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全传 作者:李庆皋-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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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分担君王的忧虑。用这个“须”字,正是要强调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七郎低沉地吟咏着第二句:“安危须共主君忧。”他表情严肃,声音哀伤。“满朝文武百官,谁人能做到呢?刘从谏虽然上了章疏,能够付之行动吗?”
李商隐渐渐明白了七郎的意思。
八郎不愿意探讨商隐的诗,但是不谈意见,又怕七郎和商隐看不起自己,于是应付道:
“颔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东汉大将窦融,主动上表请求出兵伐西北军阀隗嚣;一个是东晋大将陶侃,率众讨伐苏峻叛乱。一联竟用两个相同的典故,似有堆垛重复之嫌,用得欠妥贴。义山作诗好堆砌典故,好用生冷典故,别人很难读通读懂,不像白公乐天之作。他那些新乐府诗,明白如话,连老太太都能读懂,都愿意给白公提意见。白公也愿意听那些老人家的意见。”
“八弟,你这话就欠公允啦。白公的诗是好是坏,咱们不能妄加评论,他是前辈大诗人,我们只有学习的义务,无批评的权利。就商隐诗的第二联,两句用了两个典故,我说用得好。前一句是用窦融来指刘从谏。‘表已来关右’,‘关右’是指函谷关以西地区,是窦融的驻地。这是说刘从谏声讨宦竖的表章已经从昭义镇发来了。后一句,是表达义山弟的期望。因为刘从谏尚未出兵伐宦竖,所以希望他能向陶侃学习,率兵直抵京师,斩杀宦竖!这一联里的‘已’和‘宜’两个虚词,是衔连呼应的。意思是说,刘从谏已经上表,声言要‘清君侧’,但还没有行动,那就应该尽快地付诸行动。这个‘宜’字里,充满了义山弟的希望、鼓励和敦促,也隐含着一定的批评和责备。义山弟用词下字极有分寸,极为恰当。我说第二联写得好。”
八郎脸色变得难看,生气了。
商隐深怕兄弟俩因自己而吵嘴,歉疚地道:“七哥,八哥说得也对。我写诗喜欢用典故,有时是故意多用典故,故意多用生僻典故。每当这时,我心里很乱,对一件事拿不定主意,深怕因此而得罪,招来祸患,是故意不让别人看明白,故意让别人去猜,愿意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我心想,总会有知己知音能够理解我的真意,明白我的真意。这样做,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不好,但是……”
“看看吧,义山就是这么个人。他是个难以读懂的人!不像白公乐天,读其诗便知其人,一读就懂,那有多好。”八郎听了商隐的自责,马上高兴了,继续解诗道,“颈联,是用比兴手法。对不对?用蛟龙失水比喻皇上受宦官挟持,失去权力;用鹰隼比喻忠于朝廷的那些猛将,一定能奋起搏击宦官,打击这些恶势力。尾联,‘幽’指阴间,‘显’指阳世,这两句是说,眼下京城仍然昼夜人哭鬼号,什么时候才能收复被阉宦盘踞的宫阙,抹去眼泪欢庆呢?”
七郎听罢,笑道:“八弟,不是为兄说你。你干什么事总是浅尝辄止。尾联说得尚可,颈联讲错了,你忘记两个关键的虚词,把意思解错了。‘岂有’和‘更无’是一开一合,开合相应。上句用‘岂有’,说明‘蛟龙愁失水’的现象根本不会存在;皇上受制于宦官,失去自由和权力,根本不可能,然而却成了事实!‘岂有’二字充分表达了强烈的义愤,和对这种现象的不能容忍。下句是说,在‘蛟龙愁失水’情况下,理应出现‘鹰隼与高秋’的局面,然而竟没有出现!‘更无’二字,则表达了深切的忧愤和强烈的失望。八弟,你对下句的解释,正好和诗的原意相反。”
“七哥,如果按你这么一解释,商隐这不是把你、我都包括进去了。就是说皇上受阉宦控制,失去自由和权力,而文武百官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像鹰隼搏击长空那样,打击阉宦,和阉竖斗争。”
“是这样。难道你勇敢地站出来,跟阉竖斗争过?当然包括你与我。不过,义山弟的用意不是批评像你我这样的人。他的目的是用反激的语气,来激励像刘从谏这样一类大臣站出来,采取行动。这首诗的力量就在这里,它能激发人们的斗志。是一首好诗。”
八郎仍然不服气,威胁地对李商隐道:“商隐,你胆子真肥了!你这样猛烈抨击宦官,就不怕仇士良派人杀了你?你一个无官无禄的白衣庶民,他杀你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不费吹灰之力!你明白吗?”
