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1-现代日本小说集:周氏兄弟合译文集-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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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那个给我看一看,”便一个一个的选择。其中有一个五寸长的,一见极是普通的格式的壶卢,但在他觉得极好,几乎要上前将他捧住了。他心里跳着,问道,
“这个多少钱呢?”
“因为是哥儿,算了一角钱罢。”老婆子说。人喘着气说道,
“那么,不要再买给别人,我就立刻拿了钱来。”他反复的叮嘱,随后跑回去了。
不到一刻,他涨红了脸,呼呼的喘着气走来,拿了壶卢,又跑回去了。
他自此以后,再也不能同这个壶卢分离。便是上学校,也带了去。随后就是在授课时间,也在书桌底下磨擦着壶卢。级任教员发见了这事;因为在修身的时间,所以教员愈加生了气了。
从别处来的教员,对于本地人的喜欢壶卢,本来很不中意。——(浪花节和壶卢,是本地的流行物。)这个教员是喜欢武士道的,云右卫门到来的时节,就是在他平日连走过都有点惧惮的新地(二)的小戏馆里,唱演四天,他也要去听三天的;学生在运动场上唱着浪花节,他也不大发怒;但是为了清兵卫的壶卢,却气得声音都发了抖。他终于说,“这究竟不是将来有出息的人!”于是他将他苦心经营的壶卢当场没收了。清兵卫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注二)浪花节是日本一种歌曲,多讲武士的故事。云右卫门是现代一个唱浪花节的人,惠门鼓吹武士道。又新地本是新开路的意思,但关西俗语当作游廓的名称。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三部分清兵卫与壶卢(2)
他青着脸回到家里,坐在被炉里,只是惘然的坐着。
这时候挟着书包的教员,走来访他的父亲。清兵卫的父亲作工去了,恰不在家。
“这些事情,本来是应该由家庭代为管束,……”教员这样说着,向着清兵卫的母亲攻击过来。母亲只是非常的惶恐罢了。
清兵卫看见这教员的固执,忽然的恐慌起来,抖着嘴唇,在屋角里缩得很小的躲着。在教员背后的柱子上,挂着许多收拾好了的壶卢。现在不要被他发见了么,清兵卫心里很着急。
说了许多责备的话之后,教员终于不曾留心到那些壶卢,迳自去了。清兵卫这才安心。他的母亲哭起来了,而且很拖沓的说了许多废话。
不久清兵卫的父亲从工作场回来了。他听了刚才的话,立刻将旁边的清兵卫抓住,好好的打了一顿。清兵卫在这里也被叫作“将来决定没有出息的东西。”又被骂道,“像你这样的东西,给我出去罢!”
清兵卫的父亲忽然看见柱子上的壶卢,便拿了大铁锤来,一个一个的都敲破了。清兵卫只是青着脸沉默着。眼泪也没有出来。
教员将他从清兵卫没收的那个壶卢,仿佛是什么秽物,投弃似的,给了学校里的年老的一个听差。听差拿了壶卢,回到自己的熏黑的房里,挂在柱子上。
过了两个月左右,听差偶然缺少一点钱用,忽而想到这个壶卢,不论多少钱都好,将他卖了罢;他便拿到近地的一间古董店里,叫他估价看。
古董店里的人把壶卢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会,忽然装出冷淡的神气,推在听差的面前,说道,
“要是五块钱,便留下罢。”
听差出了一惊,但他是一个能干的人,便从容的说道,
“五块钱是一定舍不得卖的。”古董店立刻增到十块。但是听差也不答应。
