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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亲爱的老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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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麻醉护士,许多麻醉医师,开刀房护士……都是熟人。其中看热闹的人比做事的人
还多。一个麻醉医师麻醉自己的老婆毕竟是件有趣的事。开刀房的气氛有几分喜气,也
有几分紧张,因为硬脊膜外注射并非是普通的程序,稍一不慎就有可能穿破硬脊膜,造
成脑脊液外流,甚至感染发炎……
    显然这个将出生的儿童很讨爸爸的欢喜。因为如果采用自然产,所谓的无痛分娩有
可能产程延长,或者失败,我们必须被迫采用剖腹产。那这个爸爸就不是一个成功的麻
醉医师,同时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可是如果一开始我们就决定剖腹产,没有产程的问题,
那我大可加重麻醉给药。于是我会变成一个成功的麻醉医师兼优秀丈夫。虽然同样的结
果,但得到的评价完全不同。
    医学问题与社会问题果然是大不相同。
    “来,深呼吸,放轻松。我在皮下打个局部麻醉。有问题随时告诉我,我可以停下
来,但是不可以动。”我以最平稳的声音表示。
    “对待自己的老婆是这种专家口吻,打针时手都不抖一下。”妇产科医师笑着表示,
我以为他要称赞我,不想他接着说,“一定是个没良心的。”
    事实上我正喃喃自语。这是历史性的时刻。我知道一旦我出了任何差错,虽然立即
有人接手,可是这个专业上的缺点将一辈子跟着我,并且流传久远。
    一切都十分顺利,打好麻醉药物之后,我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
    “万一等一下会痛,偷偷告诉我就好,我会立刻加药,千万不可大声嚷嚷。”
    然后是消毒,铺无菌单,准备器械,划刀。
    “开刀会不会痛?”雅丽问我。我没说什么,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们
两个人的手原来都在流汗。
    不久,我们听到了小孩的哭声,很斯文的声音。
    手术后我还帮她做了硬脊膜外术后止痛。这一切看来,都已经是一个开刀病人所能
拥有的最豪华享受。同时也是一个麻醉医师能做的最高贡献。
    因此当我在不断的恭喜声中试图分享一点荣耀时,我发现喜悦倒可以分享。但是生
产过程的功劳,那简直是一个妈妈至高无上的尊严,由不得任何人剥夺的。有例为证:
    “你看,有个老公当麻醉医师还是不错吧。生孩子都不痛。”
    “乱讲,你都说不痛,好象生孩子很简单一样。其实还是会痛的。”
    “至少比别人好多了。”
    “我又不是别人,我怎么知道。搞不好你又在吹牛,你最喜欢吹牛了。”
    “如果你会痛,开刀时为什么那么安静?”
    “是你压迫我,告诉我即使痛也能叫的。”
    “可是从头到尾我一直紧紧抓着你的手。”
    “你还敢说,小孩一生出来你马上跑去看,早就忘了我了……”
    这种没完没了的辩证,不用说,关于生产,一个男人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贡献和
一个在外面走来走去,只能烧开水的父亲永远是没什么两样的。
    不但如此,生产这件事,即使是医学专家的意见,恐怕也没有什么效力。那是属于
女人世界特有的知识与权利。
    不信你看。
    “哎哟,亲爱的老妈,你老是弄这些什么猪肚,猪心,猪肾,红鲟,鲈鱼给雅丽吃,
这那是什么补品,全部是高蛋白质,高胆固醇的东西,根本是营养不均匀,我看这样补
下去,愈补愈糟糕。”提供一点营养学的常识给这些婆婆妈妈参考。
    “你小孩子懂什么呢?”我当场从爸爸兼医师降格为小孩子。“我当初生你的时候,
好不容易有一尾虱目鱼吃。就是补得不够,现在身体才会这么衰弱。你们现在有得吃反
而这不吃,那不吃的。”
    “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这是医学经验,我必须事先声明。”没办法了,把希波克
拉提斯的招牌扛出来。
    “哎呀,你们西医只会吃药。药物都有副作用,简直和吃毒药一样。你们那懂得进
补。”
    “好了,反正我讲不赢你。”
    “就凭你念了几年书,你不看我孩子都生过几个了。”又是倚老卖老。
    “那至少让我老婆走动走动吧。你每天让她躺在那里不动,手术后那么久了,一点
复健功能都没有,这怎么得了?”
