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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约翰·克利斯朵夫-第5章

小说: 约翰·克利斯朵夫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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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佛兰德,中世纪伯爵领地,包括今比利时的东、西佛兰德省和法国北部部分地区,平民素以乐天著称。 
  从此,他就不知道怎样消磨日子。七十多岁的人还很壮健,他照旧工作,从早到晚在城里跑来跑去,不是教课,就是聊天,高谈阔论,什么都要过问。他心思巧妙,想出种种方法来消遣:修理乐器,作许多改良的试验,有时也实现一部分。他也作曲,拚命想作曲。从前他写过一部《弥撒祭乐》,那是他常常提到而为家庭增光的。他当时花了不少心血,差一点中风。他教自己相信那是一部杰作,但明明知道写作的时候脑子里是多么空虚。他不敢再看原稿,因为每看一次,总发见一些自以为独创的乐句其实是别个作家的断片,由他费了好大的劲硬凑起来的。这是他极大的痛苦。有时他有些思想,觉得很美,便战战兢兢的奔向书桌,心里想这一回灵感总给他抓住了罢?——但手里才拿上笔,头脑已经空虚了,声音没有了,他竭力想把失踪的乐思给追回来,结果只听到门德尔松或勃拉姆斯等等的知名的调子。 
  乔治·桑说过:“有些不幸的天才缺乏表现力,正如那个口吃的大人物姚弗洛哀·圣—伊兰尔①所说的,他们把深思默想得来的秘密带到了坟墓里去。〃约翰·米希尔便是这等人。他在音乐方面并不比在语言方面更能表现自己;但他老是一相情愿:他真想说话,写作,做个大音乐家,大演说家!这种力不从心的隐痛,他对谁也不说,自己也不敢承认,竭力的不去想,但不由自主的要想,而一想到就觉得心灰意冷。 
   
  ①法国十九世纪杰出的生物学家和动物学家。 
  可怜的老人!在无论哪方面,他都不能完全表露他的本来面目:胸中藏着多少美丽而元气充沛的种子,可是没法长成;对于艺术的尊严,对于人生的价值,有着深刻动人的信仰,但表现的方式往往是夸张而可笑的;多么高傲,但在现实生活中老是佩服上级的人,甚至还带点儿奴性;多么想独往独来,结果却是唯命是听;自命为强者,实际上可凡事迷信;既向往于英雄的精神,也拿得出真正的勇气,而为人却那么胆小懦怯!——那是一个只发展了一半的性格。 
  于是约翰·米希尔把野心寄托在儿子身上;而曼希沃最初也表现得很有希望,他从小极有音乐天才,学的时候非常容易,提琴的演技很早就成熟了,大家在音乐会中捧他,把他当做偶像。他钢琴也弹得很不错,还能玩别的乐器。他能说会道,身体长得很好,虽然笨重一些,——可确是德国人认为古典美的那种典型:没有表情的宽广的额角,粗线条的五官生得很端正,留着卷曲的胡子,仿佛是莱茵河畔的一尊朱庇特。老约翰·米希尔对儿子的声名很得意,看到演奏家的卖弄技巧简直出神了;老人自己就从来不能好好的弄一种乐器。要曼希沃表现思想是毫不困难的,糟糕的是他根本没有思想;甚至不愿意思想。他正如一个庸碌的喜剧演员,只知道卖弄抑扬顿挫的声音,而不问声音表现的内容,只知道又焦急又虚荣的留神他的声音对群众的效果。 
  最奇怪的是,他虽然象约翰·米希尔一样老是讲究当众的态度,虽然小心翼翼的尊重社会的成规,可始终有些跌跌撞撞的,出岂不意的,糊里糊涂的表现,使人家看了都说克拉夫脱家里的人总带些疯癫。最初那还没有什么害处;似乎这种古怪劲儿正是大家说他有天才的证据;因为在明理的人看来,一个普通的艺术家决不会有这种现象。然而不久,大家看出了他的癫狂的性质:主要的来源是杯中物。尼采说酒神是音乐的上帝,曼希沃不知不觉也是这么想;不幸他的上帝是无情的:它非但不把他所缺少的思想赐给他,反而把他仅有的一点儿也拿走了。攀了那门大众认为荒唐,所以他也认为荒唐的亲事以后,他愈来愈没有节制了。