末后用了五十块钱,古董店才将壶卢到了手。——听差这一回差不多从教员手里白白的得了他四个月的薪水,心里暗自欢喜。他对于教员自然不说,便是清兵卫那边也装作没事一般,所以关于这壶卢的行踪没有一人知道的。
然而后来古董店将那个壶卢用六百块钱卖给乡间的一家富户,这件事便是那能干的听差也想像不到了。
……清兵卫现在正热心于绘画。他得到了这个的时候,急恨教员的心思,和怨恨那用了铁锤将他所爱的十几个壶卢都敲破的父亲的心思,都早已没有了。
但是他的父亲对于他绘画的那件事,又 渐渐的说起废话来了。
一九十二年十二月作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三部分深夜的喇叭(1)
千家元磨
这是深夜三点钟的时候,我醒着躺在床上,远远地听到什么地方的军队的悲戚的喇叭声。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吹的呢?或者什么地方有兵营在那里罢?但是近地也没有这样的东西。我来到这里,听到喇叭的声音,还是初次。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军队的喇叭了。我想,这必然是野外演习,或是什么罢。我对于这些兵卒,画间的疲劳还未恢复,又从渴睡的床上被叫起来,拉到野外去的兵卒,十分同情。这是为的什么呢?大家都还熟睡着的夜半,在旱田树林里,迫令团团的奔走,到得回到兵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酷热的一日又起头了。因了缺睡与疲劳的缘故,身体已是困倦了,却又须晒在太阳底下,强迫去做事:想起来神经都颤抖了。仿佛觉得面上的皮,或是血,停住了,变厚了的样子。亏得他们一点都不害羞,叫别人去干这样的事。
我听了喇叭,总是消极的当不住的感到悲哀;觉得阴惨,不安而且孤寂。小孩的时候听了那种声音而感到的一种恐怖,又唤醒到心上来了。我还幼小的时候,同母亲住在兵营近旁,早晚都听到他。我从那喇叭声中,在我的心里吸取了种种人生的悲哀。现在听了夜里的喇叭,又将我的空想激剌起来了。那空想虽然不过是一种感想,但实在很是痛切。精神消沉,完全没有安乐的处所。对于这样不可抗的暴力主义的消极的厌世,自然的发生,将世上的复杂的可厌的事的一面,又复鲜明过来了。
我将十岁左右的时候,从乡间到东京,在上野的战画馆所见的西班牙与什么国战争的光景,从新的在脑里描出。战画馆的里面,是暗青的,当初一点都看不出:看了一会,才见许多兵士,活泼泼的画着。几千几百的兵士,分成种种的形状,——炮兵骑兵步兵,军官将帅下士卒;马匹,大炮,剑,带刺刀的枪,喇叭,军旗;树木;河山,旱田,人家:这些东西与仿佛在暗黑的梦里看见的日光,都包在昏暗的恐怖的色彩里面。这里一带的空气,说不出是怎么样:就是现在想起,也还觉得苦闷。悲哀,苦痛,恐怖与绝望罢了。在我最相近的地方,有一座山;山上遗弃着许多大炮,旁边一个穿蓝衣的兵卒,血污狼藉的,将枪当拐杖支着,才得不至于跌倒。那个面貌,那个状态,在我看了全然同实物一样,发生效力。此外还有种种地狱一般的光景,陈列在我的眼前:血的河,烧着的人家。有远向死地进军的许多活泼泼的兵,也有无数的重叠压着徒然倒毙了的人们:总之,是可怕的生与死。倒了的人,却比活着做事的人似乎更多。此后就要死了,此刻还活着的人,却更为可怕。我觉得人如判定不得不见这样的世界,还不如死的好了。我相信,在我长成以前,这样的战争必定是不可免的。便是年纪稍大的时候,我也还是这样相信。我想,既然生在世上了,无论如何,总要有遇见战争的日子。我便哭着急忙出了战画馆去了。
我还从别的种种事物,得到这样的恐怖的印象。军旗祭的晚上,乳母背了我,走过一条暗的斜坡的时候,我听了烟火与军乐的声音,相信在世界是已将灭亡了,我突然感着死的恐怖,在乳母的背上哭了起来,似乎回家已是无望,也不能再和母亲见面了。其实母亲的家离那里还不到两町呢。
