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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李商隐全传 作者:李庆皋-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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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郎不敢再吭声。

  八郎接过那张纸片,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总是那么耿直,那样倔犟,全坏在这上了。仇士良没杀咱们,用得着咱们出面得罪他们吗?皇上都惧他三分,你比皇上还皇上?”说着来气了,转脸大声对李商隐道:“义山,你说说,这是不是犯傻?我就不赞成家父这种犯傻脾气。为官之路万千条,为什么抱着一条道走到黑呢?”

  李商隐听了两位大公子的话,心中生出一股鄙夷之情。如果让恩师听到自己儿子说这等话,会有怎样的感想呢?他擦掉泪水,不看他俩一眼,转身去找七郎。

  七郎的风痹在这高寒的西北之地,又犯了病,两条腿疼痛,走路艰难。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正用炭火熏烤着自己的膝盖,以减轻一点痛苦。

  李商隐走进屋,他想站起,迎上前,却没能站起来,苦笑笑道:

  “看我都快成残废了。真没办法。”

  李商隐没吱声,坐到他身边,把恩师写的纸递给七郎,道:

  “这是恩师写的,叫我代为遗表。”

  看着七郎接过纸,想知道他对父亲陈尸上谏是什么态度。

  七郎看着看着,眼睛忽然一亮,随后用手使劲拍一下膝盖,自豪地道:

  “家父看事情看得真准,甘露之变后,冤枉的人不平反昭雪怎么行!别说被冤枉的人心中积满怨恨,就是咱们旁观者,也觉得太不公平。家父把它提出来,一定会使仇士良之流吓破胆!好,家父有眼光,提得尖锐,一定会得到百姓拥护。”

  “七兄,恩师旧事重提,有用吗?皇上都惧怕宦官,他能接受恩师的上谏,去得罪仇士良吗?”

  “不!重提旧事和皇上敢不敢接受上谏,这是两回事。能旧事重提,这就表明旧事尚有许多人记在心中,是抹不掉的,不昭雪平反是不行的。另外,能重提旧事之人,是有胆有识之人,他是关心百姓生死,关心朝政清浊,关心李氏江山社稷是否能万古长存,所以说,家父是位了不起的人。我敬佩父亲。”

  李商隐握住七郎的手,眼睛充满泪花,点点头,道:

  “恩师也是我最敬佩的人!恩师了不起。”

  两颗滚烫的心,碰撞一起,为即将失去的亲人而恸哭起来。



  十一月二十一日,夜,天空没有星星闪烁,没有皓月飘洒银辉,米仓山耸立南天,留下一个黑黝黝的暗影,仿佛即将倾倒,要压在人们的头顶。

  湘叔匆匆地把全家人都召集到令狐公卧室。三个儿子跪在他的床边,李商隐跪在家人的后边,都屏住呼吸,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湘叔例外,他跑前跑后,一会儿张罗这个,一会儿又吩咐丫环干那个。

  忽然,令狐公动了动,想抬起身子,但没能抬起来。湘叔马上过去扶了一把,他才慢慢地坐起来。

  湘叔怕他累着坐不稳,从后边用被垫着,让他依靠在上面。

  令狐公用眼睛在众人脸上扫了扫,突然凝住不动,对湘叔道:

  “叫商隐到前面来。”

  商隐跪在后面,正在低头垂泪,没有发现恩师在找自己。他随着湘叔到前面床边,刚要跪在九郎身后,只见令狐公指着八郎身旁,向商隐点头。李商隐马上意会到,是让他到八郎九郎之间。

  李商隐跪到他俩中间后,令狐公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样子。

  “商隐十六岁就在我身边,已经十年了。我视他如子。你们要亲如手足,相互帮助。勿负吾意。”

  “是!”