    “才两个礼拜而已,你说那么久。肚子都剖开了,非同小可。我怎么会害你呢?你
现在要她起来运动,肚子裂开了怎么办?谁负责?”
    好了。她们用她们的传统方法坐月子。我必须忍耐地不想起我的医学常识,只想到
那些美好的温情,旧式的亲切。
    忍字头上一把刀,真的是很痛苦。
    过了不久,我儿子该打疫苗了。这回总算是这个医师老爸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除了我的儿子还吱嗝吱嗝地笑以外,其它的人这回都严肃起来了。有的帮忙抓手,
有的帮忙抓腿。神气的老爸抽好疫苗之后,在大腿外侧轻轻地给予肌肉注射零点五西西。
    楞小子挨了针之后先是想了一下。也许人世间并不像他原来想的那么美好。然后他
很绝望地哭了起来。愈哭愈大声。
    这一哭非同小可。先是他姑姑哭了起来。
    “好可怜。他好可怜。”
    然后哭像是瘟疫一样很快流行开来。我亲爱的老婆接着也忍不住了。
    我的老妈简直是嚎啕大哭。
    “我想起二十几年前那一次你感冒,医师给你打了四针,两手两脚各打一针。你那
时候小小的,我愈想愈难过,到现在还很难过。”
    不得了,哭成一片。然后四个人、八只眼睛忽然同时都发现了我没有哭这个事实,
一齐把目标投向了我。
    我必须再重复一次我的结论。是的。关于生产,一个男人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贡
献和一个在外面走来走去,只能烧开水的父亲永远是没什么两样的。
    果然我亲爱的老婆率先发难了。
    “都是你害的。把你儿子弄得哭成这样。”
    “亏你还是麻醉医师。”
    看来无论如何这场面我是无法收拾了。我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认错。我错了。我不
该放着一个愉快而愚蠢的爸爸角色不当,自以为是地扮起了什么医学专家讨挨骂的差事。
    现在我不得不愈来愈佩服那则外国广告。是的。
    麻醉自己的老婆,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第十一章

    亲爱的老婆:
    十二月底我们的耶诞小乖乖生下来之后,我们的生活型态完全发生改变。
    现在家里热闹极了。我亲爱的老妈,也就是你的婆婆,立即由南部北上,全力接管
一切育婴事项。不但如此,诸亲友亦请托各类补品,举凡猪心,猪肚,猪肾,鲈鱼,红
鲟,人参……可谓应有尽有。
    做为一个医师我觉得最重要的工作莫过于预防胜于治疗。因此在你怀孕之初,我就
一再告诫产妇产后最容易有产后忧郁症。一方面是产后疲惫,一方面大伙把重点转移到
小孩身上,产妇忽然对生存感到莫名的灰心。再者由于荷尔蒙的改变,就发生了忧郁的
现象。我希望你能够事先调适,作好心理准备,以减轻这个现象。
    你现在可忙了。不但要忙着吃东西,喂奶,哄小孩,还要忙着与来探望的朋友聊天,
整个气氛闹滚滚,我相信你早忘了我曾经告诉过你产后忧郁症这回事。
    倒是我这个被冷落的爸爸,静静地在一旁冷眼旁观,莫名其妙地便忧郁了起来。
    亲爱的老婆,爸爸的产后忧郁该从何说起呢?
