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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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意料中的国内的分裂,他却知道迟早必须一战的两个敌对的信仰都是伟大的,也知道法国的使命是要做人类进步的实验场,而新思想的长成就得靠法国用热血来灌溉。但他自己不愿意卷入漩涡。对于人类的残杀,他很想引一句安提戈涅的名言:“我是为了爱而生的,不是为了恨而生的。〃——对啦,①为了爱,也为了了解,那是爱的另外一种形式。他对克利斯朵夫的温情足以使他明白自己的责任。在这个千千万万的生灵准备互相仇恨的时间,他觉得,为了他和克利斯朵夫这样两颗灵魂的责任与幸福,应当在大风暴中保持他们的友爱和理性。他记起歌德拒绝参加德国一八一三年代的仇法运动。
①安提戈涅为希腊神话中俄狄普斯的女儿,一家均遭厄运。引语见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的悲剧。
这种种,克利斯朵夫全感觉到,可是没法安静。在某种方式之下抛弃了德国而不能回去的他,虽然象老朋友苏兹一样,浸淫着十八世纪那些伟大的德国人的欧罗巴思想,厌恶新德意志的军国精神和经商主义,他心中却掀起了一股巨大的热情,不知道会把他拖到哪儿去。他并不把这个情形告诉奥里维,只整天皇皇然等着消息,偷偷的整着东西,收拾行李。他不再用理性思索了。他抑制不住了。奥里维很不放心的注意着,猜到他内心的斗争而不敢动问。他们觉得需要比平时更接近,事实上也比什么时候都更相爱;但他们怕谈话,唯恐发现思想上有什么不同而使他们分离。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们往往有一种不安的温柔的情绪,好似到了永别的前夜。两人都不胜苦闷的守着缄默。
可是,在天井对面那座正在建造的房屋顶上,在这些悲惨的日子里,工人们冒着狂风骤雨,正敲着最后几下的锤子;而克利斯朵夫的朋友,那个多嘴的盖屋工人,远远的笑着对他嚷道:“瞧,我的屋子完工了!”
幸而阵雨过了,来得快也去得快。宫廷中半官式的文告象晴雨表似的报告天气转好。舆论界叫嚣的狗重新回到窠里。几小时之内,人心都松了下来。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克利斯朵夫气吁吁的跑来把好消息告诉奥里维。他们好不痛快的呼了几口气。奥里维望着他,微微笑着,有点儿怅惘,还不敢把老挂在心上的问题提出来。他只说:
“哦,那些老是闹意见的人,你不是看到他们团结了吗?”
“我看见了,〃克利斯朵夫笑嘻嘻的回答。〃你们真会开玩笑!你们吵吵嚷嚷的好象彼此势不两立,其实都是一样的见解。”
“你应该满意了吧?”
“干吗不满意?因为他们的团结要拿我作牺牲品吗?……得了罢!我是相当强的人,并且经历一下这个掀动我们的浪潮,看到这些魔鬼在心中觉醒,也很有意思。”
“我可是怕极了,〃奥里维说。〃我宁愿我的民族永远孤独下去,不希望它以这种代价来团结。”
他们不出声了;两人都不敢提到使他们心慌的问题。终于奥里维鼓足勇气,嗄着嗓子问:“老实告诉我,克利斯朵夫,你已经预备走了,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
奥里维早已料到这句话,但听了心里仍不免为之一震:
“克利斯朵夫,你竟会……”
克利斯朵夫把手按了按脑门:“别谈这个了,我不愿意再想了。”
奥里维很痛苦的又提了一句:“你预备跟我们作战吗?”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问题。”
“可是你心里已经决定了,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
“对我作战吗?”
“对你?永远不会的!你是我的。我不论到哪儿,你总跟我在一起。”
“那末是对我的国家了?”
