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大儒 编者:舒大刚-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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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的“道统”思想提出的这个问题值得注意。首先,他明确指出,中华文化的传道正统,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一系的儒家文化。其次,孟子以后,道统失传,出现了中华文化断层。这个断层被释、老异质文化填补,因此,要恢复中华正统文化的领导地位,应先向佛、老开火。第三,他明确指出,在三代以前,中华文化道统与政统是一致的。自周公而下,道统与政统相分离,而为臣所传承。因此我们自然地得出结论:中华文化的本质不在于君主为何人,而在于是否继承了“道统”,只有“道统”才使中国成其为中国。因此,“道统”应该高于政统,并对政统产生制衡作用,使其在“道统”所认可的轨道上运行。
韩愈的“道统”说对后世影响很大。朱熹继承韩愈的学说并加以改造,在孔子以后,又增列颜渊、曾参、子思;于孟子以后,又增列二程子'注'。到朱熹的弟子黄囗,又增列周敦颐及其师朱熹'注'。于是,理学家的“道统说”至此遂告确定不移。但理学家的“道统”中间并不包括韩愈,如果韩愈有灵,不知会作何感想!
三、直指人伦 倡性三品
人性问题,在孔子的言论中很少提及。《论语》中只留下“性相近,习相远”,“唯上智下愚不移”(《阳货》)这样几句话,并没有提出系统的人性论。孟子倡“性善”之说,关于“性”的探讨,才成为儒家传统文化中一个占显著地位的问题。但孟子“性善”论有一个不小的漏洞,即他只看到人性的“善”的一面,对现实生活中大量“恶”的存在,却无法作出合乎逻辑的解释,既然人性都“善”,那么“恶”的根源在哪里?因此,当时就有人提出反对,荀子的“性恶”论便是直接针对孟子“性善”论而发的。但“性恶”论与“性善”论同样面临着理论难题:无法解释现实生活中大量存在的“善”的事实。所以后来又有人试图在“性善”“性恶”两者之间进行调和。如西汉的董仲舒、扬雄,东汉的王充。扬雄主张“性善恶混”,王充主张“性有善有恶”,即在孟、荀之间进行了折衷。但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还是董仲舒的“性善情恶”主张。这种“性”、“情”二元论是在不触动孟子“性善”说这一权威结论的前提下,适当地吸收和改造了“性恶”论而形成的。王充《论衡·本性篇》引董仲舒之言曰:
董仲舒览孙(荀)、孟之书,作情性之说曰:“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于阳,情生于阴。阴气鄙,阳气仁。曰性善者,是见其阳也;谓恶者,是见其阴者也。”
董仲舒以阴阳五行学说改造儒家传统文化,倡“性阳情阴”“性仁情贪”即“性善情恶”说,这一主张后来被东汉官方神学宝库——《白虎通》吸收。《北史》卷63《苏绰传》载《六条诏书》论治人之心曰:“人受阴阳之气以生,有情有性,性则为善,情则为恶”。这显然是接受了董仲舒的论点。
儒家人性说,在两汉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发展。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儒家哲学经学化以后,成为僵死的教条,章句、训诂代替了对儒学义理之探讨,记诵之学代替了自得之学。这不仅使儒学再也没有什么发展,而且给儒学的统治地位带来了全面的危机。其次,历经魏晋南北朝直到隋唐,先是玄学,后是佛学极其兴盛,士大夫在这两者之中找到了哲学思辩的话题。如魏晋时代的“有无”、“本末”、“才性”、“体用”之辩,今当时的士大夫如醉如狂;而佛学中高超精致的心性理论,对士大夫也颇有吸引力,特别是禅宗的理论体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韩愈“睹儒家之积弊,效禅侣之先河,直指华夏之特性,扫除贾、孔之繁文”'注',进行儒学革新。他在《寄卢仝》诗中说:“《春秋》三传来高阁,独抱遗经究始终。”表明对章句训诂不感兴趣,而着重对儒家文化内在精神的发明,建立儒家的心性之学,以与佛学相抗。因此,他特别重视《礼记》中的《大学》一篇。在《原道》一文中,他征引《大学》说: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试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诚意者,将以有为也。
指明儒学有体有用,异于佛、老之空虚不实。韩愈对《大学》的推崇,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重要意义。陈寅恪先生在《论韩愈》一文中评价说:
退之首先发见《小戴记》中《大学》一篇,阐明其说,抽象之心性与具体之政治社会组织可以融会无碍,即尽量谈心说性,兼能济世安民,虽相反而实相成,天竺为体,华夏为用,退之于此奠定后来宋代新儒学之基础,退之固不世出之人杰,若不受新禅宗之影响,恐亦不克臻此。又观退之《寄卢全诗》,则知此种研究经学之方法亦由退之所称奖之同辈中发其端,与前此经诗著述大意,而开启宋代新儒学家治经之途径者也。
