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1-现代日本小说集:周氏兄弟合译文集-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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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诅咒的喇叭呵!在日本响着这声音的期间,我们不能得到安稳的梦!
妻早已起来,抱了小孩,唱着儿歌;但小孩已不肯再睡了。
妻对我说道,“请来看呵!这样的调乖呢!”
我起来去看。
小孩装了说不出的可爱的脸,笑着。眼睛细细的,发生光辉,张开小口,尖着嘴唇,满脸通红的望着我和妻两个人笑着呢。我觉得可爱极了,便在他面颊上接吻。他还不曾这样的笑过。生了以后到今天是三十三日了。
在这时候,生后的第二日,妻便忧虑着说,因为是男孩子,不会被徵去当兵么这句话,又在我的脑里反响起来。我含泪看着小孩,心里想,无论怎样,我一定要为他奋斗!
什么地方,鸡已啼了。
一九一六年九月九日作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三部分蔷薇花
千家元磨
一天的晚上,从朋友家里回来,走过庙会的市,我便买了两盆四季开花的蔷微花。只有四五寸高的小花,但是两株都开着红而且大的花,还长着无数的花苞。我看他太小了,心想这样的枝干上,亏他会开花呢,——买呢?不买呢?正立着观望,卖花的人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道,“是有根的,”将两株花都连土拔起,给我看他的根,使我安心了。我便用了十五钱,将两盆都买了。回来以后,暂时排列在我的案头;心想明天一早,放到院子里去,因为有狗在那里,怕给他弄坏了,所以将花安放在板廊下不很有人走到的地方。我当初想搁在墙上。又恐怕被走过的人拿去,因此中止了:因为两株花都是这样的小。以后我就睡了。
上午的时候,我听得妻在厨房里和后边木匠家的主妇讲话的声音,就醒了转来。最初听不出讲的是什么话,随后渐渐的知道他们正说两朵蔷薇花都被什么人摘去了。我心里想,已经弄坏了么?太早一点了;若不放到院子里去,就没事了。我又朦胧的睡着,听得妻说道,“我想这不是狗。”老实的木匠的妻答道,“那自然是K。一定是K做的。”这K便是伊的六岁的女儿。我沉默的听着。妻笑着说道,“我也是这样猜哩。刚才仿佛有两个人转到院子里去似的。”我对于妻的措词,不觉起了一种反感。不说岂不是好,倘要说时便率直的说,说了便即住口;为甚还是讲个不了呢!我这样想着,一半也因为还未睡足就被吵醒了的缘故。我低声喃喃的说,——住了岂不是好,真谬呵,无论怎样岂不都好么?早点住了!一面将头藏在被窝里。勉力不要去听外边的讲话。仿佛觉得冷汗都渗出来了。亏得伊能够坦然的说这些话,——我愈觉得窘急起来了。努力不要去听说话,又想借此排解自己的心思,喃喃的骂着伊,心里却是很焦急。然而妻并不知道我醒着躺在床上,这样的窘苦。我想像妻坐在厨房里,从容不迫的讲话的样子,觉得颇滑稽。那边的主妇似乎立在院子里。这两个人接续讲话,一直到查出摘蔷薇花的犯人的正身,方才止住。在这中间,K也不知从什么地方被拉了来了。主妇追问伊说,摘花的是你罢?K似乎很窘;听不出什么声音:妻似乎坦然的从容的看着这惶窘的小犯人。
“是你罢?一定是你;便直说是你!你的手还有气味罢?”主妇这样说,但声音很温和,是全然同情于小孩的口调。妻大声的笑。主妇也时时发出笑声:我方才知道,这宗案件是很宽缓的审判着呢。
“唔,这个是肥皂的气味呢,”K说。
似乎伊的手的气味已经嗅过了。
“肥皂是随后擦的罢?以先还拿过蔷微花罢?”
我不再听以后的话,便睡着了。中午时候起来,看见蔷薇的盆里花都没有了。妻对我说,K摘了去了。我笑着说,
“我当时也曾迟疑,放在外边呢,不放在外边呢。还有花苞罢?”
“不,连花苞都摘掉了,”妻也笑着。
“都摘了么?”
“都摘了。”
我恐怕给后边的人家听到了不大好,便不再往下说。我们两个人随又都笑了。
过了五天,妻在一个花盆里,发见了几个花苞。次日我起来看时,蔷薇的盆已经搬出放在院子中央,上面开着一朵红色的小花。
“开了,”我对妻说。
“我刚才将他拿到太阳下来了,”伊答说。
到了晚上我回家来的时候,两盆都搁在板廊的上面。我将开花的一盆拿过来,放在自己的案头。花有点憔悴了。妻说,花如不见阳光,是要憔悴的。将要开放的花苞,还有一个在那里;后来经了妻的指点,才知道其有两个。我心想这样的小植物亏他能够不尽的开花,很是佩服;一面在脑里因为有了做过俳句的习惯,便立刻成了一句诗道,“小小的不尽的开花的蔷薇,好不孤寂。”我很想说给妻听,但终于熬住了。倘若说给伊听时,我知道伊必定说,“做得真好呢!怎么能够做得这样快呢?”这样的事,以前曾经有过了。
“这回我想不要再被摘去才好,”我说。
“有点危险呢。今天,又偷偷过来的了。我静默的看着,伊在这花盆的周围,绕了圈子走呢。因为有点危险,我便出去说道,K儿,这回不要摘了;伊这样的捏着指头,羞涩似的立着呢。”妻说着模仿那小孩的样子,我看了也笑了。那小孩在蔷薇盆的周围,看着花绕圈子走,我觉得颇可发笑。
“花又开了,很出惊罢?自己都摘掉了,因此受了一场骂,现在却又开了,觉得很奇怪呢。”我笑着说。
“很高兴哩。必定想要摘他,急的没有法子呢。”妻也笑了。
“这回搁到墙上去罢。想来不至于拿了棒来将他拨下罢?”