“为了我的国家。”
“这真是可怕,〃奥里维说。〃我也爱我的国家,象你一样。我爱我亲爱的法兰西;可是我能为了它而杀害我的灵魂,欺骗我的良心吗?那等于欺骗法兰西。我怎么能没有仇恨而恨,怎么能扮演那种仇恨的喜剧而不犯说谎的罪?自由思想的人第一个原则是要了解,要爱;现代的国家把它的铁律去约束自由思想的人简直是罪大恶极,它会因之自取灭亡的。要做皇帝就做皇帝,可不能自以为上帝!他要取我们的金钱性命,好吧,拿去就是。他可没有权利支配我们的灵魂,他不能拿血来溅污它们。我们到世界上来是为传播光明而非熄灭光明的。各有各的责任!倘若皇帝要战争,那末让他用自己的军队去战争,用从前那种以打仗为职业的军队去战争!我不会那么蠢,对着暴力呻吟。可是我不属于暴力的队伍而属于思想的队伍;我跟我千千万万的同胞代表着法兰西。皇帝要征服全世界,由他去征服吧!我们是要征服真理。”
“要征服,〃克利斯朵夫说,〃就得战胜,就得生活。真理不是由脑子分泌出来的硬性的教条,象岩洞的壁上分泌出来的钟乳石那样。真理是生活。你不应当在你的脑子里去找,而要在别人的心里去找。跟他们团结起来罢。你们爱怎么想都可以,但每天得洗一个人间的浴。应当体验别人的生活而忍受自己的命运,爱自己的命运。”
“我们的命运是保持我们的本来面目。思想或是不思想,都不由我们作主,即使因之而冒什么危险也没办法。我们到了文明的现阶段,再也不能望后退了。”
“不错,你们到了高峰的边缘上,到了一个民族只想望下跳的地方。宗教与本能在你们身上都没有力量了。你们只剩着智慧。危险啊!死神来了。”
“所有的民族都要到这个地步的:不过是几个世纪的上下而已。”
“丢开你的世纪罢!整个的生命是日子的问题。真要那般该死的梦想家才会把自己放在虚无缥渺间,而不去抓住眼前飞逝的光阴。”
“你要怎么办呢?火焰就在烧着火把。可怜的克利斯朵夫,一个人不能在现在与过去同时常住的。”
“应当在现在常住。”
“过去有些伟大的成就是不容易的。”
“要现在还有活着的并且是伟大的人能够赏识的时候,过去的伟大才成其为伟大。”
“与其成为今日这些醉生梦死的民族,你岂不愿意成为已经死了的希腊人?”
“我更愿意成为活的克利斯朵夫。”
奥里维不讨论下去了。并非他没有许多话可以回答,但他不感兴趣。刚才辩论的时候,他从头至尾只想着克利斯朵夫。他叹了口气,说:“你的爱我不及我的爱你。”
克利斯朵夫温柔的握着他的手:
“亲爱的奥里维,我爱你甚于爱我的生命。可是原谅我,我不能爱你甚于爱生命,甚于爱人类的太阳。我最恨黑夜,而你们虚伪的进步就在勾引我望黑暗中去。在你们一切隐忍舍弃的说话底下,都藏着同样的深渊。唯有行动是活的,即使那行动是杀戮的时候也是活的。我们在世界上只有两件东西可以挑:不是吞噬一切的火焰,便是黑夜。虽然黄昏以前的幻梦特别有种凄凉的韵味,我可不要这种替死亡作前奏的和平。至于无穷无极的空间,它的静寂是使我害怕的。让咱们在火上添些新柴罢!愈多愈好!连我也丢进去罢,要是必需的话……我不愿意火焰熄灭。倘使它熄灭了,我们就完了,世界上一切都完了。”
“你这种口吻我是熟悉的,〃奥里维说:“那是从过去的野蛮时代来的。”
他在书架上抽出一部古印度诗人的集子。念道:
“你起来罢,坚决的去战斗。不问苦乐,不问得失,不计成败,尽你的力量战斗……”
克利斯朵夫从他手里抢过书来,接着念下去:
“……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强迫我行动,也没有一件东西不是我的;可是我决不抛弃行动。要是我不孜孜矻矻的干着,让人家照着我的榜样做,所有的人都要灭亡。倘若我的行动停止一分钟,我就要使世界陷入混沌,我要变成生命的刽子手。”
“生命,〃奥里维再三说着,〃生命,什么叫做生命?”
