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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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谭绍闻开发王象荩,无非是说南关清幽,各人静养病目话头。单讲夏逢若寻着虎镇邦,商量在谭宅共开赌场,好吃那城中丢体面的顽皮秀才,少管教的憨头公子,没主意的游荡小商,有智谋的发财书办这宗美项,只得把谭绍闻所输的银子,暂行放松些。虎镇邦道:“我现成饭儿不吃,却叫我等做的饭,我不依这事。”夏逢若道:“呸!你这个识见还敢在赌场中称光棍么?你想,这些门户子弟在咱手里,要高兴杀他时,不过是瓮中捉鳖;要懒于杀他时,不过是项上寄头。咱趁谭家宅子伙开赌场,主户儿主好,门面也高,有好招牌,不怕没有好主顾。像那一起管老九、贲浩波、东县鲍旭、小豆腐儿,不愁他不自己跳进锅来。况且城中又听说有几家新上来的赌家、嫖客,俱是很肥,有油水的。咱搭上伙计,他们那一家不是纳粮的花户?管情比这八百两多着哩。你如今一定要这宗银子,他近日光景,也比不得从前,况且才行殡事,八下的亏空。俗话说:‘要账要的有,要不的没有。’谭绍闻手头空乏,尽着力给你,也不过几十两之数。这貂鼠皮、白鸽嘴、细皮鲢难说不分给他们些儿?你与谭绍闻便是一遭交易,就没了第二宗买卖。怎如你照我说,做一个‘长头夫妻’呢?”虎镇邦道:“你说的也是。”夏逢若道:“你依了?”虎镇邦道:“有啥不依,我当初为赌博把一个家业丢了,少不得就在这城内几家憨头狼身上起办。”夏逢若道:“咱就与谭绍闻见个确话。”虎镇邦道:“我今晚还要当差,明早同到谭宅说罢。”
到了次日早晨,两人不约而同到了谭绍闻家。夏逢若早引着虎镇邦说,某屋子住娼妓,某屋子开赌场,某屋子开床铺,某屋子做厨房。就是没槽道喂牲口。谭绍闻道:“叫泥水匠在账房后边盖上两间马棚,另开一个小院子做中厕。”夏逢若拍手笑道:“妙极!妙极!”虎镇邦看见局阵宽敞,正是宰杀浮浪子弟的好锅口,说道:“谭相公,咱既成伙计,一家人就不用说那两家的话,你那八百银子,我爽利让你二百两,这六百两也不必此时定要,你陆续给我。高邮州来人,我昨晚开发起了身。这宗事你爽快不用在心。你只叫泥水匠修马棚。把地再用砖儿铺好,就叫裱褙匠把顶槅糊糊,弄得干干净净的。”又向夏逢若道:“省城内公然讲开赌场,也不是甚稳便的事。省城大老爷多,况且祥符县衙役如狼似虎,平白还讹人。若是赌场,难免没事。”夏逢若道:“我比你想的周到:营兵有你顶当,祥符差人叫盛宅里顶。”虎镇邦道:“盛宅也不管这事。”
夏逢若笑道:“我已约下盛大哥,明日开张时,他要来看红玉。我对街坊只说是盛大宅的生意。他只走这一回,就都信了。他的脸面大,势力强,那些皂快壮班,就不敢胡放肆。其实盛大宅他不知道咱掣的是他的旗。这叫做狐假虎威。你说好也不好?”虎镇邦道:“我这虎也不弱。”夏逢若道:“两个钱的皮老虎,外边一张皮,肚里精空,胡响的厉害。比不得盛大哥公子性儿,难惹难发落,总是仗着钱粗。”二人说完大笑。夏逢若又道:“如今咱的事,厨子我已安插就了,一个是张家二粘竿,一个是秦小鹰儿。这几日,咱两个只用知会赌友,约定十五日开张。本街地方、团长,以及各衙门人役,都许他一个口愿,他们也自然不说闲话。咱只轰的一贺馆,就成了相与,还怕啥呢?”三人商量已定,各自回家。
及到十五日,张二粘竿秦小鹰已将糟、熏、烹、煮等件,做的香喷喷哩,排列停当;新打的壶瓶,旋买的盅碟,涤刷洁净;定了一家卖蒸食饽饽的,早晚不许有误。夏逢若、虎镇邦、谭绍闻坐在厅上,单等知会的赌友“临潼大会”。
只听得二门外嚷道:“怎么冷清可淡的?”三人出厅相迎,早是管贻安到了厅上。谭绍闻躬身致礼谢道:“前承光吊,兼赐赙仪。”管贻安一把扯住道:“叫素馨出来,与我缀个扣子。先时我下马来,忽的扯掉了扣门儿。”夏逢若道:“今日初会,还不曾请上堂客来。”管贻安道:“放屁!你前日怎的对我说来?”