他不再用功,深信自己的技巧已经高人一等,结果把那点儿高人一等的本领很快的就丢了。别的演奏家接踵而至,给群众捧了出来;他看了非常痛心;但他并不奋起力追,倒反更加灰心,和一伙酒友把敌手毁谤一顿算是报复。他凭着那种荒谬的骄傲,满以为能够承继父亲作乐队指挥;结果是任命了别人,他以为受了迫害,便装出怀才不遇的神气。老克拉夫脱的声望,使他在乐队里还保住提琴师的职位;但教课的差事差不多全部丢了。这个打击固然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但尤其影响到他的财源。几年以来,因为时运不济,家庭的收入已经减少许多。经过了真正富足的日子,窘境来了,而且一天一天的加剧。曼希沃只是不理会;他在装饰与享受方面并不因此少花一文。 
  他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半好的人,这也许更糟;他生性懦弱,没有一点儿脾气,没有毅力,还自以为是慈父、孝子、贤夫、善人;或许他真是慈父孝子等等,如果要做到这些,只要有种婆婆妈妈的好心,只要象动物似的,爱家人象爱自己一部分的肉体一样。而且他也不能说是十分自私:他的个性还够不上这种资格。他是哪一种人呢?简直什么都不是。这种什么都不是的人真是人生中可怕的东西!好象一块挂在空中的没有生命的肉,他们要往下掉,非掉下不可;而掉下来的时候把周围的一切都拉下来了。 
  小克利斯朵夫开始懂得周围的事,正是家境最艰难的时候。 
  那时他已经不是独子了。曼希沃给妻子每年生一个孩子,完全不管将来的结局。两个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其余两个正好是三岁和四岁。曼希沃从来不照顾他们。鲁意莎要出门,就得把两个小的交给克利斯朵夫,他现在已经有六岁了。 
  这个职务使克利斯朵夫牺牲不小:下午他不能再到野外去舒舒服服的玩。可是人家拿他当大人看,他也很得意,便一本正经的尽他的责任。他竭力逗小兄弟们玩儿,把自己的游戏做给他们看,拿母亲和小娃娃说的话跟他们胡扯。再不然他学大人的样轮流的抱他们;重得吃不住了,他就咬紧牙齿,使劲把小兄弟搂在怀里,不让他跌下。两个小的老是要人抱;克利斯朵夫抱不了的时候,他们便哭个不休。他们磨他,常常把他弄得发窘。他们很脏,需要收拾,照顾。克利斯朵夫不知道怎么办。他们欺负他。有时他真想打他们一顿,可是又想:“他们还小呢,什么都不知道,〃便满不在乎的让他们抓、打、耍弄。恩斯德会无缘无故的叫嚷,跺脚,满地打滚:他是个神经质的孩子,鲁意莎嘱咐克利斯朵夫不能跟他别扭。洛陶夫却象猴子一样的狡猾,老是趁克利斯朵夫手里抱着恩斯德的时候,在他背后百般捣乱:砸破玩具,倒翻水,弄脏衣服,在壁橱里乱掏,把碟子都掉在地下。 
  洛陶夫捣乱的凶狠,往往使母亲回来非但不夸奖克利斯朵夫,反而对着狼藉满地的情形愁眉苦脸的说一句(虽然不是埋怨他): 
  “可怜的孩子,你真不高明。” 
  克利斯朵夫受着委屈,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鲁意莎从来不错过挣钱的机会,遇到特殊情况照旧出去当厨娘,人家结婚或是小孩子受洗的时候,她帮着做酒席。曼希沃假装不知道,因为这有伤他的自尊心;但瞒着他去做,他也并不生气。小克利斯朵夫对于人生的艰苦还一无所知;他除了父母的意志以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约束,而父母的约束也并不怎么严,他们是差不多让他自生自发的。他只希望长大成人,可以为所欲为。一个人一步一趋所能碰到的钉子是他意想不到的;他尤其想不到连父母也不能完全自主。他第一次看别人有治人与治于人的分别,而他家里的人并非属于前一类的那天,他整个身心都反抗起来:这是他一生第一次的受难。 
  那天,母亲替他穿了最干净的衣服,那是人家布施的旧衣衫,由鲁意莎很巧妙很耐性的改过了的。依着她的吩咐,他到她工作的人家去接她。他一想要自个儿进去,不免有点儿胆小。一个当差在门洞下面闲荡,拦住了孩子用长辈的口气问他来意。克利斯朵夫红着脸,照母亲嘱咐的话,嘟囔着说要找〃克拉夫脱太太〃。 
