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全传 作者:李庆皋-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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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琼瑶宫的门,缓缓地推开,张永轻轻走进来,满脸愁容,但听完李商隐的吟咏,不由得心潮起伏:春蚕满腹情丝,生则为情而倾吐,不因作茧自缚而悲伤;情丝吐尽,茧即作成,命亦随亡,但死而无悔!蜡烛满腔情泪,为情爇而长流,不因自煎自熬而悲伤;情泪流干,身亦成烬,但烛灭而无悔!
他觉得自己和李兄就是两只无所畏惧的春蚕,就是两支不怕自我牺牲的蜡烛!激动地道:
“李兄,我们既然有这种痴情苦意,九死而不悔,那么,就不应当惧怕安康公主的横加干涉。”
李商隐听出他话中有话,停下吟诗,转头疑惑地问道:
“公主知道咱们的事啦?”
张永点点头,愁苦地道:“唉!人多口杂,她能不知道吗?刚才表舅把我叫去,骂了我一顿,要赶我走。”略停一下,他扫了李商隐一眼,见商隐没什么反映,又道,“表舅还叫我劝劝你,如果是来学仙修道……”
李商隐脸色骤变,变成铁青。
张永立刻把话停住。
李商隐咬着嘴唇,在地上转了两圈,大声吟唱起刚刚吟过的这首新诗,旁苦无人,一腔悲愤。
忽然,有拍门声。
李商隐眼睛顿然放出光彩。
张永也跑到门边。
这“拍门声”,他俩已经听熟,知道是那只“小青鸟”来传递信息。
从门外翩然走进一个小道姑,果然是“小青鸟”。但她没有往日那样活泼欢快,脸绷着,眼睛垂着,像被霜打了似的,没有一点精神。
“怎么啦?快说说。”张永急切地问道。
“小青鸟”未语先泪流,双手捂着脸,边啜泣边回道:
“公主火啦!把宋姐她俩关在玉真堂里,跪在玉真公主画像前。从昨天夜里开始,直到现在一直跪着。公主气得吩咐马上收拾东西,明天鸡叫就下山回京。我是来告诉你俩,别去灵都观找宋姐她们啦。”
突然的变化,使李商隐茫然无措。刘先生要赶自己下山,宋姐要随公主下山赴京,那么,自己在这山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张永心疼小妹已经跪了一天一宿,今晚再跪,明天如何下山走路啊!
“宋姐她俩能跟公主一起走吗?”
“公主说,就是抬也要把她俩抬走!公主真生气啦,说她自己没有死,就不准身边的道姑还俗出嫁,或者与男人私通。唉呀!说得羞死人啦!公主平时文质彬彬,从来不说粗话和那种话,这回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讲。还说宋姐她俩背叛她欺骗她,忘了谁把她俩养大的!开始时,公主一会儿说,要把她俩送刑部大牢,一会儿说,要告诉皇兄,把她俩杀了。还说要把你们俩也杀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刘先生知道了。他跟公主很要好。公主常跟他在一起,很听他的话。刘先生也很生气,但是,后来,他劝公主息怒,为你们俩说了许多好话,公主才打消追究你们俩,也放弃严惩宋姐她俩。但是,气还没有全消。”
真是一场梦!堂堂男子汉,竟救助不了一个柔弱女子!何谓男子汉?李商隐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无力救助她们,眼睁睁地看着她俩被摧残!什么“到死”“成灰”?全是骗人的鬼话呀!”
李商隐捶胸痛哭起来。
张永和“小青鸟”也哭起来了。
小青鸟临走时,偷偷地把那只玉镯,放在了几案上。
五
宋姐和小妹跟随安康公主下山赴京,已经一个多月,好像把炎热的夏季带走,萧瑟秋风乘机而入,玉阳山渐露秋色。
灵都观人去屋空,更令人目不堪睹。可是李商隐几乎天天去玉真堂,坐在空空如也的厅堂里,看着墙壁上彩绘的历代到灵都观修道的公主画相。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张永和他大不一样,整天跟那些小道士聚赌,谁说谁劝,全不听。表舅已经催他多次:“赶快滚下山去!”