“大约不要紧罢。”
“真窘呢。”
“那孩子不当这个作坏事看呢。”妻笑着说。
“伊只是觉得怪可爱的,不知道怎样才好哩。”我也笑了。
“大约是这样罢,”妻说了又笑。我也哈哈的大笑。妻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这也因为我们两个人,好久不曾这样一同的笑了的缘故。但是我不久便又寂寞;只有小孩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毫不为意,我觉得是非常的美。
一九一六年五月二六夜原作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三部分小小的个一人(1)
江马修
一日下午,工作到了两点钟,想要散步一回,便从家里走出。正在且走且想的时候,——这是我的习惯如此,——忽听得可爱的孩子声音说“再会,”随后便是得得的一阵脚步声响,一个五岁上下的小女孩子,从木槿编成的篱下走了出来。可是奇怪,我虽然认不得伊,伊见了我,却立住了,笑迷迷的仿佛先经熟识一般,问道,
“先生,你到那里去呢?”
我也笑着好好的答道,
“我散步呢。小姑娘,不同我去走走么?”
“一同去罢。”
我递过手去,伊也欣然伸出伊可爱的手来。但这孩子怎么会同我一个面生的人,这般驯熟呢?——在儿童一面,大约也是极平常的事,不足为奇的。
正月末的道路,冰冻都融化了,泥滑滑的很难走。孩子紧拉了我的手,才能走得路。
“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鹤儿”
“几岁?”
“现在六岁了。”
“家在那里呢?”
“就是那家。”
这人家的前面,我散步时候常常经过;曾有一两次,隔着篱听得琴声;但从来没有见过家庭的影子。
“那就是鹤儿姑娘的家么,我是晓得的。”
“我也晓得先生呢。”
“晓得?怎么晓得的?”我不觉出了惊,去看鹤儿的脸。鹤儿是一个大眼睛,——几乎教人疑心伊是患巴瑞陀(Basedow)氏病的,——红面庞,可爱的孩子,但一时总是想不起,曾在那里看见过。
“可不是,有一天你同一个更长大的书生,两个人都笑我么?我还清清楚楚记着呢。”
阿,那是了。我被伊一说,才想到了。那时我同K君正谈欧战的事,在这街上散步;讲到战争的惨虐,不觉发了愤,我便说:——
“战争的可怕,无论怎样说法,总说不尽。每天早上,翻开新闻来看,便是死伤几万几十万。你想,这样文字,亏他们还能毫不相干似的写出,印了出来。日俄战争的时候,我还在乡间,很有几次遇到这样的事,现在回想了起来。晚上家族聚在一处,都议论着,怕今夜又有号外;夜已深了,正要睡觉,远远的微微的听得铃声,叫卖号外的声音,渐渐近来了。我便走到街上,买了号外,急想看时,黑黑的一点也看不见;急忙赶到家里,家庭的人也正等着焦急,将号外就灯光下一照,便突然现出一行文字:‘我军大胜利,战死者几万!’那时候一种惶悚恐怖的性情,至今还不能忘却。你试想象看,眼前放着一万个战死的人。又要晓得这一个一个的人,都有精神感觉,各有完全的肉体和贵重的生命。而且各人必有父母,许多人还有几个兄弟,有妻子本家亲戚朋友。你又假想,试去尝尝他们对于这不可动移的事实的心里的苦痛,正同夹在榨木里一般。或者有人说,这极是平常,又是一定的事,何必多说。但因为是极平常又是一定,这岂不更可怕么?譬如那个孩子,——”我便指着前面走路的一个小女孩,接着说,“那个孩子,我们不知道他什么名字,单是才能说话的一个女孩儿罢了。但是人都晓得,无论活着或是死了,他总有父母;有祖华尔兹,或有兄弟。这样牵联过去,远远近近,还有许多亲戚。如此想起来,就是我们眼前走路的那个全不相识的孩子,在人类的世界里面,实在复杂的缘,像网一样,同他系住。”
孩子回过头来,便对着我们笑;我们也便留心那边,将话打断了。我们也笑着问道。
“那里去呢?”
