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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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氏进城,叫薛窝窝领去,晚堂候审。
刘春荣棺木殓讫,明日当堂领价。”管贻安喊道:“冤屈!冤屈!正主儿是谭绍闻包揽,为何叫小的替他受王法呢?冤屈!”
边公早已立起身来,左右同声传喝,轿夫早已抬轿伺候。边公坐在肩舆,军皂前喝、衙役后拥而去。
一路上心中打算:我在先人齿录上依稀记得,开封保举的是一位姓谭的,这个谭绍闻莫非是年伯后裔?但宗宗匪案,都有此人脚踪,定然是个不安本分、恣意嫖赌的后生。但刘春荣这宗命案,罪名太重,若听任管贻安的攀扯,—一引绳批根,将来便成瓜藤大狱,怎生是妥?不如就事论事,单着管九儿一人承抵,真赃实犯,叫他一人有罪一人当,久后好细细追查谭绍闻的实落。进了本署,向书架上取出保举孝谦的齿录一看,绍闻果系谭孝移之子,主意遂定。
坐了晚堂,审理管贻安因奸逼命大案。壮头带了管九,薛窝窝领定雷妮到案,逐一盘问。管贻安只是要攀扯谭绍闻,边公那里肯依,打了一番嘴,仍然胡扯乱捞。边公要动夹刑,管九见官长发怒,少不的将刘狗吢夫妻逃荒,见雷妮生心,雇觅在家,不容刘春荣见面,刘春荣写招帖。自缢身死,—一供明。
招房飞笔写了口供。边公阅了,发令管九画了招。又摘了雷氏口供,句句与管九口供相符。吩咐薛窝窝领去,追狗吢到案,领去夫妻团圆,仍回原籍。将管九收监。这管九富厚之家,入了囹圄,真正是财神进了狱神庙,牢头禁子五阎君。
嗣后,边公定了监候绞罪名。连口供编叙成详文,申到臬司,咨了刑部。刑部汇齐天下罪名,启奏了。勾到之日,刑部清吏司咨回河南剩臬司钉封了行刑文书,发到祥符。到了霜降之节,可怜管贻安,一个旧宦后裔,只因不依本分,竟同一起强盗等案,押赴市曹绞桩之上,一个淫魂,上四川鄷都城内去了。正是:圣训三戒首在色,怎借执爨强逼迫;弄出世上“万方有”,落个“直而无礼则”。
这管贻安结果,原是后来的话。单讲谭绍闻同夏逢若、虎镇邦开设赌场,正是蝇闻羶而必至,蜣遂臭而齐来。又添了几家土娼,也有老的丑的;更续上几位赌棍,还有屯的穷的。每日价轰轰闹闹,银钱狼藉,酒肉熏腾,灯烛辉煌,朋棍喧哗,好不快意的乔样。这谭绍闻怎知自己名子,早已挂在边公心窝里面。只因祥符是个省会首邑,冲繁疲难相兼,边公应接不暇,急切不得到谭绍闻身上。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边公上城角相验不知姓名乞丐死尸,路过萧墙街。只见两个人打的头破血出,保正扭禀轿前。边公住轿,问姓名,保正王少湖跪禀道:“这一个叫秦小鹰,这一个叫张二粘竿。”边公心内笑道:“听这名子,已略知其人。”
两个醉汉跪在轿前,几自还吵嚷个不休。原来两个吃醉,争起赌场抽头钱,酗酒使气的厮打。保正劝令低声,两个那肯住休。
保正怕事干自己,因此扭禀,却不料因此牵扯出一宗窝赌大案来。
正是:
街头何事敢轰然,操戈同室半文钱;
腹内有了烧刀子,酒胆周身不怕天。
第六十五回 夏逢若床底漏咳 边明府当堂扑刑
却说秦小鹰、张二粘竿跪在轿前,一个鬓角上流了一道血迹,一个鼻凹边现着两块青痕。两个气喘喘的,说个不清不白。