  三个儿子加上李商隐,一齐回道。声音虽然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粗有细,却出于对即将离去的父辈一种相同的虔敬,没有杂音异调。

  略略沉寂,令狐公喘息着,话语间已经没有刚才响亮,带着沙哑道:

  “我一生没有伤害过别人,也没有做出很多有益于别人的事情,死后,不要向朝廷请求谥号。埋葬之日,不要击鼓吹奏,只需用一乘布车拉到墓地即可,任何讲究,一律不要。墓志铭只写宗门,执笔者不要选择地位高的人。”

  话刚说完,突然一个大火球落在府署上空,把屋内照得通亮。

  令狐公端坐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与亲人诀别。

  那火球燃烧数秒钟,接着发出一声巨响。天,又恢复漆黑一片。室内,一片沉寂。

  原来,有一颗陨星落在府署庭院。

  家人痛哭。

  家人焚纸。

  李商隐把自己关在客房里,草写《奠相国令狐公文》,又写《代彭阳公遗表》。两文写毕,他再也支撑不住,终于病倒,昏睡三天三夜方醒。醒时,只有七郎陪坐身边。

  七郎惊叹他还能醒过来。他的脉搏时断时续,呼吸几乎停止。

  “你整整昏睡三天三夜,说了许多胡话,真把人吓死了。”

  “是吗?都说了些什么?”

  “一篇祭文一篇遗表,从头至尾,你背诵着,一字不差。但说得最多的是甘露之变,好像和谁辩论,慷慨激昂,声色俱厉。你还高声吟咏《有感二首》和《重有感》等三首诗,抑扬顿挫,很是动人。大唐王朝……你对朝廷忧虑忡忡,所以才有这么多的愤激之词,可以理解。应试前前后后,你遇到不少事情,对及第对干谒对主考官高锴对状头李肱等等,你都说到了。这十年中,你确实走了一段坎坷之路,受了不少委屈。”

  李商隐傻眼了,如果真的把自己心中所想都讲出来,肯定要得罪令狐家的人,尤其是对八郎……跟他的关系断绝,商隐并不在乎;与七郎九郎的手足之情断绝……他吓得脸色苍白,虚汗淋漓,不敢再追问,希望七郎不要再说下去。

  然而,七郎又继续说了下去。

  “家父在我面前多次提到你的及第之事,很着急。你要理解,家父是不愿意替自己儿子和门生去干谒主考官。八郎及第、我的及第,家父都没有做什么推荐,都是我们自己像一个普通的学子那样干谒行卷。不仅你误会,还有许多人都误会了,说我和八郎的及第,是家父推荐的结果,还说家父用重金贿赂了主考官。这都是无中生有,没有的事儿。对于你的及第,家父确实也没做什么推荐。唉!他就是这么个人。”

  “七兄,我……说实话,有时我想不开,但多数时候,还是理解恩师的。我……七兄,你是个好人,昏睡中的梦话胡话,你可不能当真啊!”

  李商隐近于哀求,请他不要信以为真。

  七郎笑了,问道:“女冠之欢,相思柳枝,单恋七小姐,也能是假吗?义山弟原来是个风流才子!”

  李商隐红着脸,想辩驳想解释,八郎进来冲断了他们的谈话。李商隐在心里暗暗地庆幸,七兄没有提及锦瑟姑娘……“商隐醒了?好,这回你可睡足了,今夜你去守灵。七哥,该你去陪客人了。什么事都让我干!你们想把我一个人累死吗?”

  “商隐刚醒,身体怕……”

  “我正是考虑他刚醒,才叫他今夜守灵的。好了,你别净为别人担心。”

  “七哥,我身体行。”

  八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府主病逝,兴元幕府也随之解体。幕僚们在府主灵前叩过头,纷纷离去了。

  刘蕡跟李商隐、七郎、八郎、九郎告别,挥泪而去。他将投奔牛僧孺,继续飘泊江湖,浪迹天涯,沉沦幕府。

  十二月初,李商隐随着令狐家护丧大队人马返京。原本给他一乘小轿,湘叔已安排好,还派一个使女侍候左右,可八郎不同意。他下一道命令,男人一律骑马,车辆小轿都给女眷。谁来替商隐说情也不行。

  商隐只好骑一匹矮小,行走稳健的毛驴。他也愿意骑驴,驴听话,不颠屁股,轻松愉快地迈着碎步,那节律真如霓裳羽衣曲中贵妃的舞步。他沐浴着冉冉东升的阳光,暖洋洋的,真想再睡一觉。

  “义山弟,看你悠哉悠哉的样子,很惬意呀!我到前面也买头驴,跟你同步如何?”

