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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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命也送了。”心中好过意不去。
第八十一回 夏鼎画策鬻坟树 王氏抱悔哭墓碑
却说绍闻集债如猬,大账既然压头,这衣服饮食,款待宾客,应酬礼节,如何能顿的割削?一时手困,还要仗旧体面东拉西捞。面借券揭,必要到借而不应、揭而不与地位,方才歇手;又定要到借者来讨、揭者来索的时候,徒尔搔首;又定要到讨者破面,索者矢口的光景,不觉焚心。此时先自己搜寻家当以杜羞辱,但其间也有个次序:先要典卖旧玩,如瓶、炉、鼎、壶、玉杯、柴瓷、瑶琴之类。凡先世之珍重者,送质库而不能取赎,寻买主而不敢昂其价值。其次,便及于屏幛、册页、手卷、名人字画等物。凡先人之百计得来珍收遗后者,托人代寻买主。久之,买主卒不可得,而代恳之人,亦置之高阁而不顾;即令急为代售,亦不过借览传观,竟至于散佚失序,莫知其乡,而受托者,亦不复记忆矣。再次,便及于妇人首饰了。
举凡前代盛时,姻家之陪奁,本家之妆盒,金银钗钏环镯,不论嵌珠镶玉的头面,转至名阀世阅,嫌其旧而散碎,送至土富村饶,赫其异而无所位置,只得付之炉中倾销,落得几包块玉瑟珠,究之换米易粟而不能也。再次,则打算到衣服上。先人的万民衣,流落在梨园箱内,真成了“民具尔瞻”的光彩。先人之蟒袍绣衣,俗所说“贫嫌富不爱”者,不过如老杜所云,“颠倒吴、凤”之需而已。至于平日所着之裘袍敞衣,内人之锦祆绣裙,不过在义昌典内,通兴当中,占了“日”“月”“盈”“昃”四个号;估衣铺里,卖与赵、钱、孙、李这几家。要之,鸡鱼降而为蔬,此即米珠薪桂之渐也;绸帛降而为布,那肘见踵决之状,也就不远了。
这绍闻不守庭训,滥入匪场,既不能君子上达矣,此中岂有个中立之界乎?这小人下达景况,自是要循序渐进的。到贫困时候,何尝不寻王春宇,这一点甥舅之情,自然也有几次帮补。争乃一碗水儿生意,怎能活涸辙之鱼?既非贤宅相,渭阳公也就没法了。
又一日债主填门,不得已来寻盛希侨。这公子赋性慷慨,原不是秦越肥瘠,不肯引手一救之人。开口便道:“急死人了!急死人了!俗话说:一文钱急死英雄汉。我近日与舍弟析居,万不胜前几年。贤弟既在急中,家母舅前日在湖广任内,寄来三百两银子,我已化了二百五十两,还有五十两,我拿出来,咱两弟兄分用了。你暂济燃眉,我再生法子。贤弟呀,我们门户子弟,穷是穷了,千万不可丢了这个人。爽快你把这五十两齐拿去,再有急需,贤弟再来咱商量。贤弟你回去罢,咱顾不的说闲话。我送你走。”即将五十两,付与绍闻带回。
这绍闻回至门首,恰恰夏鼎在后门口等着说话。绍闻是惊弓之鸟,吓了一跳。即邀夏鼎穿宅而过。这乃是绍闻一个计策,怕夏鼎知晓这五十两银子,穿宅之时顺便放在卧房,只催送茶。
到了前账房里,看夏鼎说些什么。
二人坐下,夏鼎开口便说;“恭喜!恭喜!”绍闻道:“有什么喜?”夏鼎道:“你只说你身上有多少债呀,贤弟。”
绍闻道:“约摸有几千两,星碎的也不曾算。只现在屠行、面房、米店里,天天来聒吵,好不急人。”夏鼎道:“屠行便罢了,你如何把账欠到米面铺里?”绍闻道:“田地典卖的少了。向来好过时,全不算到米面上,如今没了地,才知米面是地上出的。傻死我了,说什么?”夏鼎道:“现有一宗好消息,我对你说:咱祥符县奉文修衙门。本县在布政司衙门库中,领了好几千银子。出票子叫衙役在人家坟上号树,窑上号砖瓦,田地上号麻绳、号牛车。催木匠、泥水匠、土工小作,也出的有票子。那个衙役不发横财哩。”绍闻道:“他们发财,与咱们何干哩?”夏鼎道:“哎呀!他们发财,贤弟就要吃亏哩。”
