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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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闻早已软了,承许住下。
喝了晚汤,张绳祖说道:“再不赌牌了,只是输,要弄色子哩,只是旱了新客。”逢若道:“正妙。谭贤弟会了牌,不会色子,只算‘单鞭救主’。爽快今晚再学会掷。他日到一堆时,说掷就掷,说抹就抹,省的是个‘半边俏’。”叫人点上蜡烛,排开色盆,绍闻又在桌角细看。原来掷色,比不得抹牌有讲解工夫,掷色时逢若便顾不得讲说了。绍闻看了更深天气,只见有输赢,不能分叉、快。心生一计,便瞌睡起来,说道:“我要睡哩。”绳祖吩咐小厮说:“斋里现成床褥,点枝蜡去。我有罪,不能看铺候歇罢。红玉,你去伺候谭爷去。俺们的还早哩,你奉陪一盅罢。叫小厮把夜酌碟儿分六个去。”
红玉引着谭绍闻,进的祠堂。山墙上一面门儿,套着斋室。
烛明酒美,吃了几盅。一个章台初游之士,遇着巫山惯赴之人,何必深述。诗云:
每怪稗官例,丑言曲拟之。
既存惩欲意,何事导淫辞?
《周易》金夫象,《郑风》蔓草诗,
尽堪垂戒矣,漫惹教猱嗤。
次日绍闻起来,到卷棚下一看,只见杯盘狼藉,桌椅横斜。
伺候的小厮,在墙根火炉边,画出了一个“童子莫对,垂头而睡”的图。钱万里在一条春凳上,拳曲的狗儿一般,呼呼的打鼾。寻那两个时,淡如菊在破驮轿里边睡着,夏逢若在一架围屏夹板上仰天大吼。绍闻忍不住笑道:“赌博人,竟是这个样子。”又回到斋室与红玉说话儿,等他们起来。
到了日出三竿以后,张绳祖揉着眼到了斋室,说了一声:“有罪!”出来,把小厮踢了一脚,骂了两句,叫取脸水。把那三个客,打的打,拉的拉,叫的叫,都搅起来。红玉自回后宅梳妆去了。
这五个人洗了脸,吃了点心,依旧上场斗起牌来。到午饭时,绍闻又赢了七八千。午饭后,又赢了千余。都说:“谭兄聪明出众,才学会赌,就把人赢了。真正天生光棍儿,那得不叫人钦敬。”
夜间上灯时,仍蹈前辙。绍闻到黄昏,又是想做楚襄王的。
逢若输的光了,向绍闻说道:“今夜掷色子,算上咱两个的。托贤弟洪福,明早起来分肥罢。”到了五更时,逢若摸到斋室,说道:“不好了!咱两个输了一百八十串!”原来夏逢若指望赢钱,二更后大输起来。没奈何装解手,把张绳祖叫出来,定了暗计,说:“苦了萧墙街罢。”赌到五更,把淡如菊、钱万里打发走开。——你道省会之地,如何夜行呢?原来一个打着布政司小灯笼,一个打着满城县旧灯笼,所以街上无阻。这是闲话。
且说谭绍闻听说输了一百八十串,心中也有些着慌。说道:“你看输了时,就该止住,如何输了这些?”逢若道:“输到四十串时,我急了,想着捞,谁知越捞越深。”红玉道:“你再捞去罢。不见了羊,还在羊群里寻。借重,关上门。”
逢若道:“他们走了。”红玉道:“有话明日说。”逢若出来,向张绳祖道:“明早要早些起来,好清白这账。”张绳祖道:“天已将明,我也不回去了。坐一坐,等谭相公起来,看他是怎样安排。”