道言未已,盛希侨到了,笑道:“竟是弄成个酒饭馆款式,好不中看的要紧。当真的晌午时,撕您那烧鸡子卷薄饼?何如您叫个狗肉案子,驴肉车子,一个个扯住一片狗腿啃,一个个切一盘驴板肠?不成局!不成局!谭贤弟,你竟胡闹起来!”大家坐下,张二粘竿捧了一壶茶上的厅来。盛希侨笑道:“把你腰里水裙去了,你那跑堂的样子,我竟是吃不上你的茶来。”宝剑儿早泡了一碗茶上来,盛公子接了。粘竿逐一奉茶。管九儿见了盛公子,竟是有小巫大巫之分,将就取了一盅茶,也不敢多言。到了虎镇邦面前,盛希侨道:“这位呢?”夏逢若道:“前营虎将爷。”盛希侨就一声也没言语。
少时,小豆腐来了,三个主人,站立相迎。小豆腐早已认的盛公子,也不敢说作揖为礼。谭绍闻扯过一张椅子,让的坐了。
盛希侨道:“夏贤弟见约,我不敢不来。但今日午间,有一个远客,要候他过午,我要回去哩。”站起身来,将茶碗放在桌上,说:“失陪!众位都不用送。”宝剑早已伺候停当。唯有夏逢若、谭绍闻二人,送出大门。盛希侨上马,还说道:“真正好酒馆饭铺!”街上人也不知其意,只说盛公子来看生意哩。
果然夏鼎主意不错。
二人回至厅上,夏逢若道:“盛大哥总是恁个样子。”管九儿又放肆起来,说道:“你弄的这原不是排场儿。”夏逢若道:“九宅哩,比前几月在我家的那排场何如?你怎的不嫌呢?依我说咱五家够一场儿,咱收拾玩玩着。九宅哩,来罢!来罢!”管贻安道:“你说是有红玉、素馨两三家子哩,怎的一个也不见呢?”夏逢若道:“事才起头儿,诸事匆匆,尚未就局。把你急死了,你明日就带几家子来。”管贻安道:“我明日就送一家子来。”夏逢若道:“不过是珠珍串儿。”管贻安笑道:“你知道么?珍珠串如今不能成事了,人对着他说话,就染的身上长出玛瑙疙瘩来。把他的厚友贲浩波染的出起花来。请了一个瞎医生,不知用的什么药,把半嘴牙都烧掉了。听说如今鼻子也黑了。像是这疳疮厉害,将来未必活的成。纵然活了,这腰上要成一个大黑窟窿哩。”谭绍闻道:“你明日送那一家子来?”管贻安道:“我家有一个子小爨妇,名叫雷妮,汉子叫狗避吢儿。我雇觅他原是以做饭为名,近来家里住不得,我明日暗地送来。”夏逢若道:“你送来极好,人家说管九宅出门赌博,一定是要携眷哩。”管贻安道:“你休胡说。委的家中住不得,一来家兄跟舍侄不依,二来这狗吢他大来找寻他这两口子很紧。我把狗吢儿使的往河北去了一个月,这老狗肏的不得见他儿与他媳妇,每日只是在我庄上寻饭吃,晚上住在村头牛王庙。赶他也不走。他说他学过代书,也识几个字儿,写了一张招子,贴在庙门。我爽快送到这里,与老狗肏的一个没招对,就叫人着大棍打这老狗肏的,看他走也不走。”
谭绍闻道:“这雷妮多大岁数了?”管贻安道:“十九岁。我今晚出城,明早不明时,就生发进城来。”夏逢若道:“你今晚不请阴阳先生么?”管贻安道:“要他怎的?”夏逢若道:“要迁府上乱葬坟,难说不看个下葬好日子么?”管贻安道:“你就是个真狗肏的!”大家哄堂一笑,收拾起赌来。
赌到午时,粘竿、小鹰摆上熟馔,烫起金华酒儿。饭完酒毕,依旧上常日未落时,也不显输赢。管贻安要走,说道:“我回家酌夺,明早就到。我不过饭后也到。”夏逢若道:“爽利一齐来,只算是夫妇同行。”管贻安骂道:“你这个狗肏的,就是狗吢的令郎。”
不说管贻安酌送雷妮。单说谭宅赌了一夜,日方高时,果然雷妮到了。众人一看,端的西施再世,南威重生。谭绍闻送至后边,内眷不惟不生嗔怪,反动了我见犹怜之心。饭后管贻安也到。
