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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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证明曼海姆并没夸口。克利斯朵夫的下一篇文字,虽谈不上怎么殷勤,可是对谁也没有不客气的话了。曼海姆的方法挺简单,说穿了,大家都奇怪怎么早没想到。克利斯朵夫从来不把他发表的东西再看一遍,看校样也极快极马虎。亚陶尔夫·梅屡次用婉转的口气责备他,认为有一个错字就是丢了杂志的脸。克利斯朵夫原来不把批评当作一种艺术,便回答说挨骂的人不会看不懂的。曼海姆就抓住机会说克利斯朵夫有理,校对是印刷所监工的事;他愿意代劳。克利斯朵夫感激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但大家一致告诉他,这种办法可以免得损失时间,倒是帮了杂志的忙。于是克利斯朵夫把校样交给曼海姆,请他仔细的改。曼海姆自然不肯马虎:那对他简直是种游戏。开场他只是很小心的改几个字,删掉一些令人不快的形容词。后来看到事情很顺当,他便胆子大片来,更进一步了:他把整个句子重新写过,改动意义,着实显出一点本领。这玩艺儿是在于大体上保持句子的轮廓,保持克利斯朵夫特有的笔调,同时把意义改得和克利斯朵夫的恰恰相反。曼海姆为了删改工作所花的心血,远过于他自己写一篇;他一辈子也没用过这样的苦功。但他看着结果很得意:一向被克利斯朵夫挖苦的某几个音乐家,看到他态度慢慢的缓和,终于恭维他们的时候,不禁大为诧异。杂志里的人都欢喜极了。曼海姆把他呕尽心血的杰作高声朗诵,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有时哀朗弗尔对曼海姆说:“小心点儿!你太过分了!”
“呕,没有危险的,〃曼海姆回答。
于是他变本加厉的干下去。
克利斯朵夫什么都没觉察。他到社里来丢下原稿就不过问了。有时他还把曼海姆拉到一边说:
“这一回,我对他们才不客气呢,这些下流东西!你念罢……”
曼海姆便拿来念了。
“嗯,你觉得怎么样?”
“凶极了,朋友,简直不留余地!”
“你想他们会怎么说?”
“啊!一定是大叫大嚷啰!”
可是毫无动静。相反,在克利斯朵夫周围,人家的脸色反而好看起来;他痛恨的人居然在街上向他行礼。有一回,他拧着眉毛,叽哩咕噜的跑到社里来,把一张名片望桌上一丢,问:“这算什么意思?”
这是最近被他痛骂了一顿的一个音乐家的名片,上面写着〃感激不尽〃几个字。
曼海姆笑着回答:“他是说的反话呀。”
克利斯朵夫马上松了口气:“嘿!我就怕我的文章使他高兴呢。”
“他气死了,〃哀朗弗尔说,〃可是他不愿意表示出来,想装得满不在乎的一笑置之。”
“一笑置之?……混蛋!〃克利斯朵夫气愤愤的说。〃让我再写一篇。最后笑的人才笑得痛快呢!”
“不,不,〃华特霍斯听了克利斯朵夫的话不大放心。〃我不相信他是笑你。我看倒是屈服的表示,他是个真诚的基督徒;人家打了他左边的嘴巴,他就把右边的送上来。”
“那更妙了!〃克利斯朵夫说。〃嘿!胆怯鬼。既然他要,我就赏他一顿板子罢!”