不多时,鸡声三唱,谯鼓已歇,天竟大明了。绍闻起来,夏张二人还点着灯说话。绍闻也坐了。小厮送来脸水,又送来点心吃了。逢若道:“贤弟,你这事我与老张哥商量明白。红玉的喜礼,就是你前日赢的那宗银子,开发了罢。你赢的那九串钱,我输了七串,余下两串赏了这小厮罢。伺候两整天,两整夜,人家孩子图啥哩?至于一百八十串,你该认九十串。我既输了你现钱七千文,你该摊八十三串。这宗钱,是张大哥拿的曲米街春盛号南顶朝山社的社钱,加十利息,要的最紧。贤弟你才成人儿,才学世路上闯,休要叫朋友们把咱看低了,就一五一十清白了他。”张绳祖道:“这也不打什么要紧,就是迟三五天,也是松事。不过完了他就罢。”绍闻心中打算,阎相公交有八十串钱,还不作难。就说道:“我回去,就跟我取钱。只是休要显出来,惹人笑话。”张绳祖道:“你问,凭谁在我这里输下钱时,从来不肯与人弄出马脚。我只叫一辆小车跟的去,如不便宜拿出来,还许他空回来哩。再不肯声张,弄出可笑的事来。爽快你今日再住半天,咱与红玉喝上一场子酒,也不枉你费了十几两银。叫他唱曲子咱听。日落时,我使小车子跟的去。何如?”绍闻因此又留住了。
大凡人走正经路,心里是常有主意的。一入下流,心里便东倒西歪,随人穿鼻。这正是:少年子弟好浮华,又是孤儿又富家;莫怪群谋攒巧计,刘邕端的嗜疮痂。
第二十五回 王中夜半哭灵柩 绍闻楼上吓慈帏
却说谭绍闻自那日随夏逢若去了,家中到晚不见回来。王氏着慌。追问小厮们,有说像是跟的戏走了,有说跟的夏大叔上县告那姓茅的戏主去了。合家乱嚷乱吵,说是不见了大相公。
此时王中,吃些姜汤,出些须汗津,便觉身上轻快。一片声喧,已到王中耳朵里。王中踉踉跄跄爬起,拄了一根伞柄,赵大儿拦不住,出来到楼院一问,王氏才把碧草轩招架戏子一宗事,说与王中。王中把伞柄向地下捣了四五捣,说:“咳,罢了!罢了!我病了这些时,一发咱家竟是如此。如今大相公哩?”王氏道:“清早戏子走了,他也就没回家来。说跟的夏逢若赶戏去,又说他两个要告那戏主哩。”王中久站不住,靠在门扇上,后气儿接不着前气儿,说道:“大相公他不敢跟戏,他也不敢告官。一定是夏家引着上娘娘庙大街盛宅去。”王氏道:“或者在夏家也不敢定。”王中道:“总不得在夏家。那夏家单管在人家走动,图酒食,弄银钱。他把大相公引到他家做什么?叫德喜到前头请阎相公,一同到盛家问问。”德喜道:“阎相公他爹想他,写上书来,辞了大相公回家,走的多时了。双庆俺两个在账房睡。”王中叹道:“咳,一发我全不知道。如不然者,你同邓祥到盛宅问去,管情一问就准。不必惊慌。”王氏见王中说的有准,便放下心。即叫邓祥同德喜打灯笼,去盛宅打听绍闻消息。一家都点灯等着。赵大儿将王中搀回东院,安插睡讫。
王氏等到二更,邓祥、德喜回来,说:“盛宅并没大相公影儿。”王氏埋怨道:“大相公既不曾在他家,如何不早回来?”德喜道:“俺到盛宅,门上哄俺,说大相公在他家。角门锁着,不得进去。费了多少力气,才得进去。只见四五个客,还有两个女人,都在那里掷色子。俺恐怕大相公在那里睡了,问了盛大爷一声。盛大爷恼的了不得,说:‘你爷家里有了戏,还想起朋友们么?更深夜晚,却来这里寻他。’俺们出来时,大门又上锁了。央他那把门哩开门,他们也掷色子到热闹中间,那个还顾的理人。费尽多少唇舌,才开开门,俺们才得回来。街上又撞着一位老爷查夜,把俺两个盘了又盘,只说俺犯夜。后来说到萧墙街谭宅,那老爷提起俺老爷名字,俺说是老家主。那老爷点点头儿,抖开马才走了。再不敢黑夜在街里走。”王氏也没法了,只说道:“夜深了,你们睡罢。”邓祥自回马房,德喜儿自去账房里同双庆儿睡去。