  “克拉夫脱太太?找她干吗,克拉夫脱太太?〃当差很俏皮的把〃太太〃两个字念得特别重。〃她是你母亲吗?鲁意莎在厨房里,你从那边上去,厨房在走廊尽头。” 
  他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脸越来越红了;听见人家叫出母亲的小名,觉得很难为情,他窘极了,恨不得马上逃到可爱的河边,去躲在树底下,他平常自言自语编故事的地方。 
  一到厨房,他又被别的仆人包围,他们叫叫嚷嚷的招呼他。在里面靠近炉灶的地方,母亲对他笑着,又温柔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跑过去扑在她的腿中间。她戴着一条白围裙,手里拿着一支大木匙。她抬其他的下巴,让大家看到他的脸,叫他给在场的每个人去握手请安,这一下他可更加慌了。他不愿意那么做,扭转身子朝着墙壁,把手蒙着脸。可是,慢慢的他胆子大了些,在手指缝里露出一只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给人家一瞧又立刻躲起来。他偷偷的打量屋子里的人。母亲那种大事在身的忙碌的神气,他从来没见过;她在每只锅子里尝尝味道,发表意见,用肯定的口气说明烹调的诀窍,原来在那个人家当差的厨娘恭而敬之的听着。屋子非常漂亮,摆着耀眼的铜器;母亲在这等地方受人佩服,当那种角色,孩子看了心里很骄傲。 
  大家的谈话突然停止。厨房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位太太,拖着硬绷绷的衣服悉索作响,不大放心的对四周看了看。她年纪已经不轻,可还穿着件袖子宽大的浅色衣衫;她手里提着衣摆,怕碰到什么东西。可是她仍旧走到灶前看看菜,甚至还尝尝味道。当她微微举起手臂的时候,袖子一滑,把肘子部分的胳膊都露了出来:克利斯朵夫认为怪难看,非常不雅。她对鲁意莎说话的口气多么刺耳,多么威严!而鲁意莎回答她又多么恭敬!克利斯朵夫看着愣住了。他躲在屋角想不给人家发见;可是没用。太太查问这个男孩子的来历,鲁意莎便过来拉他,要他去见太太,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把脸蒙起来。克利斯朵夫虽然想挣扎逃跑,可是莫名片妙的觉得,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不能抗拒的了。太太望着孩子吓昏了的脸,先很和气的对他笑了笑,但马上又拿出长辈的神气,查问他的品行,宗教的功课等等。他只是一言不答。她也查看衣服怎么样;鲁意莎立刻说好极了,随手整了整他的上衣;克利斯朵夫觉得身上一紧,几乎要叫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向那位太太道谢。 
  太太拉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到她的孩子那边去。克利斯朵夫求救似的望着母亲;可是她对女主人那种巴结的神气使他感到没有希望,只得跟着太太走,象一头被牵入屠场的羔羊。 
  他们到了一个园子里,那儿有两个孩子沉着脸,一男一女,和克利斯朵夫差不多年纪,好象正在生气。克利斯朵夫一来,倒是给他们解了围。两人走拢来打量这新来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被太太丢在那儿,呆呆的站在一条小道上,低着眼睛。那两个在几步之外,把他从头到脚的瞧着,彼此碰着肘子,指手划脚的笑。终于他们打定了主意,问他是谁,从哪儿来的,他父亲是做什么的。克利斯朵夫楞头瞌脑的一声不出,窘得几乎哭出来;那个拖着淡黄辫子,穿着短裙,光着两腿的小姑娘,尤迫使他害臊。 
