿放下,静静的说。
“热也不要紧!”
“坐在日光里,又要头痛了。”
“我说不要紧,……”小孩装了可怕的脸,恶眼看着母亲。
“泷儿,”母亲静静的将脸凑近他说,“以后是要到远的地方去了,倘若在半路上你的头又疼痛起来,阿母真要窘得要哭了。是乖孩子,听阿母的话罢。而且略等一刻,没有太阳的窗就会空出来的,那时你便可以移到那里去。懂了么?”
“我说头什么不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