我又在查理纳马战馆,看见马贼偷了许多马从村家出来,与追捕的队伍战争的光景,不敢再看,将脸伏在母亲的膝上,扪了耳朵,使他听不见手枪的响声。我将发时是正在看戏这一件事,完全忘却了;也不想到我是在戏馆的里面;所演的也并非战剧,觉得都是实在的事情。这时候,我才初次看见在入场口的两旁,重叠堆着的笼里,有狮子老虎和别种动物关着。他们正在吼叫。我很害怕,不敢走过他们的面前。心里想到将来又非走过笼的面前,不能出去,觉得非常恐慌;一直到回家之后才安心。听说那时我还说要立刻回家去,使母亲很是为难。我不懂得特地来看这些危险东西的大人们,是什么心思。住在家里岂不还要好得多么?当大人们正在出神的看种种演技的时候,我独自留心看那戏场周围的许多的入口。那时即使猛兽将笼毁坏,走了出来,也没有人知觉;所以我很热心的想着,倘若我发见了这危险,当即通知大众,以后在演技间歇的时候,我问母亲,他们为什么中止呢?母亲说,“给动物吃饭哩。”我想,运动也吃饭么?又觉得管这些动物的人;是非常伟大的人物。这大约都是五岁前后的事。
随后往浦和以后,我所见到听到的世上各种可怕的事情,也愈多了。在我家近旁,有一所警察的寄宿舍;门楣上边,挂着一张席子大小的一个玻璃厨,仿佛是扁额模样。厨 内放着与强盗格斗而死的警察的纪念品。血污的制服,血污的笔记簿,带着血痕的白手套,弯曲的剑,草鞋,裹腿,皮靴;这类的物件,有好几副都成列在那里。厨上又贴着白纸,上写警察的姓名与死事的地方。我见了这些东西,便不禁心里阴暗起来。监狱也在附近,我常常听到狱里的钟声;又几乎每天都看到背翦着手穿着青衣的犯人,和戴了圆笠穿着红衣的犯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了。有一次,看见护送这样犯人的一个警察,穿了草鞋,在田塍上走,又引起了我的许多可怕想象。
正是这时候,我们家里藏着木板的应举(Okyo)所画的“难福幸”三幅的长卷。自己仿佛只见过“难”的一幅,其余的都记不起了。这是用朱墨两色所画的;朱色的作火灾的火焰和血的颜色。题材分地震火灾大水海啸等自然现象的难,与人事上的强盗杀人以及犯人的处刑。倒坏的大屋底下,抱着小孩的母亲和老婆子露出半身,正在挣扎,后面的火渐渐近来,黑烟中间喷出许多火星;被大水冲去的屋顶上,拼命的攀住的人们;竹林里被无数的蛇缠住,正在苦闷的人;乡间的大户人家里,十人左右结队的强盗,黑装束,包着头,很是灵敏的模样,手里都拿着出鞘的刀:在一间屋里,捆住了主人和管家,将刀挺在面前,迫他们说出安放金钱的所在;又或捉住了女人,正在强逼伊;或在井边的松树上,吊着背剪了手嘴里塞着核桃结的女人,用刀将伊砍下井去,下面有小孩正啼哭着。最后画着犯人两手缚在木椿上,两足上各拴了一头牛,牛尾上点起火来,牛往两边乱窜,犯人的腿裂开,一直到了胸前,骨头都露出了。还有旅人在山里,被狼和蟒蛇前后夹击的光景。这些可怕的印象,怎样的使我更将世间看得黑暗寂寞,这件事实在不容易说。白天因为专顾游戏,虽自暂时忘却,在夜里睡觉的时候,必定受这恐怖的窘苦。但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我却不曾将这事告诉别人。那时候,俄国的皇太子到日本来,在大津什么地方,脸上被人砍了一刀。当时曾听祖母——或者是别人也未可知——说,因为皇太子到了奈良,在寺里首先就看应举的这幅“难”的长卷,所以他也遇见这样的难了。