陈寅恪评韩愈发明《大学》之旨着重于三点:其一是受新禅宗之影响;其二是奠定新儒学之基础;其三是开启新儒学治经新方法。这是非常中肯的。
韩愈在革除儒学积弊,发明正心诚意之旨,直指人伦的同时,提出了一种新人性论,即“性三品”说。
韩愈在《性论》一文中,对以前各家的人性论作了总结。他开宗明义地给“性”“情”下了定义:
性也者,与生俱生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
也就是说,“性”是先天就有的;“情”是后天所得的。性、情二分法是从董仲舒那里继承下来的。接着,他提出了自己的人性论:“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情者七。”
关于性分上中下三品,韩愈解释说:
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
可知,韩愈所谓上品之性,只有善而无恶;中品之性,则可以善,也可以恶,关键在于引导;下品之性,则只有恶而无善。这样,韩愈把“性善”论,“性有善有恶”论及“性恶”论统一在“性三品”说之中。他批评前人说:
孟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荀子之言性曰:“人之性恶。”扬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恶混。”夫始善而进恶,与始也混而今也善恶,皆举其中而遗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
韩愈认为孟、荀、扬三子言性皆是以偏概全,缺乏分析。
构成“性”的要素有五,即仁、礼、信、义、智这五种道德品质(五常),在“性三品”中,这五种道德品质的比重不一:
上焉者之于五也,主于一而行于四;中焉者之于五也,一不少有焉,其于四也混;下焉者之于五也,反于一而悖于四。
即上品之性五常俱备,而统于仁,下品之性反于仁而违背其余四种品质,中品之性里仁的成份多少不同,其余四者杂而不纯。正因为有了这五种规定性,所以与佛、老在“虚”“无”基础上言性是根本区别的。他把“性”说建立在人伦的基点上,这就拈出了儒家文化与佛老文化本质区别。后来朱熹对韩愈的性论评论说:“退之说性,只将仁义礼智来说,便是识见高处。”'注'
韩愈认为情是“接于物而生”,即后天才有的。情包括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情也分为上中下三品,并与性之上中下三品相对应。上品之性有上品之情,中品之性有中品之情,下品之性有下品之情。他说:
上焉者之于七也,动而处其中;中焉者之于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于七也,亡与甚,直情而行者也。情之于性视其品。
可见,韩愈并不否认情感欲望的存在。但主张“情”要适“中”,这个中就是合乎儒家的伦理规范,“性三品”与“情三品”是一致的。
韩愈的“性三品”说的思想渊源,与董仲舒把人性分为“圣人之性”、“中人之性”、“斗筲之性”三类有密切关系。但董仲舒主张“性善情恶”,把“性”、“情”对立起来,这并没有被韩愈接受,在这一点上,韩愈比董仲舒前进了一步。
从理论上说,韩愈把封建的道德说成是人类的普遍人性,这并没有从本质上解决人性问题,而且他将人性品级化,从社会作用上来说,在于论证封建伦理秩序合乎人性。他说:“上之性就学而愈明,下之性畏威而寡罪;是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制也。”(《原性》)对于下品之性,既然无法改变,只有以威相加,以刑相制了。
继先秦、两汉以后,韩愈重提儒家人性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原性》一文写成后,李翱、皇甫提、杜牧也写出文章,发表了对人性问题的看法。至宋儒遂愈演愈烈,“性情”问题成为理学的主题。经韩愈倡导,宋儒的发展,佛教原有的性理之学方面的优势逐渐被新儒学取代,儒家文化的主体地位重新被牢固地确定了下来。
四、千秋万岁名不寂寞
韩愈革新儒学,倡导古文,开一代新风。史学大师陈寅烙在《论韩愈》一文中,对他予以极高的评价:
综括言之,唐代之史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结束南北朝相承之旧局面,后期开启赵宋以降之新局面,关于政治、社会、经济者如此,关于文化、学术者亦莫不如此。退之者,唐代文化学术史上承先启后、转旧为新关折点之人物也。
这一评价非常中肯。但是,韩愈生前生后并非一贯受人尊崇。正如李汉所说的,在他生前“时人始而惊,中而笑且排,先生益坚,终而翕然随以定。”(《韩昌黎集》序)“自愈没,其言大行,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云。”(《新唐书·韩愈传》)唐末皮日休甚至请求以韩愈配享太学。