边公怒道:“好胆大的奴才,一个说完一个说。”秦小鹰道:“小的们都是谭宅觅的伺候赌场的帮手。俺两个原说是得头钱均分,他遭遭打拐,欺负小的是外来人。他是本城人。”这张二粘竿酒未深醉,听说赌场两字,心下尚知遮掩,忙禀道:“小的是谭宅雇工,因他借小的钱——”边公因听得谭宅二字,触着旧日的心事,扭项向北边门楼上一望,只见悬着一面“品卓行方”金字匾额,旁边款式,有谭忠弼名子。心中道:“这定是谭绍闻的宅院,正要看看此人。”等不的张二粘竿说完,便吩咐把两个酒徒锁了,押赴衙门。一面下轿,便一直进门楼去了。街上看的人,好不替谭绍闻着急。
边公进了二门,几个军牢跟定上了大厅。偏静悄悄的并无一人。只见桌面歪邪,坐椅横倒,地下有掉的四五个大钱,牌叶二张。边公笑道:“是了。”站在厅檐下说道:“厢房内看是什么人打呼睡觉?”军牢进了厢房,正是那虎镇邦仰面朝天,喉如吼雷,正在南柯好处。军牢叫道:“老爷叫你哩。”虎镇邦梦魂中也不料边公已到,口中骂道:“瞌睡死了,鬼混的是屌!”又翻身向里,另觅黑甜。军牢早捞下床来道:“好一个不怕天的大胆!老爷在厅上,等你回话哩。”虎镇邦睁眼一看,只见三四个人,黑红高帽,丝带皂衣,手中拿的是皮鞭。也不晓的是阴司内急脚提魂,是阳世间皂快拿人,只说了一声:“叫我做什么哩?”军牢早已扯到厅前跪下。边公问道:“你是什么人,在此何干?”虎镇邦道:“小的是标营的一个目丁,叫做虎镇邦。这谭家是小的亲戚,昨日因来探望,外甥留我住下。”边公道:“为甚的日已将午,还不起身?且为甚的不脱衣服睡哩?”虎镇邦茫无以应。只听得厢房内咳嗽,边公道:“厢房内还有人么?”军牢又向厢房去搜。四壁无人,却见墙角一张床下,略有形影,伸手一捞,却是夏逢若与刘家小豆腐儿。
原来几个赌了一夜,正要以昼作夜,只因省会之地,官府来往不绝,所以全不介意。今日忽然听见街上传呼之声,到门前住了,像是消息儿不好。猛的有人进来,那脚步儿不似寻常人。又听见说话,已知边公到厅。两个顾不的叫虎镇邦,只得一齐钻在床底。方有漏网之喜,不料小豆腐连日冒了风寒,喉中作起怪来,痒痒的不住欲咳,夏逢若只是悄声掩他的口。谁知忙中有错,自己的喉痒不曾提防,却是夏逢若一声小咳,露出马脚。被边公搜出,一齐三个都跪在厅院。
边公一见夏逢若,笑道:“又有你么?那个是什么人?”
小豆腐初出娘胎,不知见官是什么光景,忙答应道:“小的没赌是实!”边公笑道:“此处有赌是真。”夏逢若道:“委的没有赌博,小的是经过老爷教训过的,再不敢胡作非为。”边公道:“不必强口,与你个赃证,叫你死而无怨。牢役们,与我搜寻赌具。”军牢各屋搜来。那些赌具有新而未用者,有旧而无用者,寻了一大堆,放在厅前。边公道:“这有何说?”
众人俯首无辞。
边公问道:“房主呢?”虎镇邦道:“早晨探亲去了。”
边公问道:“是什么亲戚?城里城外?”夏逢若道:“多应是上他舅家去了。”边公向虎镇邦道:“这不是他舅么?”虎镇邦道:“小的是他表舅。”边公道:“一派胡说。后边叫去。”
只见德喜儿跪禀道:“小的家主,今早上外父家祝寿去了。”
边公道:“既有赌具,又有赌伙,也不怕开场之人飞上天去。”
遂吩咐牢役,将一干人犯锁拿,到衙审理。边公出了谭宅,一路传呼而去。
所幸者,不曾搜及账房。那账房里面,正是素馨与鲍旭在内。厅院如此搜检,素馨鲍旭那敢向门缝中一张,只是在纸糊雪洞屋内,颤个筛糠的一般。
且说边公在谭宅搜获赌具,锁拿赌犯,登时轰动了半城。
人都说谭绍闻也锁拿在内。孔耘轩、程嵩淑这一辈父执,无不替谭孝移嗟叹扼腕者,却也无可奈何。
