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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被风吹过的夏天 by:晓渠-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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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三个淘小子我都带大了,还差他一个?再说,方岩是个乖孩子,肯定比你们哥仨儿好带多了,至于医疗,咱也得动员动员医院。” 

我以为她就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她真的找二院负责人谈去了,当然她拿我当谈判条件,我事前并不知情。反正最后,医院同意了方岩成年前的医疗需要,二院会负责。当然母亲说,这么慷慨解囊的行为,是要在报纸上表扬表扬的。 

 

一九九一年秋,母亲正式收养方岩。他出院以后,就跟母亲和我,住在我解放路的两室一厅的单身宿舍。上户口的时候,母亲问他: 

“你愿意要个新名字么?” 

她是想,任何人在这种经历以后,都想和恶梦一样的旧生活彻底撇清关系吧!那不如就从一个崭新的身份重新开始!果然方岩一口答应。母亲几乎不加思索地说: 

“跟我家的姓,姓杜,就叫晓风吧!” 

晓风本来是我最小的弟弟,五岁的时候生病不治。可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孩子是永远活在她心里的吧?所以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她终于把失去的晓风找回来了。 

“我叫杜长夏,从今天开始,就是你哥哥。”我摸着他新长出来的柔软的黑发说。他忽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确定地问: 

“能不能再说一次?我叫什么?” 

“你叫杜晓风。” 

“杜晓风?杜晓风。” 

 

 

 

2 

晓风住过来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上学。他今年十三了,秋天开学正好上初一,可他的文化水平却停留在小学三年级,这让我和我妈着实苦恼了一阵。他长得比同龄小孩瘦小很多,可让他跟四年级的小孩子坐在一起,又怕班上的同学取消欺负他。并且他在与人相处上仍然存在问题,除了我妈,他连我都害怕。虽然他不承认,可每次跟他说话,我总觉得他一付手足无措的模样,眼睛必定要寻找我妈的身影。 

“要不找个心理医生吧!”一天晚上我一边帮我妈摆桌子,一边跟她商量,“先把心理的病治好再上学。” 

“什么病?”我妈最不爱听别人说晓风有病的事情,“晓风好好的,看什么心理医生?” 

“他连我都害怕,上学怎么办?” 

“你成天凶巴巴的,连一点知识分子的儒雅都没有,还怪孩子怕你?我看我们晓风没有问题,我们让他上初中,平时找老师帮忙补课,我看他是挺聪明的孩子,一定能跟上!” 

“能行么?他连三年级都没念完……” 

“我说行就行!”我妈是个急性子,还特别爱自作主张,把我们兄弟三个压的死死的,“咦?我让你叫晓风吃饭,你叫哪儿去了?人呢?” 

“我叫了!他都答应了。” 

“那就再叫一遍!”我妈横了我一眼,转身去厨房里盛饭盛菜。 

我有些懊恼,筷子扔在桌子上,走到卧室前,门是关着的,我敲了敲门: 

“晓风,吃饭了!”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道缝儿,露出他怯生生的眼睛。 

“我刚才叫你,你不是听见了么?” 

他窄小的肩膀从门缝里挤出来,低低回答,声音小的跟小猫似的: 

“我看你跟阿姨在说话,就……” 

话没说完,到最后就干脆没声儿了。 

“一家人很随便的,不用忌讳那么多,来,吃饭吧!” 

他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坐在桌子边,小心地往嘴里扒饭。我妈眼刀飞过来,凶狠地无声地质问: 

“你怎么又把他吓成这样?” 