  “骑驴有骑驴的好处,骑马有骑马的优点,不必强求一致。如果世界都是一个颜色,都是一个模样,一刀切,驴是马,马也是驴,那将是个怎样单调讨厌的世界?”

  七郎不知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盯着他那一上一下,晃晃摇摇的脸,难道义山还在为八郎不让他乘轿而鼓气?

  九郎骑一匹白马,浑身没有一根杂毛,人称白龙驹,跑起来如风卷残云。他见七哥与义山兄在一起嘀嘀咕咕,两腿一夹,白马绕过人群,飞快来到他俩身边,把小毛驴吓得直往旁边躲闪。

  “义山兄,看你的驴胆小如鼠。来,骑我的白龙驹吧。”

  “别看不起毛驴,它要发起驴脾气,白龙驹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说着,商隐轻轻把驴往白马身边一提,似乎驴蹄踢了白马的前腿,那白马长嘶一声,前蹄竖起,再落下时,忽地一声向前奔去。

  九郎在马上呼叫着,竭尽全力勒马缰绳,但是那马仍然向前驰骋。

  七郎瞧瞧商隐,仰头大笑起来。

  “已经是兴平地界。”李商隐指着前面一座小城,道,“这是马嵬,相传晋人马嵬在此筑城防盗,后人便以他的名字命城名。城后边那个土坡,就是马嵬坡。”

  七郎把马勒住,看那土坡杂乱地长着灌木丛和荒草,有的地方露出黄土,给人一种枯败苍凉之感。

  “真让人难以想像,杨贵妃会死在这里。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七八十年,人们都把它忘记了。当时是藩镇割据叛乱,现在是宦官揽权霸政!”

  “你说人们都忘记安史惨祸?不对。白公乐天不是写过《长恨歌》吗?写得很不错,责备了‘汉皇重色思倾国’,‘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君王不早朝’……”

  七郎不近女色,最恨女色,至今尚未婚娶,抢断道:“不对!白公诗中对妖女贵妃讽刺最多,你听着‘杨家有女初长成’,‘回眸一笑百媚生’,‘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皇上身边有这么个妖女,还能好吗?安史之乱就是杨氏兄妹一手造成的。”

  李商隐不以为然地笑了。贵妃自有贵妃的罪责,但主要罪责在唐明皇身上。商隐不愿意挑明白,只轻声吟道:

  渔阳鞞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七兄,你说唐明皇是怎么啦?开始他对贵妃爱得死去活来,连早朝都不去了。安史之乱,他往四川逃亡,‘六军不发’要求斩杀贵妃兄妹时,他就答应赐死贵妃。等到贵妃死后,他又掩面而泣,懊悔不迭,真是个无能无用的君王!当年就是因为唐明皇无能,控制不了藩镇节度使,才酿成了安史之乱;而今天又是因为皇上无能,控制不了宦官,才造成甘露之变,有那么多的大臣和百姓被杀。李氏皇朝江山社稷呀,真令人焦虑!”

  义山从来没有把话说得这么透彻,常常是含而不露,欲露还藏。他的诗文赋,也都是这样,令人难以揣摸。

  七郎听后,十分惊讶!义山心里对朝中之事这等清楚,如果他要能当了宰辅,定会使朝政清明,宦官不敢折辱朝臣。七郎不同意把安史之乱与甘露之变相比,把责任都推到皇上身上。但他不想跟商隐争个面红耳赤,折箭断交。七郎是个宽宏大度的兄长,于是激义山道:

  “驴背上吟诗,颇有情味,何不以《马嵬》为题,吟咏一首呢?”