是日谭绍闻果是为巫家岳翁祝寿,早吃寿面去了。德喜儿飞也似去曲米街送信。到了巫家,正是绣春班演的《封神榜》上邓婵玉、土行孙大战,席面间好不热闹。只见德喜儿附谭绍闻耳边说了几句话儿,潭绍闻登时颜面变成土色。那比线还细的寿面,顷刻间变成皮条,牙也咬不断,喉中竟是咽他不下。
只因谭绍闻是巫家娇贵之客,满座都是瞩目的,看见这个光景,都有些诧异。却早帘内老岳母疑是什么紧症儿,着人请谭姐夫到了后厅,问:“是恶心?头疼?”巫翠姐也来探问,谭绍闻无言可答。只得说:“早晨冲了寒气,有些恶心。”巴氏急呼姜汤。
却不知巴庚已向德喜儿问了因由。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又道“人嘴快如风”,登时内外男女,都知道谭绍闻家闹出搜赌乱子来了。谭绍闻渐也隐藏不住,只得请巴庚到了后厅商量计策。巴庚道:“三十六策,走为上策。官打的现在。赌博场中闹出事,只有个闻风远扬是高着。”巴氏道:“你说的不是话,如今叫姐夫那里去?左右叫姐夫住在我哩楼顶棚上,我伺候姐夫。过些时,未必不丢松了。”巴庚道:“姑娘也说的是。只是吩咐家中大小雇工,千万要谨言,万不可漏口,只咬住牙,说不曾到此。就是差役明知在咱家,只要与些银包儿,钱串儿,也无进门强搜之理。这银钱能买的鬼推磨,也就买的衙役不上楼。谭姑爷冒了有钱的名儿,三班六房早已打算在肚里,也要叫谭宅人谨言。”遂将德喜嘱咐一番,令其回去。
绍闻得了巴庚这片言语,心中略有点主靠。因此不往前边看戏,就收拾上楼去祝巴氏叫翠姐作伴。岂知这巫翠姐素以看戏为命,依旧帘内嗑瓜子、吃茶、看戏。巴氏爱婿心切,少不得往来殷勤。
不说谭绍闻在丈母家得了安身之处。再说老豆腐猛听的儿子因赌被拿,狠的一声道:“该!该!该!好容易我的钱呀,每日再不听教训,今日怎的也会犯了。把下半截打掉了,才趁我的心哩。”道言未已,又忍不住扑籁籁滚出泪来,哭道:“儿呀!我心疼你!”有个《字字双》牌子,单讲父母苦处,听我道来:堪恨孽子恼爹娘,憨样。慈心欲将正路匡,不傍。各人识见自高强,发妄。几番提耳苦商量,强项。浓荫大树不乘凉,浪荡。祖宗勤俭今改行,装相。可喜这番遭奇殃,惩创。争乃疼儿有旧肠,难放。
且说虎镇郑,夏逢若、小豆腐儿一班带在衙门,并秦小鹰、张二粘竿,略滤了一堂口供。边公意在谭绍闻,暂且将这五个赌犯押在捕役班房。一面出差拿谭绍闻,俟到案时,一齐发落。
差了两名干役,一个叫吴虎山,一个叫尚腾云,两个领了签,一齐到萧墙街,坐门执名要拿人。
王氏慌了,急叫人向城南叫王象荩。王象荩闻信即来。进了后门,到了堂楼门右,王氏道:“你近来不在家中住,大相公开了赌常不知怎的惹下堂上边老爷,一直到前院,把他虎大哥及夏家,还有卖豆腐家孩子,俱锁的去了。前院那两个私窝子,从后门也金命水命没命的跑了。如今前院现坐了两个差人,如狼似虎,声声只要大相公。王中,这可该怎的?”王氏说着,早已哭将起来。王象荩道:“奶奶如今明白了,不算迟,也算迟了。但如今大相公哩?”王氏哭道:“多亏那日他和他娘子上他丈人家拜寿去,如今还没回来哩。”王象荩道:“奶奶低声。只听的前厅铁锁摔着桌子,高声喊道:“谭绍闻,你躲在乌黾洞一万年不钻出头来么?再迟一会不出来,我就要钻进去搜哩!”王氏道:“这该怎了?”王象荩道:“不妨。手下有银子没有?”王氏一面说有,一面早向内房拿出一大包子来。