我耸耸肩,表示无辜。 

 

那年九月,晓风进入附近的四中上学,我妈还托人找关系,送到班主任是教英语的三班。那个年代,家长把英语看得很重,似乎外语学好了,将来就能成才。我们也他报了课后的补习班,还请了外语学院的学生做家教,我平时有时间,也帮他补文科。可他的语文很好,在我的监督下,字练得也很漂亮。晓风非常用功,对我们的安排言听计从,并带着取悦的态度,学习上刻苦得让人心疼。可我看得出他学得非常吃力,尤其是数学,他连方程式乘方的什么都不懂,不管我怎么解释,他都一头雾水,有时候大眼睛里水汪汪地一片,竟索性哭了。我知道他在医院的时候疼成那样,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如今却这么无助地哭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脸,我连忙伸手给他揩着,心里想着安慰,嘴上说出来就成了: 

“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掉眼泪太丢人……” 

还没说完,就给我妈一巴掌扇上后脑勺: 

“哭犯法么?你这哥是怎么当的,把人欺负哭了,还敢出言威胁!” 

“我没……” 

“没什么?”我妈眼睛一瞪,“滚一边儿去!” 

说着坐在晓风的身边,语气顿时柔软下来,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别着急呀,得慢慢来,数学难么,你哥初中的时候数学老是不及格,不也考上大学了?没事儿,赶明儿再给你找个数学老师补一补。” 

“不用,”晓风的眼泪还挂在腮边没干,“我自己多看书多琢磨就好。” 

他知道我家的生活一般,D市生活消费挺高的,我那点工资加上我妈的劳保,也刚够支出。他落下的课特别多,补课费是笔不小的费用,我想这些都给他无形中增添了很多压力。 

人生中每个阶段,都只能经历一次,错过了,也很难弥补。晓风被囚禁的三年时光,不管我们多么努力,再怎么想办法,也终究是块追不回的遗憾的空白。他学习成绩始终一般,身体却一直不好,时常跑医院,这也很大程度上耽误了学业,简直就是恶性循环。他跟其他同学的关系也一般,也没交到什么好朋友,勉强到了初三,中考的压力就是最后一根稻草,晓风忽然病倒了,这一次来势汹汹,竟导致他在课堂上昏倒。在医院躺的一个多月,正是中考前复习最紧张的一段,这样一来,他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我妈对晓风的期望是很高的,那段时间,她也挺失落,她又怕晓风上火,在他面前还是一副笑脸盈盈。可落榜对晓风的打击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他好象完全蒙了,之前还有学业一直催着他前进,再苦再难,都有个目标在鞭策,如今一来,他突然迷失了,不知如何走下去,更糟糕的是,他之前那么辛苦地取悦我们,所有努力都赴之流水,晓风如同受了惊吓的小兽,那么害怕我们放弃他,反复地央求我们: 

“让我再复读一年吧!明年我一定能考上,一定能!” 

我妈把他抱在怀里,手在他后背轻柔抚摸着,轻声低语: 

“不是一定非得上高中,很多中专也不错,让你哥去帮忙联系一下,别慌,没什么的,真的,你相信阿姨,咱不害怕,没事儿,没事儿。” 

我看见他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地,渐渐地在母亲的怀里平静下来。 

 

后来我妈跟我提让晓风上中专的事情,我没同意。我觉得目前最重要的是让他把身体和心境调整好,不能再做匆忙的决定。想来我妈也是觉得三年前让他立刻入学不是个好主意,这次也没反驳。于是,晓风没有继续升学,其实他一生中接受的教育也就到初中为止,这导致他对大学一直是既向往,又畏惧。 

 

偶然的机会,我发现晓风挺喜欢音乐,并且会拨拨吉它。我问他什么时候学的,他却不肯说。我觉得他有爱好就挺好,于是在他十六岁生日那天,我送了他一把吉它当礼物。我至今记得他打开盒子时候的表情,他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眼泪扑扑地掉下来,摔在吉它油亮的外壳上,碎了。 

“别,你要是真喜欢,就别哭,我最怕别人掉眼泪了。” 

我依旧伸出粗糙的手章给他揩,他瘪了瘪,含着泪笑了: 

“我以为你们,一定对我失望透了,我以为,你们不再喜欢我了……” 

看他那可怜的小样儿,我也想象我妈那样搂搂他,最终还是没好意思,手在他头发里揉了揉: 