刘先生没好意思赶李商隐下山。
李商隐非常敏感,早就看出他的心思。
玉阳山,他是呆不住了。隐居学仙,成了一句空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也成了一句空言!他悲哀地站起来,在玉真堂找来一只秃笔,把墨磨好,在一面墙壁上,题下一首绝句,诗云:
沟水分流西复东,九秋霜月五更风。
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
写毕,把笔掷在地上,流着眼泪,无限伤情。
第二天,把东西包好,背在身上,他没跟任何人告别,下山而去。
回到洛阳家,老母亲喜出望外。他却闷闷不乐,憋在家里,玉阳山上的幽会、欢恋,总在眼前浮现,掷不开甩不掉,使他苦恼万分。在万般无奈之时,他提笔写了许多情诗,抒发情怀。
诗,一篇接着一篇,注满了他的恋情、痴情和无尽的离情别绪;更注满了他的心血、泪水和无尽的酸甜苦辣。
诗写完,高声咏唱吟啸,心情渐渐平静,躲在家中不愿意接友见客。
老母亲和弟弟怕他憋闷出病,特意把让山找来,跟他聊天解闷。
让山是他的堂兄,自幼在一起长大,跟商隐最贴心,无话不说。让山娶媳妇,连洞房中事,都详详细细地讲给商隐听;商隐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对让山发誓说,自己的洞房中事,也绝不会瞒着堂兄。
那天让山把自家的店铺安顿好,换了件新洗的衣服,告诉老婆晚饭不来家吃了。
那婆娘把头一歪,眼睛一瞪,厉声道:“晚饭不来家吃,成!日入酉时必须回到家,差一刻也不成!”
“臭婆娘!你以为我去泡妓院吗?没见识!我是去找义山兄弟!”
婆娘笑了,脸上笑成一朵花,道:“咋不早说?听说义山兄弟病了,带一坛酒过去。咱家酿的酒,他喝了,保准好病!
叫他多喝点。”
让山提着酒,美滋滋地来到义山家,把酒坛递给羲叟,低声嘀咕几句,笑了笑,转身推门进了义山屋。
看见义山正在整理诗稿,神秘兮兮地又回身,把门关牢,大步走到义山面前,小声问道:
“兄弟,别瞒我!是不是在山上跟女道姑干了那事?回家想出病啦?快跟哥哥说说,保你从今晚开始,就能好病。”
让山拍拍胸脯,咚咚山响。
李商隐好久没回洛阳家,跟这个粗鲁的堂兄,也很久没在一起闲聊了。今天见面,觉得又像幼年在一起时,什么都说,什么都讲,没有一点规矩。可是,那已经是遥远又遥远的事了,因此听了这席开场白,非常刺耳,怕他再浑说下去,连忙迎上前,问道:
“让山哥,生意可好?嫂子可好?”
“嘿嘿嘿,你嫂子呀,好、好!她惦记着你哩,让你过去玩,给你带来一坛她自己酿的酒。这酒好喝。你嫂子手艺儿不错,样样都好,就是厉害点。哥哥不怕她,干那事,她得求哥哥我!她得说软话哀求。嘿嘿嘿,那我还不乐意哩。”
扯起嫂子,他有的是话,罗哩罗嗦,讲个没完没了。高兴了,还准要详详细细地说床上功夫。
李商隐怕他再讲这些,勾起自己对宋姐的思念,但是,又想听。一方面可以解闷,另一方面,他好奇,希望知道别人干那事跟自己有什么不同。
让山见小堂弟这么喜欢听自己讲东道西,尤其讲那事,心里别提多美了,就像早年讲洞房中事一样兴奋,讲得满脸涨红,双眼放光,嘴角挂白沫,一刻不停。
开始,李商隐听得津津有味,可后来,越听越乏味,讲来讲去,总是重复那么几个动作,总是重复那么几句话,毫无新意和新鲜味。但是,不听又不行,如果让他看出厌烦,他就会缠着你,逼你讲那种事。
李商隐苦笑了,摇摇头。他是绝对不会讲的。他一边听堂兄罗嗦,一边思索,悟出这么个道理:
赤裸裸地讲出那事,你以为谁都喜欢听吗?大错特错了!第一次听,觉得新鲜;第二次听,觉得乏味;第三次听,就会倒胃口,会厌恶;第四次听,准会惹人骂娘!