华特霍斯还想插几句,可是别人都笑起来了。
“让他去罢……〃曼海姆说。
“对,〃华特霍斯忽然镇静了。〃也不在乎多一篇少一篇!……”
克利斯朵夫走了。同事们手舞足蹈的狂笑了一阵。等到大家静了一些,华特霍斯对曼海姆说:“笑尽管笑,究竟差点儿闯祸……我求你还是小心些罢。你要教我们倒楣了。”
“呕,别急!〃曼海姆回答。〃日子还长呢……再说,我也替他放了好多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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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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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克利斯朵夫改革德国艺术的经验到了这一个阶段,城里来了个法国戏班子。说准确些,那是一群乌合之众,因为照例是不知从哪儿搜罗得来的一般穷光蛋,和只要能做戏就不管人家剥削的青年演员。班首是一个有名的过时的女戏子。她这一回到德国来巡回表演,路过这小小的省城就做三天戏。
华特霍斯的一般同文为这件事轰得很热闹。曼海姆和他的朋友们对巴黎的文坛和社交界是很熟的,或自命为很熟的;他们把从巴黎报纸上看来的似解非解的谣言,逢人便说。他们在德国是法国派的代表。这就教克利斯朵夫不想再去多了解什么法国精神。曼海姆赞美巴黎的话使克利斯朵夫听腻了。他上巴黎去过几次;那儿也有他的一部分家族;——那是普及于整个欧罗巴的,他们到一处都得到一处的国籍,得到一处的高官厚爵:在英国有个男爵,在比国有个参议员,在法国有个部长,在德国有个议员,另外还有一个教皇册封的伯爵。他们以犹太人而论彼此很团结,很重视共同的根源,同时也诚心诚意的做了英国人,比国人,法国人,德国人,和教皇的臣属;他们的骄傲使他们认为自己所选择的国家是世界上第一个国家。唯有曼海姆喜欢发怪论,有心把一切别的国家看得比他自己的更可爱。所以他常常很热烈的提到巴黎;但他称赞巴黎人的时候,总把他们形容做荒唐胡闹,大叫大嚷的疯子,一天到晚不是闹革命就是寻欢作乐,从来没有一本正经的时间。所以克利斯朵夫对于这个〃拜占廷式的,颓废的,伏越山那一边的共和国〃并不觉得可爱。他想象中的巴黎,仿佛最近出版的德国艺术丛书中某一册卷首的插画:前景是巴黎圣母院的一个妖怪俯瞰着城中的屋顶,令人想到①那个传说:
①巴黎圣母院屋顶四周,有许多中世纪的雕刻,表现妖魔鬼怪。
“永恒的肉欲,有如永不厌足的吸血鬼,
在伟大的都市上面,看着嘴边的食物馋涎欲滴。”
以纯粹的德国人性格,克利斯朵夫瞧不起那些放浪的法国人和他们的文学;关于法国,他只知道一些粗俗的滑稽作品,只看过《哀葛龙》与《没遮拦太太》,还有是咖啡店音②乐会里的小调。小城市里趋奉时髦的习气,一般最无艺术趣味的人到戏院去争先定座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对那个走码头的女角儿格外表示冷淡与轻视。他声言决不劳驾去听她的戏。加以票价贵得惊人,他也花不起,所以更容易说到做到。
②《哀葛龙》为法国洛斯当的戏剧,于一九○○年在巴黎上演。《没遮拦太太》为法国萨杜与莫洛合作的戏剧,一八九三年在巴黎初演。剧中女主角说话毫无忌讳,故名为没遮拦太太。
法国剧团带到德国来的戏码,除了两三出古典剧以外,大部分是无聊的,〃专门用来出口的〃巴黎货色:因为越是平庸的东西越是国际化。第一晚上演的《多斯加》是克利斯朵夫①熟识的;他看过翻译本的演出,照例带点儿德国内地剧院所能加在法国作品上的轻松趣味。所以看着朋友们上剧院的时候,他冷冷的笑着说他用不着去再听一遍倒落得耳目清净。但第二天他仍不免伸着耳朵听他们热烈谈论昨晚的情形,而且因为自己没有去,不能驳他们的话,他又气极了。
①《多斯加》为萨杜所作五幕剧,于一八八起年在巴黎上演,后普契尼又以之谱成歌剧。
预告的第二出戏是法译本的《哈姆莱特》。对于莎士比亚的戏,克利斯朵夫是一向不肯放过机会的。在他心目中,莎士比亚和贝多芬都是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生命的灵泉。而在他最近所经过的烦闷惶惑的时期内,《哈姆莱特》更显得可贵。虽然怕对这面神奇的镜子把自己的本相再照一遍,他还是有点动心,在戏院的广告四周转来转去,很想去定一个座。可是他那么固执,因为对朋友说过了那些话,不愿意食言。要不是回去的路上碰到了曼海姆,他那晚一定象第一天一样守在家里的。
曼海姆抓着他的胳膊,气愤愤的,可是照旧很俏皮的告诉他,有个老混蛋的亲戚,父亲的姊妹,不早不晚带着大队人马撞了来,使他们不得不留在家里招待。他想望外溜,可是父亲不答应他在家族的礼数和对长辈的敬意方面开玩笑;而他这时候因为要刮一笔钱,不能不敷衍父亲,只有让步,不上戏院去。
“你们已经有了票子吗?〃克利斯朵夫问。
“怎么没有!一个挺好的包厢;而且临了还得拿去(我此刻就为这个出来的),送给那该死的葛罗纳篷,爸爸的股东,让他带着妻子女儿去摆架子。这才有趣呢!……我非把他们挖苦一下不可。可是他们决不会放在心上,只要我送了他们票子,——虽然他们更希望这些戏票变成钞票。”
他突然停住,张着嘴瞪着克利斯朵夫:
“噢!……行了行了!……有办法了!……〃他啯啯啯的叫了几声。
“克利斯朵夫,你看戏去吗?”