“人的一生成功与否,并不是只有一个标准,你是很坚强很努力的好孩子,从来也没让我们失望过。” 

我看见我妈在对面笑了笑,趁晓风试音的当儿,低声对我说: 

“你总算说了一句象知识分子的话。” 

当天晚上,晓风对我说,囚禁他的那群人里,一个唱摇滚的,有把电吉它。他不发疯的时候,会允许自己弹着玩。我们收养他以后,闭口不谈他的身世。对外界也不曾公开,他就是方岩,只有医院和报社的少数人知道我们领养了他。目的是不想他再受人打扰,提起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是晓风第一次跟我提他被囚禁的日子,黑暗的房间里,他亮晶晶的眼睛象是天上坠入人间的,星辰。 

 

除了音乐,晓风非常喜欢看书,我家里没书架,书本都塞在箱子里,他过几天拿一本出来看,慢慢的,几箱子的书都给看完了。他还偷偷写读书笔记,偶尔我要来一篇看,写得还象模象样的,有一次,在单位的编辑送给他的那本“围城”最后的空白页,无意中看见的几句话,让我难忘: 

“城里的人想出去, 

因为城对他们而言, 

是种囚禁。 

而有些人,是需要一座城, 

来停靠漂泊的心灵, 

需要,归依的方向。 

这样的时候, 

是保护,是依靠, 

怎么会想着离开? 

你, 

是我的城么? 

是么?” 

 

他的字,越写越漂亮了。 

 

一九九四年的秋天,晓风开始在少年宫的音乐班学习,平时弹弹吉它,看看书,身体恢复得很好,脸上终于见了点肉,身高也出人意料地窜了六七厘米。而我,就象我妈说的,干旱地区迎来及时雨,终于恋爱了。 

 

 

 

3 

我妈不怎么迷信,可后来的某一天,她忽然跟我提起,晓风可能是我命里贵人,她说: 

“自从这孩子到了我家,你好象什么都顺了。” 

我当时一笑置之,可心里想来,他的到来,是给我的一生带来无数转机。不说解放路两室一厅的单身宿舍,就是因为我家收养晓风,报社表示支持而特批下来的;参加工作第一年,我就被评为省先进工作者;工作几年后顺利升到社会版的副主编……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我这个长相平平,出身一般的小记者,竟然赢得了报社之花高珊珊的青睐。高珊珊是文化局副局的千斤,跟我同一年进报社,人长得挺漂亮。用我妈说,女孩子大个儿,白皮肤就没太丑的。刚开始接触,觉得她挺侠义的,没什么大小姐的矫情做作。她很关心晓风的成长,几乎每个星期都到我家里来看他。她对晓风的好,不象报社里一些同事假惺惺,她对晓风是真好。晓风的年纪按理说可以自己上学放学,四中不远,离我家就公车两站。可我妈老是不放心,总是要亲自接送,一直到了晓风在少年宫学音乐,她还是照样每天接送。可有段时间她风湿犯了,我当时在北京出差,高珊珊就主动帮忙,其实那时候晓风已经十六七,打趣地说: 

“我保护珊珊姐还差不多。” 

晓风就象是我跟高珊珊之间的一座小小的桥,自然地,我们便走得很近,虽然没挑明,却彼此都把对方当男女朋友处。我妈挺喜欢高珊珊,说这女孩挺仗义,大方,就是不够细心。人都说恋爱之初,看不出女人的真面目,我觉得这话说得很在理,我那会儿,连高珊珊不细心也没看出,就觉得这女孩儿率直又漂亮,我个涉世不深的傻小子,给她唬得一楞一楞的,成天臭美。 

晓风对高珊珊很礼貌,见面都是乖乖地叫她珊珊姐,可我总觉得晓风跟她不怎么亲近。我想,晓风这孩子多少有些自闭,跟谁也不亲近,高珊珊特别外向,晓风接受不了她的作风也是正常。况且,两个人相处还算融洽,尤其高珊珊对晓风特别慷慨,总送他东西,带他出去玩什么的,她是独生子女,说小时候特别羡慕人家有个英勇的哥哥保护, 

“可现在觉得,有个晓风这样的漂亮弟弟也挺好,我们俩上街的时候,回头率可高呢!” 