讲那种事越含蓄越有味道,尤其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最令人魂飞魄散。这就像吟诗,太赤裸如同白开水,一眼见底,会令人失望,让人觉得浅薄。如果朦朦胧胧,雾里观花,垂帘赏景,则耐人咀嚼,让人寻味不尽。
弟弟羲叟把酒菜端来。让山捧碗便喝一大口,放下酒碗,大声嚷道:
“义山兄弟!这破酒你还喝呀?羲叟,把我那坛酒打开,尝尝你嫂子的手艺儿。”
酒味不错,散发着浓香。
和堂兄喝酒不必推杯换盏,大碗大碗地往肚子里灌,就是好兄弟铁哥们。
李商隐这几年的幕府生活,常跟幕僚文人饮酒赋诗,变得文质彬彬,已经不习惯这种喝法,直皱眉头,想说说想劝劝,觉得都不妥,只好任他去吧。
这酒直喝到三星西斜,让山才觉得酒足饭饱兴尽。羲叟上前要扶他回家,他猛力推了羲叟一把,道:
“这点酒算啥?义山兄弟,把你的诗给我几首。我家邻居柳枝姑娘,最喜欢唱歌,长得又好。你嫂子说,把她介绍给你。你的诗当中间媒人,最合适。不信?没关系,我去试试。”
李商隐是不相信,但不愿意扫他的兴,况且有嫂子的话,不照办是不行的。他胡乱从几案上抓了几首诗,塞给让山,打发他走了。
六
第三天,让山果然兴高采烈地来到商隐家,拉着他就走,说柳枝姑娘在家等他。
十月的东都洛阳,秋高气爽,早熟的柿子摆了一街。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气象,不比京城长安差多少。
“兄弟,柳枝姑娘是个好姑娘。她父亲是个商贾,早些年死在大运河的风浪中。寡居的母亲不喜欢儿子,偏偏怜爱女儿柳枝。她今年才一十七岁,能弹会唱,最擅长用桔柚树叶吹奏小曲,非常好听。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些年,她只唱歌弹奏乐曲,没有婚聘。嘿嘿嘿,你们俩还真有缘份。”
李商隐走在让山身边,默默地听他唠叨,一边观赏着街市。对于柳枝,他没什么兴趣,与宋姐的热恋,才过去几天,怎么能这么快就抛之脑后,又喜欢上另一个姑娘?向堂兄解释上百遍,他就是不理解,一意孤行,时不时还用嫂子来吓唬。有什么办法?嫂子的面子不能卷。她是“河东狮子”,惹不起,堂兄还处处让她三分哩。听得“缘分”二字,他不由得笑了。
“笑什么?你不信?那天我在她家门外,吟咏你写的《燕台诗》。你说怎么样?猜不出吧?柳枝姑娘从屋里跑出来,惊讶地问道:‘谁有这样曲折,这样痛苦的恋情?这诗是谁写的?’我回说是你。她非常激动,浑身上下找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就把身上的长带子扯断,作为表记,让我转送给你。
你说这不是‘缘份’,是什么?”
说着,让山从怀里掏出一条桃红色长带子,递给堂弟。
李商隐拿过带子,看了看,咧嘴笑笑,心想,一条破带子,能作表记?值几个钱?大不以为然,但他没说什么。
前面有一片水塘,水面如镜,清澈宜人。岸上修竹环绕,景色清幽。李商隐停下脚,赞赏地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是谁家的池塘?”