“到小林先生家有事去。”
说了,孩子就跑了。一面跑,一面还屡次回过头来对我们笑。这孩子,就是我现在挽着手同走的鹤儿。我便对伊说,
“鹤儿姑娘的记心真好呢。”我此时因为得了一个新的小朋友,心里十分喜欢;但我们一同走着,倘被鹤儿家里的人看见,岂不要疑我是拐子么?又不免略觉不安。因此便想到打听鹤儿家里的人的事情。
“鹤儿姑娘家里时时在那里弹琴的,是鹤儿姑娘的母亲么?”
“是的。我母亲可是做针黹的时候多。”伊忽然又说,“正儿现有才能放风筝了。可是要不是每天练习,也放不上;因为人还太小呢。”
“正儿是谁?”
“就是家里的正儿。”
“鹤儿姑娘的父亲每天在那里办事呢?”
“父亲,他在美国呢。”
“阿,美国么!用功去的么?”
“到公司里去的。父亲到美国去的时候,我同母亲和正儿到横滨去送,还叫万岁呢。”
“这样说,鹤儿姑娘同母亲留在这里看家;要不冷静么?”
“祖父也在这里,没有什么冷静。”
“但是你不想同父亲见面么?怎样的人?记得么?”
“那是记得。头发分开了,带着眼镜,很时髦呢。等我到了八岁,那时才回到家里来。”
“那么说,这几年里,鹤儿姑娘须得上学,上心用功才好呢。”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三部分小小的个一人(2)
“可是,母亲寄去的信,都被美国的使女偷了,不送给父亲;所以父亲也没有一封回信。祖父同母亲正在那里生气呢。”
从天真烂漫的儿童口里,将一幅家庭悲剧,展开在我的眼前。我虽出于无心,但引逗孩子说出这样的事来,自己也觉得十分抱歉,仿佛做了一件恶事。我想以后不再打听伊的家事了。但因此愈觉伊可怜,愿意永远做了朋友,尽力帮伊。
我们走到一座土堆上,满生着枯槁的野草。我便蹲下,心里想着新相识的小朋友的事。鹤儿同我已经极熟了;就靠在背上,弄我外衣的丝纽,又用伊还未十分灵便的口舌,同我谈话。
“正月一过,我就要到别处去了。”
“那里去呢?”
“到大阪去,随后又一直到马关。”
“母亲也一同去?以后不回东京么?”
“是的。”
我听这话,觉得非常冷静。好容易刚才认识了一个好的小朋友,……
“鹤儿姑娘你高兴,愿意去么?”
“大阪我是晓得的,出了横街,不是拐角上有一间菜店么?我们的家就在那里。”
我不觉失了笑,答说,
“我可不晓得大阪呢。这样说,鹤儿姑娘可不是大阪人么?”
“是的。到大阪去,姊姊在那里;我可以和姊姊要纸牌(Karuta)了。”
“姊姊还很小么?”
“他现在进了女学校了。”
“那么,鹤儿姑娘想必愿意早到大阪去了。马关也去过么?”
“那可没有去过。”
被弃的母亲带着这小孩,坐了长路火车,到海风猛烈的岛国尽头去,那孤寂的影子,仿佛在我眼前浮出;感着一种说不出的哀愁。而且从这样小的时候,不得不尝漂流苦味的这孩子的运命也很是可念。
我想要回家的时候,看鹤儿意思,仿佛还要游戏,便邀伊到我的家里去。鹤儿也踌躇了一会,随后便一声不响,跟我走来。很有一副天真的自负的样子,似乎说:无论什么地方,我总一人去得的。
回到家里,妻见我领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儿回来,很为诧异。我将如何同伊遇见,并伊家里的事,极简的说了一遍,妻是本来喜欢孩子的,便很欢迎伊。鹤儿同妻也立时熟识了。
“鹤儿姑娘的衣裳,都是母亲做的么?这针线真叫好呢。一定是个好母亲,想必是很爱鹤儿姑娘的。”妻这样问,鹤儿点点头,也不作声。此外正又要往下问,我因以前多问了几句,已经抱歉,便使个眼色,止住了妻的话。
拿出糕饼来,鹤儿很有喜欢的样子,却总不动手。妻拿了递给伊:就用两只小手,恭恭敬敬的接去,立刻吃了。
“现在刚才熟识了,却双要到远的地方去,真是无聊。”妻说这话,就显出真觉无聊的情状。“但如回到东京的时候,请到我们家里来玩。”
“几时回到东京来,虽然不晓得,但回来时,我一定天天到伯母家里来。”鹤儿也很伶俐的回答。
鹤儿大约游戏了一小时,说要回家去了。我因为自己工作的关系,也不强留。妻将糕饼包了送给伊,又对伊说,“明天再来玩。在这里的时候,天天都来。”鹤儿答应说,明天这时候再来。我送伊到伊家近旁,伊并不回头看我,便急急忙忙的跑进去了。
第二天我同妻间谈着鹤儿的事,等伊再来;却终于没有来。想必因为到了不认识的人家去玩,被母亲骂了,来不成了。第五天第四天,也没有来。那时我感了风寒,睡了十天左右。到得可以出外散步的时候,无意中走过鹤儿门口,却见那家已变了空屋,贴着招租的条子。鹤儿一家,早已出发了。
自此以后,过了两月,我仍然时时想起那孩子的事,常同妻提起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