  李商隐笑笑,望着马嵬坡,张口吟道:

  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

  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

  吟罢,看见七郎沉吟不语,以为对此诗不满意,接着又吟一首,道: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吟毕,七郎点头笑道:“我喜欢你用典故多的诗,令人寻味不尽。‘海外……九州’是用方士到海外仙山寻找贵妃的故事,用‘徒闻’加以否定,说‘他生’能够成为夫妻渺茫未卜;‘此生’的夫妻关系已经完结了。这是何等痛苦之事呀!你写得一波三折,让人不由得发问:为什么?中间两联四句扣题,写马嵬兵变,贵妃赐死。‘当时七夕笑牵牛’,是讥讽唐明皇七夕在长生殿上,跟杨贵妃海誓山盟。最后一联两句,仍然是讥讽唐明皇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还不如一个普通百姓卢家,既能保住善于‘织绮’,又善于‘采桑’的妻子莫愁。

  写得不错,但指责明皇太过,是我所不敢苟同的。”

  李商隐抿嘴笑道:“七兄,你尚不知小弟的心思啊!如果按照七兄的意思,女人是祸水,贵妃是罪魁,她害了先帝明皇。但是,如果反过来说,先帝唐明皇宠爱杨贵妃,又受了她的害,坏了朝纲乱了朝政。那么,今天的皇帝不也是宠信宦官,又受宦官之害,被宦官挟制,使朝政黑暗吗?小弟此诗的目的,就是借古喻今,借古讽今。”

  七郎点点头,又摇摇头,默默地催马前行。

  李商隐没有得到七兄的赞同,心里很不好受,默默地催驴赶上他,还想继续再解释。



  护丧队伍浩浩荡荡,来到京都西郊。

  七郎和李商隐两人仍然并肩而行,相互却不说一句话,似乎都在想心事。

  李商隐渐渐抬起头,看见冬日的阳光,照得大地暖融融的,没有冰天雪地,也没有严寒。野草和树木好像开始发芽,可是由于干旱又都焦枯卷缩着。农田一片荒芜,农具丢弃在道旁。饥饿的牛,死在土堆旁。村落里,断壁残垣,破残的房屋,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瓦砾中。

  “七兄!走,过去看看,他们这是怎么啦?好像经过盗匪洗劫。”

  他们向一座破茅屋走去,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从屋里探头看看,马上又缩了回去。接着从屋里走出一个男人,穿一件露着棉花的长袍,腰间扎一条带子,羞涩地盯着来人。

  “你们这是怎么啦?”

  那汉子畏惧地背过脸,肩膀一耸一耸地,好像在哭泣,七郎和李商隐愈加莫明其妙。那汉子走回门口,又站住,转过身子,开始陈述这里发生的一切。

  原来,这里经过两次大洗劫。

  第一次是安史之乱战祸,唐明皇逃往蜀地,安史叛军到处抢劫杀掠,放火烧房子,十分凄惨。

  第二次是甘露之变,宦官带领神策军追杀李训和郑注,一路抢劫骚扰,如同强盗一般。

  那汉子边诉说边哭泣。全村人跑的跑、亡的亡。

  李商隐心中像燃起大火,又愤怒又悲伤。他最痛恨官兵盗匪如同一家,残害百姓;最不忍听百姓无以为生,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从怀里摸出二两银子给了那汉子,打驴离开。

  七郎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送给了他。

  一路上,李商隐绷着脸,一声不吱,直到进了开化坊令狐府,才气哼哼地对七郎道:

  “我要写一首长诗,像杜甫的《北征》、《兵车行》和《咏怀五百字》,对!题目就叫《行次西郊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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