她说着拉过晓风的胳膊,脸搭上晓风的肩膀,做陶醉状。晓风的脸腾地红了,不引人注意地向旁挪了挪。 

“你呀,老牛吃嫩草也不脸红,晓风都害羞了。” 

我说着看向一身不自在的晓风,他慌忙收拾了身边的乐谱,回自己屋子去了。倒别说,我才发现这孩子出落得是够好看的。 

九七年的春天,我家乡的大嫂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个人带不过来,我妈一下得了俩孙子,乐得合不拢嘴,早就等我哥他们请她回去看孩子。可她又放不下晓风,跟我商量,想带晓风回家乡。我跟高珊珊说了,她不怎么同意: 

“晓风又没文化,在小城市能干什么呀?” 

那个时候晓风在艺校学习绘画和音乐,晚上在一家叫“宁夏”的酒吧唱歌。我们谁也没想到晓风的歌唱得那么好,他第一次去“宁夏”试唱的晚上,我陪他去的,他在麦克前一开口,吓了我一跳。声音那么清澈那么干净,连我这个五音不全,对音乐完全没有感觉的人,都给他吸引住。“宁夏”很小,生意一般,这让晓风感到舒服,他跟老板冯哥也混得很熟,做得挺开心。我想,晓风外形条件好,也很有艺术天份,留在大城市总是机会多一些,于是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我妈,她也同意。毕竟晓风已经十九,这些年的锻炼,他恢复得不错,心理身体都算健康,我妈对他也放心了。我妈不放心的是我和高珊珊,动身之前,一家三口吃晚饭,我妈问我: 

“你跟珊珊是怎么打算的?都老大不小了,有计划么?” 

高珊珊跟我同岁,今年都二十八了。可我每次跟她旁敲侧击,她都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打个岔就把话题转了。有一次,她跟我干完那事儿以后,我从身体到精神都挺爽,一时间嘴没把门儿的,就说: 

“珊珊,咱俩结婚吧!” 

没想到,她转身下床,穿上衣服走人,一脸不高兴。 

从那时开始我就觉得高珊珊有问题,她可能背着我跟别人交往也不一定。她家里挺狂的,一直也没看上我。她跟我处了好几年,该干的都干了,可从来也不提成家的事儿,你说既然人家大闺女都不怕,却闹得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成天叽叽歪歪要负责。操,谁怕谁呀?不结就不结呗。高珊珊对我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她那条件要找什么样儿的找不着?我猜她另外处的那个,条件肯定都挺好的,她在那里少了在我身边的这种优越感,再说,我挺重视她,这她也知道。可她骨子里觉得我配不上她,这我也清楚。 

“我问你话,你在那里瞎核计什么呢?”我妈大声说,“她到底是不是真心跟你处啊?咱可没时间跟她玩儿,都处了这么多年,你连个底儿都没摸到?晓风,珊珊跟你挺近的,你知道她怎么想的?” 

“唔,”晓风嘴里塞着饭,眼睛看着我们,流露出为难。他是个不会撒谎的人,不问也就罢了,一问准露馅儿。 

“唔什么?”我见他那样儿,就知道他瞒着呢,语气顿时硬了,“你小子心里也学会藏东西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晓风低着头不说话,长流海搭在前额,从我这角度只看见他的微微上翘的鼻尖,还有握着筷子的手,开始不安地蠕动。 

“你吼什么!”我妈“啪”地以下用筷子狠狠敲在我的手背上,疼得我支牙咧嘴,她却转头去问晓风,“你是不是瞒着什么没说呀?” 

晓风放下筷子抬起眼,眉头犹豫地皱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珊珊姐还有个男朋友,他们到‘宁夏’听过我唱歌。” 

“什么时候的事?”我妈问。 

“去年夏天的时候见过一次,说是理工学院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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