绍闻道:“吃什么亏?”夏鼎道:“老伯坟上有百十棵大杨树,若是衙役号了,把树杀倒,还要木主寻车送县。贤弟你身上没有功名,顶挡不住;即令你有功名,这省会地方,衙役们把绅衿当成个什么!他们掏出他那催讨河工木料的面孔,贤弟除搭了树,还得几两银子赔累。”绍闻道:“这修理衙门,你不说在布政司库中领有帑项,难说不发与百姓物料钱、车价、工价么?”夏鼎道:“你还想价么?这修理衙署,也是上司大老爷,照看属员的法子。异日开销清册,砖瓦木料石灰价,泥木匠工价,桐油皮胶钱,小宗儿分注各行,合总儿共费了几千几百几十两,几钱几分几厘几亳几尘几沙,上司大老爷再检核一番,去了些须浮冒,归根儿是丝亳不亏百姓;究其实俱是苦百姓的。贤弟你如何知道儿,是这个做法?像这样做,才算是能员哩;这才克扣下钱,好奉上司,才能升转哩。”绍闻是经过官司的人,本来怯官,又怕把盛希侨给的银子,再赔垫了官项,急向夏鼎道:“这该怎的处?”夏鼎道:“天下难处之事,古今必有善处之人。如今才有修衙门信儿,你的亲戚巴庚住工房,得了消息,对我闲说起,还不曾出票子。你与盛大哥曾揭关帝庙银子,你就说以坟树作抵,多浮算上三五百两,众人众社都是行善的,放着人情可做何故不做?若这宗庙社银子不清,将来人多口杂,敲锣喊街,不怕你们少了分文。这宗事,我本可以除三十两银做说合钱,我情愿一丝不染,都归于贤弟。总之,贤弟穷了,我再不肯打算你,这是良心实话。贤弟休错主意。”原来夏鼎年纪渐大了,向来弄绍闻钱,自己也没济半点事,觉得把人坑了,把自己也坑起来,这一点良心,也有些难过处。因此在绍闻面前献一点好心,设了这条善策。
绍闻果然依允。争乃君子不斩丘木,到了不肖子孙,连祖宗坟头翎毛,都薅而拔之矣,哀哉!
嗣后木工如何坟上发锯,土工如何在坟上挖坑,灵宝公贤令宰也,为贤者讳,不忍详述了。
却说绍闻得了杨树木价,盛公子家业原厚,一同抵消负欠,把一宗神社大债还讫。
谭绍闻累年拜扫坟墓,出了省城西门,便望见坟上一大片杨树,蔽日干霄,好不威风。今日又到清明,绍闻雇了束身小轿四乘,王氏、巫氏。冰梅、樊爨妇各坐一乘;又借一匹马,套上自己一辆车,绍闻与兴官坐上;又借张类村车一辆,供献食品装了两架盒子,酒壶行灶,一同载了一车,径上坟来。王氏到了坟边,只见几通墓碑笏立,把一个森森阴阴的大坟院,弄得光鞑剌的,好不伤心。绍闻率领兴官挂招魂纸。爨妇、小厮摆设供献毕,也俱向低低小荆棘树上乱挂纸条。王氏不似旧年在祖坟上磕头,直向孝移墓前,突然一声哭道:“咳!我那皇天呀!我当日不听你的话,果然今日弄成这个光景,我后悔只我知道呀!咳!我那皇天呀!你只管你合了眼你自在去了,我该怎的呀!”仰天俯地的大哭不已。不过是这几句,翻来复去。
哭犹未了,只见王象荩手提一个竹篮儿,盛了一只煮鸡,一块熟肉,背上一根麻绳拴了一壶酒,到了主人坟上。把鸡、肉供在石桌上,跪的远远哩,把一壶酒,颠倒口儿向下一倾,骨嘟嘟流在地面,磕下头去。满眼含泪,口中却没一个字。站起来,向王氏面前磕了个头,又向绍闻也磕了头,说道:“未得知上坟日子,约摸明日清明,上坟必是今日。小的也来趁着烧一张纸。”绍闻也没的说,只得道:“你还萦心,好,好。”
王氏便叫道:“王中,你看一坟树,那里去了!”王象荩道:“不必再说。只把祭的东西收拾回城,打发轿夫吃饭。早些回去罢。”王氏道:“你说的是。”
果然小厮、厨妪撤了各碑前供献,依旧装在盒内,还放在来的车上。各轿夫抬过轿来,各坐各轿。绍闻同兴官上车,叫王象荩道:“你坐在车头里。”王象荩依命,坐在押辕地位。
一路无话。到了家中,犒饭给赏,也不在话下。
这王氏到家中吩咐道:“天晚了,王中不必回去,他母女两个,也没甚的怕。明日与你商量一宗话。”
正是:
士穷见义节,板荡识忠臣;
中孚能感格,端属至诚人。
第八十二回 王象荩主仆谊重 巫翠姐夫妇情乖
却说次日正是清明佳节,家家插柳。王氏坐在堂楼,绍闻请安已毕,王氏便叫王象荩来楼上说话。这王象荩怎肯怠慢,急上堂楼,站在门边。王氏道:“前话一句儿休提。只是当下哩过不得。王中,你是个正经老诚人,打算事体是最细的。如今咱家是该怎么的办法呢?你一家三口儿,都回来罢。”王象荩道:“论咱家的日子,是过的跌倒了,原难翻身。但小的时常独自想来,咱家是有根柢人家,灵宝爷是个清正廉明官,如今灵宝百姓,还年年在祠堂里唱戏烧香。难说灵宝爷把一县人待的辈辈念佛,自己的子孙后代,就该到苦死的地位么?灵宝爷以后累代的爷们,俱是以孝传家的,到如今这街上老年人,还说谭家是一辈传一辈的孝道。我大爷在世,走一步审一步脚印儿,一丝儿邪事没有,至死像一个守学规的学生。别人不知道,奶奶是知道的,小人是知道的。大相公听着,如今日子,原是自己跌倒,不算迟也算迟了;若立一个不磨的志气,那个坑坎跌倒由那个坑坎爬起,算迟了也算不迟。”王氏道:“王中,你这话我信。你大爷在世,休说白日做事,就是夜间做个梦儿,发句呓语,也没有一点歪星儿。或有哭醒之时,我问他是怎的了。你大爷说,是梦见老太爷、老太太说话。或有狠的一声醒了时节,我问他,你大爷笑道,方才梦见某人有遭厄的事,‘我急的生法救他,把我急醒了。’真是你大爷是好人。争乃大相公不遵他的教训,也吃亏我见儿子太亲。谁知是惯坏坑了他。连我今日也坑了。王中你只管设法子,说长就长,说短就短,随你怎的说我都依,不怕大相公不依。”这正是:无药可医后悔病,急而求之莫相推。
却说王氏,一向知识介半精细半糊涂之间,怎的前十年,恁的个护短,如今忽然闪出点亮儿来?原来妇人性情,全跟着娘家为依归。二十年闺阁,养成拘墟笃时之见,牢不可破,坚不可摧。若嫁与同等人家,这婆子家兑上半斤,娘家配上八两,便不分低昂。若嫁与名门盛第,样样都看为怪事,如何不扭拗起来。这王氏若不是近日受了难过,如何能知王象荩是个好人。
这也是俗话说的好,“饿出来的见识,穷出来的聪明”。况且王春宇是个伶俐生意人,一向与姐姐说话,总是推崇谭孝移,不曾奉承自己姊妹。所以今日王氏,才微有个悔而知转的意思。
倘若王春宇是个倚亲靠故的人,就不能做这宗小小发财的生意。
到那门户支持不住时,这富厚姊丈,就有些千不是万不是了;这自己姐姐,就女中丈夫,闺阁须眉起来。联成一气打成一块,这谭绍闻家私,王隆吉早领作本钱,并不待王紫泥、张绳祖摆弄,即夏鼎有寻缝觅璺的手段,早已疏不间亲矣。
闲中旁论,暂且搁过。王氏要叫王象荩、赵大儿母女仍旧进来。王象荩道:“小的还该在那边祝”王氏道:“我今日已知道你是好人,叫你当家,为甚的你不进来?”王象荩道:“小的进来,那菜园子就荒了,鞋铺子生意,也没人照看。”
王氏道:“你那意儿,怕这两宗我有撤回之意?”王象荩道:“小人从来没有把这当成是赏小人的。如今我若把这宗带进宅来,这一碗水,也泼不下放荒之火。我存留一点儿,后来自有用处。回想我大爷临死时,说我没他虑事深远。今日看来,我大爷原是为我王中的意思。今奶奶没我虑事深远,我王中又何尝是为我自己。”这王象荩口中说着,眼中早已流下泪来。
从来至诚可以感人,这王氏也不肯再强了。只说:“吃了饭,你回去。闲了就来,何如?”王象荩道:“少闲就来,住下商量办事。小的如何肯不来的。”王氏道:“你叫他娘儿两个来住住,我心里也想他们。”王象荩道:“原说过几日来送韭菜莴苣来,既奶奶想他们,明日早晨就到。”王氏道:“你吃了饭回去,把上坟花糕捎一篮子与闺女吃。”王象荩道:“是。”及王象荩饭后走时,王氏又把来的酒壶,灌了一壶醋。
王象荩手提一篮花糕,酒壶中陈醋,又喜又悲。贤哉王中,真不愧“象荩”两字也!