李商隐当然明白,去年十月发生甘露之变时,他就曾想写首诗,但是,没有写。这不光是惧怕迫害,畏惧死亡,更主要的是,在这纷乱的事态中,有许多问题没能弄明白,搞清楚,他下不得笔。几天来,听令狐家几位公子的议论,尤其恩师讲的那席话,使他顿开茅塞,明白了许多道理。
“八郎,不要吓唬义山弟。这三首诗,我们不传出去,谁也不知道,也别让九郎和父亲知道。不会出事的。”
七郎出于好心想把诗藏匿起来。
李商隐看看八郎,有些不踏实。既然自己写了诗,就应当承受诗的压力,惧怕是没有用的。他在自我鼓励自我安慰,但是,心里还是忐忑不宁,眼前浮现出那么多悬吊的人头,滴着鲜血。不一会儿,又有无头的尸体相互枕籍,倒在街头血泊中……
二
刘从谏三月的疏章确实使仇士良恐惧一阵子,到了四月,并未看见刘从谏有兴兵讨伐的意思,仇士良的腰板又硬朗起来。看着文宗皇上整天闷闷不乐,渐渐消瘦,便从民间选了五个美女,一刻不离身边地陪伴皇上饮酒玩乐。而对于文武百官,仇士良则进行层层清洗,首当其冲的是令狐楚。
四月末,诏命终于下达,贬令狐楚为兴元尹,充山南西道节度使。
诏命一下,立刻起程。
令狐楚本来身体不适,胃病正在发作,多日来一直未上早朝。现在要带病起程,家里人都慌作一团。
他本人心里有数,被贬放是早晚的事,所以很坦然。去年,李训郑注在贬李宗闵时,他已做好了准备。出乎他意料的是,现今李、郑两人已死,自己却被阉宦贬出京城,使他异常难堪。
过去,他跟宦官的关系,始终保持不即不离,不卑不亢的状态,所以王守澄等大阉竖都认为他不可收买,但也不致于坏事,关系不尖锐,尚能和平共处。现在,自己年过七十,不久于人世,却还要离家奔波,心里很难受。
临别时,他问商隐有什么打算?言外之意希望他随自己到兴元。
商隐回答道:“恩师,学生愿意终生侍奉恩师。只是现在……我的几首诗已经在京城流传开,仇士良不会视而不见。我去兴元,恐怕对恩师不利。恩师!我知道恩师不怕,不在乎这些。但是,假如学生回避一段时间,等事态平静平静,学生一定去兴元侍奉恩师。请恩师理解才好。”
八郎在旁,神色很不自然,马上插嘴道:“义山弟说得有理。几首短诗,大家传几天就会忘掉的,时间不会很长。仇士良一个大字都不识,他才不在乎几首短诗。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令狐楚不喜欢八郎,为人尖刻,好耍小聪明,知道他对商隐不好,骂他几次,也未见强,就把事情放下了。唉!自己亲生的儿子,还不如自己的弟子门生,令他烦恼。
他向李商隐点点头,嘱咐几句,便分手了。
恩师离开京城,令狐家只剩下三个儿子。七郎不愿意多事,国子监的事,够自己忙的了,所以他把家长的权位让给了八郎。
八郎掌持家政,与父亲大不一样,每天晚上都有酒宴,每宴必有歌妓歌舞侑酒。有时高兴,还要把自己的美妾如锦瑟等人,叫出唱一小曲,夸示给众酒客。
七郎和九郎很少加入,李商隐也不愿意参加。但是八郎为了在众人面前显示令狐家儒雅、重才学,每宴必叫商隐,每宴必命他吟诗,以助酒兴。
那日,在后园花下摆开宴席,八郎多喝了几杯,点名让商隐吟诗侑酒。