王象荩接银在手,径上前厅。也不知怎的安插,只听的前厅哈哈大笑,说道:“有俺弟兄两个,管情谭相公胸膛不着地。王哥你放心,对后边谭奶奶说,把心放宽就是。”王象荩回来叫作速备饭。王氏道:“现成的。昨日前边拿进来烧鸡,熏腿,鹁鸽,卤肠,两三坛子酒,说生意做不成了。就叫厨下收拾,你去前边照客。”王象荩又上前厅。顷刻酒肉捧出,王象荩陪着,看二人鲸吞虎咽。王氏并冰梅站在屏后,只听的一个说:“就是谭家兄弟不出来也不妨,世上要好朋友做啥哩。”那个说:“赌博事有了屌大的相干,只是休要心疼钱,衙门中是少不哩这个的。只要你好好的打点,哄过朝南坐的那个老头儿,就天大事也松了。”下边又悄悄的说些话头,王氏也听不直,心早有三分放下。
少顷王象荩送出二人,到了楼下,说道:“左右是要银子打点的话头,大相公就不见官了。我今晚进衙门去安插,只说大相公上馆陶娄师爷任里住了半年,前院赁与他们开酒馆熟食铺子。至于赌博,原是他们赁后犯法,与房主一毫无干。”王氏道:“既然如此,你就上堂说了罢。”王象荩道:“使了银子,他们就替咱照这样说。”王氏知王象荩素不干没,因回房把一向打钻所获,一齐付与王象荩。王象荩带了,径上衙门来,寻刑房书吏、得力快班头儿,暗行苞苴。
到了晚上,二堂比较,吴虎山、尚腾云跪下道:“小的下情回禀:小的奉金批锁拿赌犯谭绍闻,到了他家,原来谭绍闻因馆陶娄老爷有书来,叫他赴衙门办理签押事。前院闲着,出赁与人。这一干人犯原是赁后犯赌,与谭绍闻也不相干涉。况且谭绍闻目下并不在家,原在馆陶是实。”边公烛下笑了一笑,把筒中刑杖签儿抽了四根,摔下地去,门役一声喝令打人,皂役早上来四个。吴虎山、尚腾云齐声叫冤屈。边公只说道:“着实打!若徇私轻刑,你四个要吃倒板。”吴虎山、尚腾云各挨二十板讫。边公道:“好两个受贿放人的奴才。明日早堂若是谭绍闻不到案,依旧各责二十,革去不许复充。”吩咐完时,云板三敲,一个水清镜澈的明府边公,转回内署去了。
吴虎山、尚腾云拐着腿哼哼的出了二堂。王象荩在堂口接住,说道:“二位受屈。”吴虎山道:“咦,是话儿休题。这是俺为朋友的样子。只叫您的人出来罢,俺是实不能为情了。”
王象荩也无言可答。只得回报主母,胡发撩乱,这也提他不着。
单说捕班一起人接着,吴虎山是兄弟吴二山搀着,尚腾云是厨头张五海搀着,进了捕房下处。这一起赌犯虎镇邦、夏逢若、小豆腐、张二粘竿、秦小鹰都带着铁锁,慌来道苦问疼。
吴虎山道:“您只说谭家这促寿儿,不肯出官,累了俺吃这顿‘竹笋汤’。明早不到案,还了得成么?”秦小鹰把张二粘竿捏了一把,两个一根铁绳走至墙角下,商量道:“第二哩,你看呀,这谭福儿不出来,咱这官司再不能清白。他们都有供给,咱两个若不是抢着吃小豆腐的饭,这两天就要饿死了。这福儿在他丈人家,咱不生法骗他出来,班上人怎能摸着就里?”张二粘竿道:“秦哥,你会学邓祥的口语。不如与班上人商量,叫他跟着咱到巫家,哄出来,一把锁上了。明晨见上一堂官司,该挨哩,一百年也躲不过。咱们好另寻生活。”秦小鹰道:“你那日少吃一盅儿,也没这事。”张二粘竿道:“你也不用说我罢。闲话少提,只以办事为妙。”二人又进了房内,把怎的赚谭绍闻法子,说了一遍。吴虎山道:“这也是个道理。就叫俺兄弟替我去,我是走不动了。”尚腾云也央了个同伙邓可道。
连厨头张五海三人,跟定秦小鹰、张二粘竿,到了巫家。
吴二山、邓可道、张五海躲在一旁,秦小鹰便慌慌张张叫起门来。门内问道:“是谁?”秦小鹰道:“萧墙街来的。叫大相公速回去,大奶奶痰厥了。我如今上东街王舅爷家送信去。”不知内边怎的说与谭绍闻知道,迟了一大会,只听得巫家门儿闪开一扇,一个人出来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