单说这王中回到房中,问赵大儿道:“我这些时病了,那招驾戏子的事,你也知道些儿么?”赵大儿道:“外边事,我如何知道。只见一个戏娃儿,人材就像女娃儿一样,每日在楼下叫奶奶,叫干爹,要针要线。”说犹未完,王中浑身颤将起来,赵大儿也就不敢再说了。王中颤了一会,睡在床上,眼看着灯,一声儿再不言语,只是摇头。赵大儿怕极,问道:“你是怎的?”王中冷笑道:“吃口茶罢。”赵大儿方才放心。又坐半更天气,赵大儿也就打呵欠,睡在椅子上了。
这王中到底不知小家主来家不曾。慢慢起来,开了房门,月色如画,拄着伞柄,到楼院角门,见角门开着。原是德喜儿过前院,夜深没人上拴。王中悄进角门,见楼上窗纸明着,寂无人声,看着是不曾回来光景。病恹恹的,又一步一喘的,走到前院。只见树柯横影,笼鸟入梦,厅门大开。那一片月色直明了半厅房,连孝移灵牌字儿,一颗一颗都是认得出的。王中看见这个光景,忍不住鼻内生酸,腮边落泪,细细的哭了一声道:“大爷!大爷!为何辞世太早,不再多活几年?想大爷在日,家中是如何光景!大爷不在后,家中是如何光景!叫我一个仆人,会有什么法儿?”不觉的爬跪地下,有泪无声的哭将起来,伞柄儿把砖地捣了几下。
且说王氏点灯坐着,等儿子不见回来。开开楼门,看夜早晚。只听得厅房内依稀有声,又听的砖地会响。吓的把楼门紧闭,把冰梅叫起,做伴儿坐着。连有鬼两个字也不敢说出来。
这王中哭了一会,依旧轻移病步,回房去睡。那里知道楼上怕鬼的情节。
到次日,德喜儿、双庆儿到后院来,王氏问道:“你两个夜间听见什么不曾?”德喜儿道:“我睡不大会儿,厅房里大爷哭起来。我怕的急了,爬在双庆儿那边一头睡。身上只是出汗。今晚还上马房睡去,不敢在账房里。”王氏急叫德喜儿买些纸马金银,引着小厮们到厅房灵前烧了。祝赞道:“你好好儿罢,休再吓孩子们。”咳!好谭绍闻呀,你怎知:偎红倚翠阳台下,阿母惊魂几欲飞;请看古来啮指感,山崩钟应尚无违。
这王氏烧完纸马,到底要寻儿子。叫王中商量时,那王中昨日才出汗,就听着唱旦的娃子楼下来往的话,夜间又冒风寒,厅房又恓惶一场,外感内伤,把旧病症劳复,依然头疼恶心,浑身大热,动不得了。
这王氏没法,又叫德喜儿,去夏逢若家寻去。这德喜儿去到瘟神庙邪街,问街上闲坐的老人,认的夏逢若门户。到了门前,叫了一声:“夏叔在家么?”只见一个老妪,开门问道:“你是那的?”德喜道:“我是萧墙街谭宅的人,问夏叔一句话。”老妪道:“这四五天,他何尝到家吊个影儿。家中米没米,柴没柴,不知他上那去了。”只听院里,像是少妇声音,说道:“叫他去汤驴的锅口上问信去。”老妪道:“不怕人家笑话。”关门回去了。
德喜只得回来,回复主母。王氏一发着急,又叫双庆儿去曲米街舅爷家寻去。去了一晌,王隆吉也跟的来,见了姑娘说道:“表弟上那里去了?我叫往盛宅去问,双庆说,昨日在盛宅问过,不在那里。何不去夏大哥那里去问一声?”王氏道:“问的才回来。他娘说,他的儿子也不见了四五天。”隆吉道:“姑娘,这就放心罢。必定是夏大哥引的在谁家闲玩,人家知道是萧墙街谭宅,再没有个不敬的理。不用说,是留住了。若是夏大哥在家时,我就替姑娘着急,他既不在家,再也不妨事。”王氏听侄儿说的话,心里略放下些。便说道:“你兄弟们一路神祇,你就去替我寻一寻。”隆吉道:“我爹发的货来,不久我爹也回家来。双庆儿适才也见,门口有三四辆车,等我收货。一听说表弟不见,我慌了,紧着跑的来问。只说夏大哥也没在家,管情表弟不见不了。我回去罢,姑娘只管放心。”隆吉辞了姑娘回去。
王氏也有七分猜着,是夏逢若引的去了。争乃等了一天,又坐了一个深黄昏,不见回来,依旧急将起来。却又怕鬼,极早叫冰梅拴了楼门睡。又睡不着,心里只是胡盘算:或者饮水掉在井里;或者过桥挤下河去;或者年纪还轻,被贼人拐带去;或者衣服颇好,被抄化脱剥了。。直到五更时,心思疲乏,方且睡着。一会醒来,依旧是这个盘算。正是:
个个爹娘此个心,儿行寸步思千寻。
游人若念倚闾意,世上几无客子吟。
到了次日,王氏极早起来,叫德喜儿道:“你去娄先生家问问去。”德喜儿道:“他不去。”王氏道:“一时街头撞着先生,或是师兄邀到他家,也是不敢定的。”德喜道:“去也不能住这两三天。”王氏道:“只管去问问,走不大你的脚,休要发懒。”德喜少不得上北门来。过了半日回来,说道:“娄师爷家里没有。我去了娄师爷正惹气,相公在院里跪着哩。”
王氏道:“儿子进学膺秀才,还惹什么气,叫跪着么?你没听是为啥呢?”德喜道:“我不知道。只听师爷嚷的说:‘你就不该与他拱手!’我只听这一句,不知是为啥。”王氏道:“罢了。大相公没在他家么?”德喜道:“那里有个影儿。”王氏没法,只得又听其自然。
到了日将晚时,绍闻挨挨擦擦、没意没思的上的楼来。王氏见了,如获珍宝一般,说道:“我的孩子,你上那里去了,好不寻你哩。”绍闻道:“娄先生那——”只说得四个字,王氏道:“德喜儿才从北门找寻你回来。”绍闻又道:“王中呢?”
王氏道:“病又劳复了,在屋里哼哩。”
绍闻起身,一直便向前院来。开了大门,引一个大黑麻汉子到账房。开内房上锁,叫那人搬钱往外运。这王氏早已跟到前院,看见问道:“那是做什么?”绍闻道:“是水巷张大哥要借八十串钱,我承许下了。如今使辆小车子来推。”王氏道:“我不信。咱还没一个钱使,为甚的借与人家七八十串?我不依这事。”绍闻道:“我承许下了,同的夏大哥。不过十天就还咱哩。”王氏道:“我不管你承许不承许,我不依这事。”
便去账房杜门一拦。绍闻道:“娘你过去,这是什么规矩?”
王氏道:“规矩不规矩,我不叫搬这钱。”绍闻明知张绳祖在大门外看着车子,验收运钱,心中大加发急。那运钱的黑汉,正是张绳祖的鹰犬,专管着讨赌博账,敢打敢要,绰号儿叫做“假李逵”。便说道:“姓谭的,你既当不的家,就不该叫俺推车子来。为什么孩子老婆一齐上?俺就走,明日你亲自送去罢。”绍闻发急,扯住母亲厉声道:“你回去罢。这是啥光景,不怕人家笑话?”王氏道:“我活着,还由不的你哩!”绍闻强口道:“由的我了!到明日我还把房产地土白送了人,也没人把我怎的!”王氏气急了,硬挡住门,说:“我看今日谁敢搬钱从我这里过!”假李逵冷笑了一声,只管抱着钱,口中唱着数目,说二十五串,三十串,往外硬闯。王氏看见没有解救,只得躲开身子回去,上的楼来,皇天爷娘一场大哭。
这绍闻打发完八十串钱,张家推车走了。上住大门,只在客厅院,不敢回来。徘徊一回,踉踉跄跄上的楼来。说道:“着实不好!着实不好!我就死罢!”把头往墙上一歪,歪在地下,直不言语。王氏大慌,住了哭声。抱住绍闻的头,叫道:“小福儿,那钱不值什么,快休要吓我!我的乖孩子呀,快休吓我!”那冰梅也顾不得身上不便,急去厨下,泡的姜茶来灌。
这绍闻听的明白,咬住牙关,一口茶也不下咽。王氏哭了道:“我的儿呀,你吓死了我。我再依靠谁哩!”赵大儿用箸劈开牙关,灌下一口辣茶,绍闻方才哼了两声。迟了一会,把手摆了一摆,说道:“你休急我。”王氏问道:“我哩孩子,你心里明白么?”绍闻点了点头。扶的坐起来,方才把眼一闪,气息奄奄的道:“扶我内间床上睡去。”果然赵大儿、冰梅搀着,王氏早拂床安枕,打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