    最忧郁的该是从此我的尾巴变得更长了。
    记得初结婚的时候,老妈高兴了。她现在可有法子治理这一个令她又好笑、又好气
的儿子。从前老妈都说儿子出门像是丢掉,回家像是捡到。结婚之后,她和你狼狈为奸,
相互传授治我的办法。好了,现在两人连成一气了,不管什么事老妈只要从南部打电话
来遥控即可。
    清明节你告诉我:
    “老妈说清明节我这个新媳妇一定要回家扫墓。你如果忙,老妈说,不回去也没有
关系。”
    “听起来似乎还算合理。”我说。
    “不过那是老妈说的。”亲爱的老婆表示。
    “你怎么说呢?”我问。
    “嘿嘿,”她用手抓住我的脸皮,又像是威胁又像是清理,半天,总算整理出一块
干净的地方,给我一个轻吻,“你自己说呢?”
    我当然有话不能说。我原本没事的,给自己贴了一个尾巴。我的老妈抓我抓不到,
现在只要找到尾巴,就容易下手了。
    我记得这个感慨还是殷鉴不远。什么时候我们的儿子又来了。
    儿子这件事可比原来的还要严重。从前之人,临刑场仍然不敢不称万岁,说穿了不
过是顾忌着还有后代。连续剧也是这样演的,再不怕死的好汉,遇见歹徒挟持了自己的
儿子,一旦要求什么,也只有认栽的份。不但如此,儿子慢慢长大,又担心他不学好,
又怕被绑架,浑身不自在。做一只泥鳅,悠游自在在泥土里玩耍多么快活啊。可惜这个
伟大的爸爸现在已经有点像那只堂庙上的大神龟,神圣而动弹不得了。我的尾巴变得愈
来愈长,先是老婆,再来是儿子,从前没有人抓得住我,现在只要轻轻地拉住尾巴,就
可以将我连根拔起了。
    再来我为我所感受到的幸福觉得忧郁。
    幸福本是人人追求的事。人在幸福之中却又是那么地恍惚。我是一个麻醉医师,太
了解什么是麻醉了。
    常常我一觉醒来,好生怀疑。我原本自在好好的,不知不觉成了人家的丈夫,然后
不知不觉又变成了人家的爸爸。人生是陷阱。每当你愈来愈觉得幸福的时候,事实上负
担也就愈来愈重。生命是一条绳索,你一挣扎,反而绑得愈紧。
    很快,我们这个美丽的负担,美丽的希望,渐渐会长大,他会爱上另一个女子。离
开我们,组成另一个家庭。很快忘了他的父母亲所曾经做过的努力。像所有的麻醉一样,
幸福是一种假象,梦醒来发现竟是痛的。
    亲爱的老婆,说来好笑,最莫名其妙的忧郁竟像是琼瑶故事的轻愁。我变成了那个
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惨白少年。那一抹淡淡的绿。
    我们儿子的新生忽然让我感受到生命凋零的必然。当医生的生涯,曾经因我的贡献
而救活不少性命,也曾志得意满地夸耀:
    死神啊,死神。你的毒钩在那里呢?
    现在我竟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真的是存在的。
    这向来是生物的循环。
    雄性大蜘蛛完成繁殖之后,立刻成了雌性蜘蛛的养分。公蜂生了后代之后,亦是等
着凋零。生物的定律向来如此。由于一个新生命的创造,使我更清楚地意识到自身毁灭
的可能。生生灭灭,世代交替,循环不息,有谁能幸免呢?