到了宋初,韩愈的地位大大下降,“号为时能文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世,未尝有道韩文者。”到了庆历年间,经过欧阳修、苏轼等人的大力提倡,“韩文遂行于世,至于今盖三十余年矣。学者非韩不学也,可谓盛矣。”'注'又重新出现了韩文热。欧阳修尊之为文宗,石介列之于道统,苏轼作《潮州韩文公庙碑》,竟赞韩愈“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二程则欣赏韩愈抬高孟子的做法,说“如《原道》之言,虽不能无病,然自孟子以来,能知此者,独愈而已。”
但宋人对韩愈也不是一味推崇。如对韩愈评价极高的苏轼,虽然肯定韩愈尊孔孟、拒佛老,但认为“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其论至于理而不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注'理学大师朱熹虽然肯定韩愈“所以自任者不为不重”,但又指出他“平生用力深处,终不离文字言语之工”,评韩愈《原道》是“无头学问”,评《读墨》也说韩公“第一义是学文字,第二义方究道理。”批评他在理论上缺乏深度和建树。'注'王安石则对韩愈贬多褒少。他在《读韩》一诗中写道:“纷纷易尽百年身,举世无人识道真。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说韩愈并没有把握儒家真正的“道”,他的努力徒劳无益。宋人评韩还涉及到韩愈的人品,如说他贪禄喜进、言行失俭、沽名钓誉等等。如《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18引苏轼责备韩愈“示儿皆利禄事”,《河南程氏遗书》卷18记伊川语谓“退之正在好名中”,又说“退之晚来为文,所得处甚多;学本是修德,有德然后有言,退之却倒学了。”张子韶《横浦日新》说“韩退之求官书略不知耻”。朱熹甚至说韩愈“当初本只是要讨官职做,始终只是这心。他只是要做得言语似六经,便以为传道。至其每日功夫,只是做诗博奕,酣饮取乐而已。”'注'明末清初的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对韩愈的道、文、诗、德无一褒词,说他“所奉者义也,所志者利也。”直到现代,人们对韩愈的评价仍无定论,聚讼纷纷,真可谓“千秋万岁,名不寂寞”(钱钟书语)。
对韩愈评价,不能失之片面和武断。韩愈这个人有他的时代局限性。对他勇于进取、追逐功名这一点,我们要看到他不像后来的道学家那样虚伪。而且他积极入世,勇于任责,对政治表现出极大的关怀,为了维护自己所怀之“道”,敢于直言忤君,触犯逆鳞,这表现了一个正直士大夫应有的品格。至于以利禄诱子一事,封建社会有几人不是在利益驱动之下读书做官的?
韩愈的一生,几经浮沉。特别是处在朋党、宦官、藩镇斗争的三角关系中,个人的命运更难以捉摸。他依违其间,尽管各个集团之中都有与他交往的友人,但双方都怀着或明或暗的戒心。因此,他有时感到非常的孤独。他自述说:“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进学解》)“不善交人,无相生相死之友于朝。”(《释言》)“其知我者固少,知而相爱不相忌者又加少,内无所资,外无所从,终安何为乎?”(《与李翱书》)但总的来说,韩愈虽屡被贬黜,却能得以善终,平生的名位也不为不高。他有一首《示儿诗》这样写道:“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可见他对自己的处境还是较为满意的。他虽然一生汲汲追求功名,但并不满足于个人富贵,始终保持着强烈的进取心,希望立德、立言、立功,对那些“得一名、获一位,则弃其业而役役于持权者之门,故事业功德日以忘,月以削,老而益昏,死后遂亡”'注'的人非常轻蔑。他认为,身为素习儒业的士大夫,对社会、对封建国家应该有强烈的责任感,以天下为己任,勇于担负起振斯溺、觉斯民的责任,虽然“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注',也在所不辞。因此,他在朝中遇事能先人之所言,言人之所不敢言,不甘寂寞,评议朝政,表现了一个正直的儒家士大夫应有的气节。他还以儒家传统的卫道士自居,把复兴儒学、排低异端作为自己平生的事业。史书说“自晋讫隋,老、佛显行,圣道不断如带,诸儒倚天下正议,助为怪神;愈独喟然引圣,争四海之惑,虽蒙讪笑,囗而复奋。始未之信,年大显于时。”经过他的努力,他的学术思想渐渐被接受,在他去世后,“其言大行,学者仰如泰山北斗”'注'。
韩愈对后世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他的文学成就,具有持久的生命力。他的散文行文流畅,富于变化,感情充沛,笔力雄健,语言生动精炼,给后世留下了许多烩炙人口的佳句。成书于清代康熙年间,在社会上具有很大影响的《古文观止》,共辑明末以前的50余家散文220篇,其中韩愈一家的就有24篇,可见其深受人们的推崇。韩愈的文学理论与他的新儒学主张是密切相关的。他不提倡为作文而作文,而要求在文章中要体现、反映儒家之“道”。他说:“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注'这就是“文以明道”的主张。此外,他在论述文学的产生时,提出了“不平则鸣”与“文穷益工”的见解。这些理论丰富了我国文艺理论的宝库。
韩愈的新儒学理论,尽管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