那时还有一件事,在我的脑上,刻下一个苦痛的印象的,是天草骚动(Amakusa Sodo,指宽永十四年——一六三七年——天草时贞的战争,众皆天主教徒,谋推倒德川幕府不成,次年平。)之类的木板画,图中画着基督教徒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模样。基督教的牧师穿了黑的长衣,头发中央分开,蓬蓬的垂下;穿着裳,束着白的袖绊的武士,都拿了长枪和刀站着。有牧师已经处了刑,现出美而悽惨的相貌,垂头向着地面;又有牧师站在十字架底下,五六个武士围住了他,正要将他赶到架上去,牧师只拱了手,将眼向上望着天空。我见了那瘦弱的白的手腕和向上望着天空的柔弱的眼色,每感到那面对无可免避的死的时候的寂寞与恐怖,与一种恨惜似的震动。为什么杀这样的人,又为什么非杀不可呢?全然都不知道;但我对于武士们,无端的怀了憎恶。我用墨涂抹那面貌,或用小刀剜割;对于那些柔弱的牧师,心里默默的替他们祈祷。
我听了喇叭的声音,将我少年时代的恐怖,又明明白白的在心里叫醒过来了。我心想这世界还是黑暗哩。我很强烈的感到世上的寂寞的事,觉得自少年时代以至现今,在这期间里,对于世间的暗黑与孤寂,居然能够不很痛切的感着,随便过去,似乎倒是一件不思议的事了。我想现在的少年,也当然感着和我的少年时代一样的不安,恐怖与寂寞。我的少年时代,也并不是特别荒凉的时代罢。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三部分深夜的喇叭(2)
恶梦这句话,最能够适切的表明这种感觉。我想便是渐渐死去的时候,也应该比这个稍好罢!
我每往青山墓地,从对面坡上余胜的黑屋顶红瓦墙的兵营里,发出喇叭的声响,我听了心里总是非常的悲哀。墓地与兵营,这是怎样的好对照呵!我在少年时代的长育的地方,就是这坡上的兵营:我们的家便在这崖壁下面。我后来很喜欢读泪香所译的侦探小说,时常因了书中的事件,在脑中想出当场的情景,这多半便是兵营周围的景色。从泪香的侦探小说,我也尝到许多暗黑人世的孤寂与无聊。
在一部小说里,题目却已忘记了,记着一个志士的事。他被囚在山中的一座古城里,每日凭了高的窗户,望着空中的浮云;这时候山中割草的少女,唱着歌走过。囚人听了歌声;心想这不是来救的人唱着歌作什么信号的么?那个歌在每日一定的时候,唱着过去。这件事我还好好的记着。那样的能够使我感到寂寞无聊的事;实在是再也没有了。
我将自身替那志士设想,对于他在山中可怕的牢狱里,从高的窗内望着一角的天空与流动的浮云,每到下午听了割草的少女的歌声感着愉悦的心情,很是同情。自由只是空中的行云,少女所唱的歌罢了。
这时候脑中现出的情景,便是那兵营的一角,不过将他移到山中去了。直到二三年前为止,这兵营的附近,还常在梦中出现,我在梦里也常出入于这兵营的里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喇叭忽然止住了。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同喇叭那样的能够引起我的厌恶人生的感想。当他吹起来的时候,人生便带了杀伐阴惨的色彩,在我的脑中出现,几乎是不可堪的东西了。
二三年前我在房州方面单身旅行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早晨在旅馆起来,忽然听到喇叭的声音。那里并无兵营一类的东西,我想这只是幻觉罢了。坐了马车,走过一二里之后。耳边还是听见,非常窘苦。以后这样的事,也常常遇见。
和我同感的人,我想未必没有罢。那喇叭令人想到生与死,现实与幻梦的境界;令人想到人们对于未来的无力;仿佛听见消为战场之露的那些亡魂的叫声;令人想到被那风靡世界的暴力所虐的人们的运命。这使人想到分散的亲子,分散的夫妻,分散的父子的残酷的运命。
可诅咒的喇叭呵!在日本响着这声音的期间,我们不能得到安稳的梦!
妻早已起来,抱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