    更因为这样,我更珍惜我们拥有的爱情以及这一切了。
    一个未婚的男人,他是动物,到处走动,饥饿地觅食。他的姿态优雅,目光锐利。
他充满了魅力,等待着吸引,展现实力,来找寻他的伴侣。
    一个结了婚的男人,他是植物,不再有走动的自由。只能在固定的地方,吸收阳光,
空气,水分。
    今夜的我,一个有了孩子的男人,更可怜了,是完全的矿物。只能深深地把自己埋
进地底,变成养分,化作春泥更护花。
    别了,昨日的我。一个温顺的男人。谦卑地,向生给屈服。
    亲爱的老婆,今天不送你花朵了。一会儿发现我不见了,也不须担心,因为我一个
人自己散步去了。我想给自己买杯咖啡,庆贺这个父亲,也祝福我的忧郁。也许还买一
束花送给自己。

                                 你亲爱的老公
                                     爱你
  


 
                                 第十二章

    报社老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手里正在翻张系国的“沙猪传奇”,一边看一边发出邪
恶又得意的笑容。
    “喂,给我们副刊赶一篇儿童故事,算是我求你,拜托,拜托,我们四月四日要
上。”
    “天哪,四月四日,今天已经三月二十八日了,而且还是晚上。”我几乎要叫出来。
    “所以说,明天三月二十九日,青年节放假,你可以在家里写一整天,三、四千个
字,任何一篇像“顽皮故事集”里样子的东西都可以--”
    听到顽皮故事集,不瞒你说,我的心都凉了一半。
    “不行啦,”我赶紧阻止,“我自从到台大医院上班以后,变得一点都不顽皮,已
经半年多写不出一篇儿童故事了,中华儿童的吴碧涵姊姊不时打电话来询问,一篇都交
不出来。现在我只要一听到是她的电话就全身发软、手脚无力。万一我真的写出一篇,
被你拿去发表,吴姊姊看到,一定把我杀掉。”
    “所以我说求求你。我和你朋友这么久,有没有求过你?”好厉害的报社老编。
    “不……不行啦,你要我写专栏我点子很多,儿童故事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我不管,你赶快去遇一个来吧。”
    “拜托,我好不容易有一个假期,何况现在我正在看“沙猪传奇”。正看得过
瘾……”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悠闲。现在你赶快把书收起来,回去摊开稿纸……”
    挂上电话,我坐在我亲爱的老婆牙医诊所里面发楞。本来是洁净明亮的诊所,现在
变得白花花一片。雅丽弯着腰正和病人的口腔奋斗,器械发出吱、吱……的高频声响。
那声音愈来愈大……
    “天哪,老公,你在干嘛?”
    等雅丽抬头叫我时,我才发现有张病历纸已经被我咬碎成好几块了。
    据实禀报之后,我英明的老婆立刻作了三点明确的指示:“第一点,赶快把“沙猪
传奇”收起来。第二点,你到三月二十九日之前一共必须交出两篇儿童故事,这样才能
把事情摆平。第三点,你得马上坐到书桌前开始写作。等一下的午夜场电影暂且取消。”
    “你现在就去沉思,”我亲爱的老婆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一会儿忙完病人我就
泡茶给你。你一定能做到,我老公最有才华了,我就是这样才嫁给你的,懂吗?”
    “懂。”
    我乖乖地走回房间。肠枯思竭地翻起“顽皮故事集”。我很怀疑自己怎么竟然就写
了一本,还自己边写边笑。现在写儿童故事几乎成了我梦魇。“我相信每个人心里都躲
着一个儿童……”我在书里说得多么理直气壮啊,现在可好,那个儿童不见了,好象存
心要和我捉迷藏似地。我常常坐在桌前,很容易写好一篇杂记、一篇散文。可是要写一
篇儿童故事--那简直要命。
    然后稿纸、垃圾纸马上积了一堆。那个儿童还不出现,虽然故事很多(什么打棒球
砸破人家玻璃啦,骑脚踏车摔坏车把,男生与女生的战争……),可是故事愈好,写起
来愈不象话。套句钱钟书的话:“猫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很可爱,换成了狗就不行。”没
有那个孩子,什么都不行。
    几个小时之后,雅丽终于清除了所有病人,端庄贤淑地捧着茶杯进来。那时我的成
品包括有垃圾稿纸十八团,一张画满了汽车、花、云朵、星星的稿纸,还有一张写了差
不多一百个字的开头……
    “亲爱的老公,”雅丽抓起那张写了一百多字的稿纸,边看边摇头,“这样一点都
不顽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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