“一场悲剧,〃克利斯朵夫回答。〃望前冲罢!”
风浪过去了。大家怀着鬼胎,急于要把它忘掉。似乎没有一个人记起经过的情形。可是每个人都还在心里想着,只要看他们兴高采烈的恢复日常生活便可知道;受过了威胁,日常生活才更显得可贵。好似在每次大难以后,大家都拚命的把东西望嘴里塞。
克利斯朵夫用着十倍的兴致重新埋头创作。奥里维也受了他的影响。为了需要把忧郁的思想廓清一下,他们根据拉伯雷的作品合作一部史诗。健康的唯物色彩非常浓厚,那是精神受了压迫以后必然的现象。除了卡冈都亚,巴奴越,修士约翰,这几个知名的角色以外,奥里维受着克利斯朵夫的感应,又添了一个新人物,——一个叫做忍耐的乡下人。他天真,狡猾,被人殴打,被人窃盗也无所谓;——妻子被人亲吻,田地被人劫掠也无所谓;——不辞劳苦的种着他的田,——被逼去打仗,受尽千辛万苦也无所谓;他一边看着主子们剥削,一边等着他们的鞭子,心里想:“事情不会老是这样的;〃他料到他们会倒楣,在眼梢里瞅着,已经不声不响的扯着他的大嘴在那里笑了。果然有一天,卡冈都亚和修士约翰当了十字军,遭了难。忍耐真心的可惜他们,又很快活的安慰自己,把淹得半死的巴奴越救起来,说道:“我知道你还要耍弄我;可是我少不了你;你能替我解闷,教我发笑。”
根据这篇诗歌,克利斯朵夫写成几支分幕的,附带合唱的交响曲;其中有悲壮而可笑的战争,有狂欢的节会,有滑稽的歌唱,有耶纳甘派的牧歌,有儿童一般粗豪的欢乐,有海上的狂风暴雨,有音响的岛屿和钟声;最后是一阕田园交响曲,充满着草原的气息:长笛,双簧管,民歌,唱出一派轻快喜悦的调子。——两位朋友非常愉快的工作着。清瘦苍白的奥里维洗了一个健身浴。欢乐的巨潮在他们的顶楼中卷过……用自己的心灵创作,同时也用朋友的心灵的创作!便是情侣的拥抱也不会比这两颗友爱的灵魂的结合更甜蜜更热烈。两心相片的程度使他们常常同时有同样的思想:或者是克利斯朵夫写着一幕音乐,奥里维立刻想出了歌辞。他带着奥里维向前迈进。他的精神笼罩了朋友,使朋友也产生了果实。
除了创造的快乐,又加上战胜的快乐。哀区脱决心把《大卫》付印了,一出版立刻在外国引起很大的回响。哀区脱有个瓦格纳党的朋友住在英国,是有名的乐队指挥,对克利斯朵夫这件作品非常热心,拿它在好几个音乐会里演出,极受欢迎;凭着这一点,同时靠着名指挥的力量,《大卫》在德国也被演奏了。那指挥又跟克利斯朵夫通信,问他要别的作品,说愿意帮忙;他也竭力替克利斯朵夫作宣传。以前被喝倒彩的《伊芙琴尼亚》,在德国被人重新发见了。大家都认为他是天才。克利斯朵夫传奇式的生涯使人家对他格外好奇。《法兰克福日报》首先发表了一篇轰动一时的文章。别的报纸也跟着来了。于是法国也有人发觉他们中间有着一个大音乐家。《拉伯雷史诗》还没完工,巴黎某音乐会的会长就向克利斯朵夫要求这件作品;而古耶,因为预感到克利斯朵夫快要享盛名了,便用着神秘的口吻提到他所发现的天才朋友。他写了篇文章把美妙的《大卫》恭维一阵,完全忘了他上年提到这作品的时候用的是两句侮辱的话。他周围的人也没有一个想起这一点。巴黎多多少少的人过去都揶揄瓦格纳和法朗克,现在又捧着他们去打击新兴的艺术家,然后等新兴艺术家成为过去的人物之后再捧他们。