  他们玩起来了。正当克利斯朵夫心神略定的时候,那位小少爷突然在他面前站住,扯着他的衣服说:“呦!这是我的!”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听说他的衣服是别人的,他觉得非常气愤,拚命的摇头否认。 
  “我还认得出呢!〃那个男孩子说;〃是我的旧蓝上装:这儿还有块污迹。” 
  他用手指点在上面。随后他又细细看下去,打量克利斯朵夫的脚,问他那双满是补钉的鞋头是用什么补的。克利斯朵夫的脸涨得通红。小姑娘撅着嘴轻轻的和她的兄弟说:“他是个穷小子。〃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想出话来了。他嗄着嗓子结结巴巴的说,他是曼希沃·克拉夫脱的儿子,母亲是当厨娘的鲁意莎,——他以为这个头衔和别的头衔一样好听,而且自己是很有理由的;也以为这样一说,他们那种瞧不起人的偏见就给驳倒了。但那两个孩子,虽然给这个新闻引动了兴味,可并不因此瞧得其他。相反,他们倒拿出老气横秋的口气,问他将来当什么差使,厨子还是马夫。克利斯朵夫又不作声了,仿佛有块冰直刺到他的心里。 
  两个有钱的孩子,突然对穷小子起了一种儿童的、残忍的、莫名片妙的反感,看他默不作声更大胆了,想用什么好玩的方法折磨他。小姑娘尤岂不放松。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着紧窄的衣服不能跑,便灵机一动,要他做跳栏的游戏。他们用小凳堆起来做栅栏,叫克利斯朵夫跳过去。可怜的孩子不敢说出不能跳的理由,便迸足气力望前一冲,马上倒在地下,只听见周围哈哈大笑。他们要他再来过。他眼泪汪汪的,拚了一下命,居然跳过了。可是那些刽子手还不满意,认为栅栏不够高,又把别的东西加上去,堆成了一座小山。克利斯朵夫试着反抗,说不跳了。小姑娘便叫他胆怯鬼,说他害怕。克利斯朵夫听着受不住,明知非跌不可,也就跳了,跌了。他的脚碰到了障碍物,所有的东西都跟着他一起倒下。他擦破了手,差点儿砸破脑袋,而最倒楣的是,他的衣服在膝盖部分和旁的地方都撕裂了。他又羞又恼,只听见两个孩子高兴得在周围跳舞;他心里难过死了,觉得他们瞧不其他,恨他:为什么?为什么?他宁可死了!——最难受的痛苦就是儿童第一次发现别人的凶恶:他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没有一点儿倚傍,真是什么都完了,完了!……克利斯朵夫想爬起来;男孩子把他一推又跌倒了;小姑娘还要踢他。他重新再爬:两个孩子却一起扑他身上,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脸揿在土里。于是他心头火起;一桩又一桩的磨折怎么受得了!手疼得发烧,又撕破了美丽的衣衫,——那真是大难临头了!——羞愧,悲伤,对强暴的愤懑,一下子来的多少灾重,统统变成一股疯狂的怒气。他把手和膝盖撑在地下,撅起身子,象狗一样抖擞了一下,把两个敌人摔开了;等到他们再扑上来,他便低着头直撞过去,给了小姑娘一个嘴巴,又是一拳把男孩子打倒在坛中间。 
  于是一阵叫嚷,孩子们尖声喊着逃进屋子去了。然后只听见砰砰訇訇的开门,怒气勃勃的罗唣。太太出现了,抱着长裙,尽量的奔。克利斯朵夫看见她来并不想逃;他对自己所做的事吓坏了:这是闯了大祸,犯了大罪;但他一点不后悔。他等着。他完了。管它!他已经绝望了。 
  太太向他直扑过来。他觉得挨了打,听见她狂叫怒吼,说了许多话,一句也听不出。两个小冤家又来了,看着他受辱,一边还咭咭呱呱的直着嗓子叫。仆人们也都到场,七嘴八舌的嚷成一片。又为了彻底收拾他,鲁意莎也给叫了来;她非但不保护他,反而不问情由就是几个嘴巴,还要他赔礼。他愤愤的拒绝了。母亲更用力推他的身子,拉他到太太跟孩子前面,要他下跪。可是他跺脚,大叫,咬着母亲的手,终于在仆人们的哄笑声中逃跑了。 
  他走了,伤心得不得了;又气愤,又挨了顿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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