商隐看看席间,不是八郎的同年,就是弘文馆的同仁,全是中进士不久,新得官的学子,只有自己还是个白衣庶士,心里很悲伤,于是举杯痛饮后,吟道:
柳带谁能结,花房未肯开。
空余双蝶舞,竟绝一人来。
半展龙须席,轻斟玛瑙杯。
年年春不定,虚信岁前梅。
吟毕,一阵喝采声后,八郎醉眼矇眬地解诗道:
“义山贤弟,即兴诗写得又快又好。这首诗,我给它起个题目,就叫《小园独酌》。因为诗中有‘竟绝一人来’,所以叫它“独酌”。第一句写园中垂柳飘飘,第二句写花儿含苞待放。这是园中景。中间四句,写在龙须席子上摆放酒宴,看着双蝶翻飞起舞,轻轻斟满琼浆玉液,独自一人慢慢饮来,乐趣无穷!最后两句,是说去年腊月梅花开放后,春天却迟迟不来。今年的春天没等腊梅开放,就来了,确实是‘春不定’。说‘年年春不定’是不对的。诸位觉得怎么样?”
李商隐听八郎这么一解释,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他一点也没理解自己在诗中所表达的意思,只从字面上解诗,比隔靴搔痒还要可悲。
有一位校书郎没有随声附和,端坐举杯对商隐道:
“义山弟之苦恼,兄弟理解。兄弟是过来人,明白未中进士时的心情。”他转头对八郎道,“义山弟追随令尊大人多年,才华超凡,章奏诗赋写得很有名气,子直兄应当鼎力推荐才是。《小园独酌》一诗,就是屡试不第,希望有人荐引。春天放榜,但是年年不能中第,当然是‘年年春不定’了。”
“义山贤弟,诗中真有这个意思吗?”八郎惊问道。
李商隐苦笑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不用愁,包在八兄身上。你的事就是你八兄的事,没问题。明年准叫春天定时到来!哈哈哈!”
“子直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乱放炮啊!大家都听见啦?明年如果商隐不中第,我们不会饶你的!”
虽然是笑谈,但它却成了谶语。八郎确实尽了力量推荐商隐。
五月,京城又陷入恐怖之中。仇士良用各种办法迫害异己。李商隐在京城呆不下去了。在离京前,他想见宋姐一面。
永崇坊华阳观距开化坊令狐府不远,商隐去找宋姐,已经好几次,但始终未能见到。离京回东都前的最后一天,他又一次来到华阳观,竟巧遇刘先生。
在玉阳山清都观时,曾得到刘先生诸多照顾,李商隐一直很感激他,把自己来意说明后,刘先生缓缓地劝道:
“义山居士,请不要干扰道门静地。宋真人修道多年,与公主又相交多年,她不会弃道还俗的。你就死了这份心思吧。去年在玉阳山上发生的事情,公主没有追究就万幸了,请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沉默。
李商隐忽然想起永道士,问道:“张永贤弟还在玉阳山吗?”
“是的。原本想让他下山,他坚决不走。你下山后,他不再赌博,规矩多了。”
李商隐灰心丧气,回到令狐府,见湘叔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他真想扑到湘叔怀里痛哭一场。但是,哭又有什么用呢?
不可求的,非要得到,那是痴心妄想!