这次的成功出于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他知道自己早晚会胜利的,可没想到胜利来得这么快。他对于太迅速的成功怀着戒心,耸耸肩膀,说希望人家别跟他烦。要是人们在上一年他写作《大卫》的时候恭维他,他可能接受;但现在心情已经不同,他又多爬了几级。他很想和那些对他提起旧作的人说:
“别拿这个脏东西来跟我烦!我讨厌它,也讨厌你们。”
接着,他用一种因为被人打扰而有点儿生气的心绪,重新埋头做他的新工作。但他暗里毕竟感到一种快意。荣名的最初几道光辉是很柔和的。打胜仗是愉快的,增进健康的。那好比窗子打开了,初春的气息渗透了屋子。——克利斯朵夫虽然瞧不起自己的旧作,尤其是《伊芙琴尼亚》,但看到这件可怜的作品从前给他招来多少羞辱,而如今受着德国批评家的恭维与戏院的欢迎,究竟也出了一口气。他收到一封德累斯顿那边的信,说人家很愿意排演他的乐剧,在下一季中上演……
这个消息使他在多少年的忧患以后终于窥见了比较恬静的远景和胜利。但他当天又收到另外一封信。
那天下午,他一边洗脸一边隔着房间和奥里维高高兴兴的说话,门房从门底下塞进一封信来。他一看是母亲的笔迹:他正预备写信给她,因为能告诉她一些好消息而很快慰……他拆开信来,只有几句话……啊,她的字怎么抖得这样厉害呀?……
“亲爱的孩子,我身体不大好。要是可能,我还想见你一面。我拥抱你。
妈妈〃
克利斯朵夫哭了。奥里维吃了一惊,立刻跑来。克利斯朵夫说不上话,只指着桌上的信。他继续哭着,也不听奥里维看完了信以后对他的安慰。然后他奔到床前,拿起外衣急匆匆穿了,领带也不戴,——(手指在发抖)——望外便走。奥里维追到楼梯上把他拦着,问他想怎么办。搭下班车吗?在黄昏以前就没有车。与其在站上等还不如在家等。必不可少的路费有了没有呢?——他们俩搜遍了各人的衣袋,统共也不过三十法郎左右。时方九月,哀区脱,亚诺夫妇,所有的朋友都不在巴黎。没有地方可以借。克利斯朵夫焦急的说他可以徒步走一程。奥里维要他等一小时,让他去张罗旅费。克利斯朵夫一筹莫展,只得由他摆布。奥里维破天荒第一遭进了当票;他是索来宁愿挨饿而不肯把纪念物当掉一件的,但这次是为了克利斯朵夫,而且事情那么紧急。他便当了他的表,可是当来的钱和预算的还相差太远,便回家拿了几部书卖给旧书摊。当然他为之很难过,但此刻无暇想到,心中只记挂着克利斯朵夫的悲伤。回到家里,他发见克利斯朵夫神色惨沮的坐在原来的地方。奥里维张罗来的钱,再加上三十法郎,已经绰绰有余了。克利斯朵夫心乱如麻,根本没追究钱的来源,更没想到自己走了以后朋友还有没有钱过日子。奥里维也和他一样;他把所有的款子交给了克利斯朵夫,还得象照顾孩子似的照顾朋友,把他送上车站,直到车子开动了才和他分手。
夜里,克利斯朵夫睁大着眼睛,望着前面,想道:“我还赶得上吗?”
他知道,要母亲写信叫他回去,她一定是急不及待的了。他焦急的心情恨不得要风驰电掣般的特别快车再加快一些速度。他埋怨自己不应该离开母亲,同时又觉得这种责备是空的:事势推移,他也作不了主。
车轮与车厢单调的震动,使他慢慢的平静下来,精神被控制了,有如从音乐中掀起的浪潮被强烈的节奏阻遏住了。他把自己的过去,从遥远的童年幻梦起,全部浏览了一遍:爱情,希望,幻灭,丧事,还有那令人狂喜的力,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