“不去。”
“哦,你去罢,帮我一次忙。你不能拒绝的。”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可是我没有位置啊。”
“位置在这儿!〃曼海姆得意非凡的说着,把戏票塞在他手里。
“你疯了,你父亲吩咐你的事怎办呢?”
曼海姆捧着肚子大笑:“他一定要大发雷霆了!……”
他抹了抹眼睛,说出他的结论:
“明儿一起床我就向他要钱,趁他还蒙在鼓里的时候。”
“既然知道他要不高兴,我就不能接受你的,〃克利斯朵夫说。
“知道?你什么都不用知道,也什么都没知道,那跟你毫不相干。”
克利斯朵夫捻开票子:“我一个人拿了四个座儿的包厢怎么办?”
“随你怎么办。你可以睡在里头,可以跳舞,要是你高兴。还可以带些女人去。你总有几个吧?要不然向人家借也借得到。”
克利斯朵夫把戏票递还给曼海姆:“我不要,真的不要。你拿回去吧。”
“我才不拿回来呢,〃曼海姆望后退了几步。〃你要不耐烦去,我也不强迫;可是我决不收回。你把票子扔在火里也好,拿去送给葛罗纳篷也好,你这个道学先生!我管不了。再见吧!”
他说完就走,让克利斯朵夫抓着票子呆在街上。
克利斯朵夫真是为难了。他想照理应当把戏票送给葛罗纳篷去,可是没有这个劲。他三心两意的回家;等到想起看一看钟点,只有穿起衣服来上戏院的时间了。糟掉这张票子当然太傻。他劝母亲一块儿去,母亲却宁可睡觉。于是他出发了,象小孩子一样的高兴,可是一个人享受这样的乐趣总有点不舒服。对曼海姆的父亲和被他抢掉位置的葛罗纳篷,他倒不觉得过意不去,只对于可能和他分享的人抱歉;为一般象他一样的青年,那不是天大的乐事吗?他想了好久也想不出请谁一同去。而且时间已经很晚,得赶紧的了。
他进戏院的时候走过售票房,看见窗子关上,挂着客满的牌子。好些人都在懊丧的退出去,其中有一个姑娘还舍不得就走,带着艳羡的神气看着进去的人。她穿着黑衣服,非常朴素,个子不十分高大,一张瘦瘦的脸非常秀气;他没注意她长得好看不好看。他在她前面走过,停了一会,忽然转过身来,脱口而出的问:“小姐,你没买到票吗?”
她脸一红,回答说:“没有,先生。〃她说话是外国口音。“我有个包厢不知怎么办。可不可以请你一起去?”