“这是崇让坊。右金吾卫将军王茂元家住在这里。池塘是他家后花园。他被朝廷派到岭南,出任广州节度使。很久没回来了,园子也就没人修整,荒废了。”
这时,从竹林里走出两个女子,边走边哼唱着,嘻嘻哈哈来到池水边,往水里扔了几块石头。当看见这边有人看她俩时,顿然停止嬉戏,往竹林中走去。
那身着华丽服饰高个女子,不时回头疑惑地望着这边,不想躲开。只是那个矮个略胖女人拉着她,不容她不走。
“看见啦?那是将军的千金七小姐,常到水边戏耍,不怕生人。那个胖女人是她的丫环小翠,你嫂子认识她。论辈分,应当叫你嫂子表姨,有时闲着还过来看你嫂子。是个愚女人,老处女,是她一手把小姐侍候大的,所以七小姐跟她最亲,最听她的话。想不想看看右金吾卫将军的七小姐芳容?让你嫂子把小翠叫来,她就会跟过来的。”
“不,不不!不必不必!”
李商隐急忙拒绝。
让山还想罗嗦,不觉已到柳枝家。
柳枝看见让山身边走着一个英俊青年,心里已猜出那必定是义山小叔。略略走近,见义山小叔气色不对:脸色蜡黄,眼圈青乌,身体瘦弱,走路迈着缓缓方步。
“是个质弱书生!让山大叔吟咏的《燕台诗》,可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写的,能是他吗?”她小声嘀咕着。
李商隐早就看见一张遮阳伞盖下,伫立着一个小女子。让山在旁指着道:
“那就是柳枝姑娘。”
商隐点点头,见那姑娘头上梳着双髻,知道这是个未出嫁的小姑娘。她秋波频顾,眉目含情,嫣然笑道:
“这就是义山小叔吧?请到屋里坐。”
让山忙指着义山,热情地介绍道:“义山小叔十六岁就能诗能文,受知吏部尚书令狐楚大人,在幕府里做官。他才华出众,智慧超群,是和白公乐天齐名的大诗人。知道李白杜甫王右丞吗?你义山小叔的诗,不比他们差多少。我给你吟一首吧。”
李商隐见他说话没遮没拦,难为情地摆摆手,问道:“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在家都叫我柳枝,小叔也叫我柳枝好了。”
“柳枝姑娘芳龄几何?”
柳枝“噗哧”一声笑了。文诌诌的,“芳龄几何”?不就是要问我“婚聘”没有?是否“破瓜”?这些男人,都是坏蛋!
当我是卖身娼妓呀?于是调笑道:
“小女今年芳龄二七再加三,尚未婚聘,全瓜之身,清纯如玉。小女只卖唱不卖身,寻花问柳的浪荡儿,休来厮缠!”
李商隐大为惊讶,风尘小女子,竟这等刚烈,实在可喜,想上前解释,希望姑娘不要误会。让山在旁插话道:“柳枝呀,今天是你请义山小叔,不是小叔来惹事生非的。
否则现在我们就走!”
柳枝笑容可掬地道:“让山大叔,我跟小叔开个玩笑。小叔,您‘芳龄几何’呀?”
“你又来了!问小叔年岁,就问好啦。他今年二十四岁,正值青春年华。这等有为公子,就你柳枝姑娘,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别笑。”
李商隐不愿再乱扯下去,直截了当地道:“你不是要《燕台诗》吗?我已带来,送给你吧。”
柳枝高兴地接过诗,兴奋地吟咏两遍,问道:“诗中的两个女子,就是小叔中意的女子吗?”
“是的。”
“第一首是写相识,第二首写的是好合,第三首写远别,第四首写别后凄惨心况。听说小叔在玉阳山学仙,跟一个道姑恋爱,后来被公主发现,把你们分开。有这事吗?”
李商隐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事呢?但对她的问话,却很坦然地回道:
“有。”
“四首诗写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里的事。可是,现在刚刚入秋,冬天还远着呢,怎么能提前写冬天里的事情呢?”
李商隐笑了。文人笔下的诗赋文章,岂能句句是实,篇篇是真?有人搜索枯肠地求证,小心地寻找字句背后的事实轶闻,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