却说王象荩与主母说话,绍闻为甚的一声也不言语?总因自己做了薅毛子孙,一心只怕母亲与王象荩提起坟树两个字,所以一辞不敢轻发。这巫氏在东楼听的明白。绍闻到自己住楼,巫氏道:“你又不是赵氏孤儿,为甚的叫王中在楼上唱了一出子《程婴保孤》?”绍闻道:“偏你看戏多!”巫氏道:“看的戏多,有甚短处?”绍闻道:“像您这些小户人家,专一信口开合。”巫氏道:“你家是大家子,若晓得‘断机教子’,你也到不了这个地位。”绍闻笑道:“你不胡说罢。”巫氏道:“我胡说的?我何尝胡说?”绍闻有了恼意,厉声道:“小家妮子,少体没面,专在庙里看戏,学的满嘴胡柴。”这巫氏粉面通红道:“俺家没体面,你家有体面,为甚的坟里树一棵也没了,只落了几通‘李陵碑’?”
谚云:“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这一句坟树,恰中绍闻之所忌,伸手向巫氏脸上指了一指头。这巫氏把头一摆,发都散了,大哭大闹。绍闻心有别故,怒从羞起,恶向胆生,脚踢拳殴,打将起来。王氏急忙吆喝道:“小福儿,你要打下祸么?”这绍闻一声喊道:“我是不要命了!”王氏急劝道:“您小两口子,从来不各气,为甚的这一遭儿,就如仇人一般?”
看官有所不知:大凡人之喜怒,莫不各守分寸。如事有三分可恼,就恼到三分,旁人视之,亦不为怪。若可恼只应三分,却恼到十分不可解,这其中就有别故,对人难以明言之处。绍闻与巫氏虽非佳偶,却是少年夫妇,你贪我爱之时,况且素无嫌隙,为甚的有了“我不要命”这等狠话?这个缘故,一笔写明,便恍然了。巫氏原生于小户,所以甘做填房者,不过热恋谭宅是个旧家,且是富户。如今穷了,巫氏一向也就有“苏秦妻不下机”的影子。这绍闻今卖坟树,是他午夜心中不安的事,对人本说不出,自问又欺心不得,如热锅中蚂蚁,是极难过的。
所以小两口子一言不合,就如杀人冤仇一般,这个既不认少体没面四个字,那个就不要命。这是人情所必至,却为旁观所不解。自此谭巫夫妇反目难以重好。
巫氏嚷道:“你就办我个老女妇宗。”绍闻怒道:“我就休了你。咱两个谁改口,就不算人养的!我如今叫一顶轿子,你就起身,再不用上我家来。”巫氏道:“不来你家帮体面,省的死了埋大光地里。”绍闻道:“我家光地,还不埋你哩。”
火上浇油,即去街上雇了一顶轿子,说:“轿来了,咱们各人散罢。”
巫氏果然挽了头发,罩了首帕,即便起身。轿夫道:“这样惹气的事,俺们也不敢抬的。”却是王氏说:“到娘家住几天消消气,我在家里擘画这一个。你们只管抬罢。”巫氏果然含怒而去。
却说巫氏每日看戏,也曾见戏上夫唱妇随,为甚的这样激烈?这也有个缘故。从来傲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