她脸更红了,一边道谢一边表示不能接受。克利斯朵夫被她一拒绝,心里一慌,也跟着道歉,同时又继续邀请,可是说来说去她总不肯答应,虽然她心里很愿意。他急起来了,忽然下了决心说:“好吧,我有个办法。你把票子拿去。这出戏我早已看过,——(那是夸口。)——我不在乎,你一定比我更感兴味。请你拿了罢,我完全是诚心的。”
那姑娘被他这种真诚的态度感动了,差点儿连眼泪都涌上来。她结结巴巴的道谢,表示决不愿意他作这样的牺牲。“那不是得了吗?咱们进去罢,〃他笑着说。
他的神气那么善良,那么坦白,她觉得刚才就不应该拒绝,便不好意思的回答说:“那末多谢你了。”
他们进去了。曼海姆的包厢在戏院的中央,突出在外面,毫无隐蔽的。他们一进场就被大家注意了。克利斯朵夫请那少女坐在前面,自己坐得靠后面一点,免得她发窘。她正襟危坐,羞得连头也不敢转动一下,心中懊悔不该接受他的邀请。克利斯朵夫为了让她定一定神,同时也为了无话可说,假装望着别处。但他不论望到哪儿,都觉察为了自己带着一个陌生女子混在漂亮的包厢客人中,旁人都在大惊小怪,议论纷纷。他向大家瞪着眼睛,觉得他不去过问别人而别人老是来过问他,真是岂有此理。他没想到那种冒昧的好奇心尤其是针对他的同伴,而众人对她的目光也更露骨。为了表示不把旁人的思想议论放在心上,他便探着身子和她搭讪。可是他一开口,她更惊慌得厉害,觉得要回答他的话真是件苦事;她低着头,好容易才说出一个是或否。克利斯朵夫看她怕羞得可怜,也就缩在包厢的尽里头不理她了。幸而台上的戏也开场了。
克利斯朵夫没有看广告,也不关心那有名的女演员扮什么角色。他象那些天真的人一样,到戏院来是看戏而非看戏子的。他根本不去猜那名角是扮奥菲利娅还是扮王后;并且即使他要猜,以两个剧中人的年龄来说,也一定以为她是扮王后,而万万想不到她会扮哈姆莱特的。一看到这个角色出现,一听见这个象玩具的娃娃似的机械的音色,他竟老半天的不敢相信……
“这是谁呢?是谁呢?〃他轻轻的问着自己。〃总不成是……”
等到他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哈姆莱特的时候,不由得开口骂了一句;那位女伴是外国人,没有懂,但左近的包厢里已经听到,马上气愤愤的把他喝住了。他便缩在包厢的尽里头,好称心如意的咒骂一顿。他气极了。要是他能公平一点,对于化装的漂亮,把一个六旬老妇变成青年男子,甚至还显得俊美(至少在一般捧角的人心里)的艺术上的〃解数〃,可能表示敬意。但他压根儿就讨厌〃解数〃,讨厌一切违反自然的现象。他喜欢女是女,男是男。(这种事现在就不大可能。)贝多芬的莱奥诺拉那种幼稚可笑的化装,他已经觉得不舒①服。女扮男装的哈姆莱特更荒谬绝伦了。把一个结实,肥胖,苍白,易怒,思想太多,见神见鬼的丹麦人变成一个女子,——连女子也算不上,因为女人扮的男人永远是个妖怪,——把哈姆莱特弄成一个太监,一个不雌不雄的家伙,……那真要当时的人懦弱到极点,批评界无聊到极点,才会让他出台而不把他嘘下去!女戏子的声音使克利斯朵夫怒不可遏。她那种歌唱式的,念一个字象敲一下锤子似的说白,平板单调的朗诵,似乎从香曼莱②以来就被世界上最无诗歌感觉的民族奉为至宝。克利斯朵夫气得不知怎么办了,干脆背对着舞台,怒容满面,朝着包厢的板壁,好似一个孩子受着面壁的处罚。幸而他的同伴不敢向他望,要不然一定会把他当做疯子的。
①贝多芬的歌剧《莱奥诺拉》(亦称《菲德里奥》),女主角莱奥诺拉女扮男装,入狱营救丈夫。此系剧中情节使然,与此处演哈姆莱特而女扮男装完全不同。
②香曼莱为十七世纪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