不说他们科诨戏谑,单讲他们赌博热闹。又续了几个赌家,又来了两家妓女。每日两三场子掷色,斗叶子,押宝带敖二,是一天有十几串抽的头钱。王氏黄昏时,果然煮出来两盘鸡蛋,约有三四十枚,果然送回楼下有两三串青选大钱。兴官出来时,这个送买瓜子钱,那个送买笔墨钱。兴官拿回二百钱,冰梅接在手里,就给了樊爨妇,不许兴官要这钱。这邓祥,蔡湘、双庆、德喜等,每日都有三五百赏钱进手。这几个厮役,自寻僻地,就赌将起来。两三个妓女,白昼都陪巫翠姐耍牌儿。熟食家中尽吃,几乎不用动锅灶了。
自此家中内外,无不欢天喜地。惟有冰梅聆过孔慧娘的教,心中又急又怕,只是自己微贱,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严禁兴官,左右跟定,不许前厅玩耍每日拿一本《三字经》儿,寻巫翠姐问字,自己念书。或遇见蔡湘、邓祥也问字儿。无奈谭绍闻看这光景,求无不得,欲无不遂,想人生之乐,不过如此,何必另生枝节。真所谓此间乐,何必更思蜀中。有《西江月》为证:白昼呼卢叫雉,晚间依翠偎红,三朋四友闹哄哄,其实请君入瓮。吃时糟鱼熏腿,饮时金华郫筒,抽头直如打抽丰,火上冰块一弄。
只说那日正在厅上乱赌,只见一个老头儿,向厅前跪下道:“我是周家口人,我姓刘。俺儿叫狗吢儿,媳妇儿姓雷。听说觅在管宅,他再也不叫俺父子见面。我在他庄上打听,又听说他把媳妇儿送到宅上来。爷们广积阴功,叫我见俺儿子媳妇一面,我死而无怨。”虎镇邦撇下色盆,睁着眼吆喝道:“那里来了这个讨吃鬼,胡来这里缠扰。谁见你媳妇的影儿?你打听真正觅与管宅,你还往管宅里去问。快去罢,再迟一会不走,就没好处了。”那老头儿起来道:“咳!我在管家村,一个孩子对我说,他家把我的媳妇送到城内谭宅。我逐一个门楼儿看匾额,惟有这个匾姓谭,想是城中别有姓谭的么?”夏逢若道:“别的也没姓谭的,只有这宅上姓谭,却没你的媳妇儿。你走罢。”谭绍闻道:“粘竿呢?你把先剩下那半个烧鸡子,与了这老头子罢。再给他几个饽饽,哄的他走了就罢。”那老头子得了吃食东西,哼哼的走了。
夏逢若道:“谭贤弟,不好呀!这雷妮留不的。你看那老头子是寻认儿女寻的急了,七病八痛的,咱不必替老九顶缸。”
谭绍闻道:“如今该怎的?”夏逢若道:“如今还送与老九就是。”谭绍闻意犹未决,虎镇邦道:“要好的广有哩,一大坟树,何必定在一棵上吊死呢。你就坐在车上,当下送到他家。就把事完了。”
谭绍闻只得依言,吩咐邓祥套车。一面哩逼雷妮收拾行李,坐在车上。谭绍闻也坐在车上,下了布帘,闭了窗纱,一路飞也似跑到管家村来。此时管九不在家中,乃兄管贻谋留茶。绍闻不敢久恋,坐车而回。
又迟了两三日,管贻安来了,说道:“失候有罪。雷妮在这里,有了屌事,菜籽大胆儿,紧着送去。看我再迟几日,到县内衙门里,生个法儿,叫边公把这老狗肏的解回原籍。”
一连赌了两日,那日早晨,大家都在睡。只见管宅家人慌慌张张跑来,把管贻安推醒,说道:“九爷,不好了!雷妮的公公吊死在门楼下了!”管贻安听说,骄傲之态飞在九霄云外,惧怕之情来到一寸心中。说道:“还有气儿没有?”家人说道:“也不知昨晚几时就吊死了。乡保已打了禀帖,如今正搭尸棚哩,大约边老爷巳牌就到了。”管贻安听的,叫了一声:“娘呀!”众人都掩口暗笑。家人又附耳道:“俺八爷夜间已与了保正苏子杰二十两银,禀帖打的是不知姓名乞丐,无路投奔,自缢身死话头。说县里老爷要发懒,就咐咐埋了完事。”
管贻安忽又笑道:“这一发有了屌事!你骑的牲口来不曾?”