入夜,一轮圆月挂在东天,关照着京都千家万户。初夏的熏风,习习吹来,树影斑驳。
李商隐独坐小园树下,想着宋姐和小妹、“小青鸟”,她们也一定坐在树下赏月。恋爱与修道学仙是矛盾的,不可能统一,不可能有好结果。她被束缚在宫观中,不得自由……
李商隐痛苦地低声吟道: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他长叹一声,“偷桃”与“帘药”两事不能兼得;城锁帘隔,两情也不会相通!
罢了!罢了!
三
李商隐回到洛阳家的第二天,堂兄让山就找上门来。一见面便一声接一声地埋怨,怎么一走好几个月,也不捎个信来!
商隐去年秋末冬初赴京,至今归家,说好几个月,是真的,但说没捎信回来,这不是事实,不过捎的信都是给老母亲,没有给他写信,倒也是真的。
“你这一走,柳枝姑娘天天来我家,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让我怎么回答?可把我难坏啦!”
“柳姑娘可好?”
“你呀!现在才想起关心她呀?已经晚了!她被山东的一个镇帅(即节度使)娶去了,做小妾。走时,让我把《燕台诗》还给你。她说,她跟你没有缘份,虽然心中属意,但最终不会结为佳配,希望你不要为此牵情惹恨。”
李商隐接过《燕台诗》,看见那簿纸片已经发黄揉皱。一个好姑娘,又失之交臂。但是,自己跟这个小歌妓,终究不是同类之人,早分手比晚分手好,于是对堂兄道:
“她什么时候能回娘家?”
“不知道。”
“我写几首诗,请堂兄想办法送到她手,了去这段情谊。”
李商隐写了《柳枝五首》,赠她。
在写第一首诗时,他还很清醒、冷静,也很理智,写道,你我是“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第二首诗,他劝柳枝不要郁郁不乐,你我没有缘份,只好分手。在第三首诗中,商隐开始称赞柳枝“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她慧心丽质,自己“不忍”心对她轻薄。到了第四首诗,他的感情开始变了,竟生起无名之火,愤怒地斥责那个镇帅荒淫骄纵,转眼间就把她弃置空房,使她红颜衰老。第五首,悲伤地写道:“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满世界都是成双成对,只有自己和柳枝姑娘孑然无偶!
李商隐在仕途上一筹莫展,屡试屡落第;在婚恋上,先有锦瑟、宋姐,后有柳枝,一个个都离他而去,使他一次次陷入难以解脱的痛苦中。五首赠诗,就像绝别词,他双手捧着,递给堂兄让山,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唉!我说义山兄弟,当初你与柳枝认识的时候,你很冷淡;现在人家走了,你却来感情了!当初你干什么啦?唉呀!别哭好不好。咱们跟柳枝没有缘份,那就算了!别去想她啦!
看哥哥再给你找一个,好不好?”
让山安慰他。
商隐当听到“那就算了!”四个字时,心里一阵冰冷。正像白公乐天在《琵琶行》里所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一点也不假呀!
忽然让山一拍大腿,叫道:“你看我这臭记性,眼前就有一位小姐,是千金小姐,和咱李家门当户对呀!你忘没忘?去年去柳枝家,在崇让坊那个池塘边遇见的那个小姐,忘没忘?”
李商隐读书过目不忘,看见漂亮小姐也有“不忘”的本事。堂兄一提崇让坊,他就想起那个身着华丽服饰的高个姑娘。她是王茂元的七小姐。王茂元是广州节度使,现为泾源节度使。在甘露之变中,他曾带兵在京城戒备,以防郑注率兵攻打京城。
“你走后,七小姐跟小翠曾到我家三次,来看你嫂子,七小姐对你的印象不错。唉!在池塘边,她往这边看你,看得很清楚。她说还读过你不少诗。你有一首什么诗来着?对了,是《安平公诗》。安平公崔戎仙逝后,你写的,对不对?她都知道,还能背诵下来。当时她张口就背,什么‘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她问‘南山阿’是不是华山?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