家人道:“骑的来。”管贻安道:“咱回去就是。”
一路出城。路上想起是自家门楼,又有些着急。回到管家村,只见门前棚已搭就,尸犹未卸。管贻安看见,舌伸的大长,吓了一个倒退。大门内拴,只得从后门进家。
到了家中,一家人都围住雷妮劝解。雷妮只是哭个不祝弟兄两个急商量用银钱打点的话,争乃事无头绪,心没主张,不知从何处下手。正在慌张,只听得喝道传呼之声,管贻安早身上抖擞起来,说道:“哥,你是有前程的人——”管贻谋道:“我出去迎接官府,你也要照料跟随衙役。有事没事,只在这一会儿。”管贻谋急紧跑出,雷妮一发放起声来。管贻安叫哄在大后园里劝他,管贻谋妇人鲁氏塞在雷妮怀里十两银,雷妮也掏出来撒了。一起女人扯向后园去讫。
单讲边公坐在棚下,管宅送出茶来。边公呷了一口,离了公座,到尸旁上下端相了一会,吩咐卸尸。仵作不敢怠慢,卸下尸来。刑房书办将尸格册子展在公案,单候仵作报伤。仵作报了头面无伤,项上绳痕八字不交,委系自缢身死。边公用朱笔注在尸格,吩咐解衣详验。仵作报道:“尸身怀抱一纸,上有字迹。”边公取来一看,乃是一张草纸,上面写道:具禀人刘春荣,系周家口人,年六十九岁。因子狗吢同媳雷氏贫乏出外,为土豪管九霸占。身来找寻,已经两月,不容见面,且欺身年老,屡行打骂。身出无奈,缢死伊门,叩乞仁天大老爷伸理穷冤,泉下念佛。
边公看完,眉竖目睁,说道:“传管九到案!”仵作一面另报周身别无致命伤痕,边公照尸格注完。
只见衙役扯管九跪在棚下。边公问道:“你是管九么?”
管贻安道:“儒童是行九,名子叫管贻安。”边公道:“掌嘴!什么儒童,胡称乱道。”左右照管贻安骄傲之脸、放肆之嘴,打了十个“右传之八章”,直打的外科要治痄腮,内科要治牙疳,好痛快人也。边公道:“这是死尸告你的状子,自己念去。”
门役转递与管贻安。念未完时,早已魂飞天外,声声道:“俱是慌言,并无一字是实。”
边公吩咐:“传雷氏到案。”左右一声喊道:“传雷氏!”
管贻谋慌了,紧到家中,见了雷妮,说道:“好奶奶!只要你说好话,不中说的休要说。”管家妇人一齐说道:“一向不曾错待你,只要你的良心,休血口喷人。”雷妮哭道:“您家有良心,俺公公也不得吊死在您门楼上。”雷妮到了棚下跪倒。
边公一看,泪痕洗面,犹如桃花春雨;哭声诉冤,乃是莺啼娇音。问道:“你就是雷氏么?”雷妮道:“是。”边公道:“这死的是你公公么?”雷妮哭道:“是。”边公道:“你的男人呢?”雷氏指管贻安道:“不知他支使的何处去了。”管贻安道:“河北讨债去,三两日就回来了。”边公问道:“你为何留恋良人家女子,酿出这人命呢?”管贻安道:“俱是城内谭绍闻包揽,与小人毫无干涉。”边公道:“刘春荣缢死是你的门楼,抱的冤状是你的名子,雷氏又自你家叫出来,你还敢攀扯无辜么?可恨你这个恶少,只知倚势渔色,却不知犯了因奸致命之律。”因吩咐左右道:“将管九上了铐锁,押赴城内,收入监狱。再拨一辆车捞雷氏进城,叫薛窝窝领去,晚堂候审。
刘春荣棺木殓讫,明日当堂领价。”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