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全传 作者:李庆皋-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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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李商隐绷着脸,一声不吱,直到进了开化坊令狐府,才气哼哼地对七郎道:
“我要写一首长诗,像杜甫的《北征》、《兵车行》和《咏怀五百字》,对!题目就叫《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一会儿,你来我屋,我给你吟咏。”
七郎也是个急性人,护丧的事全推给八郎和九郎,在自己房里洗把脸,没换衣服没喝茶,就跑到西客院,来到商隐的房里,问道:
“写好啦?杜甫的《北征》和《咏怀五百字》,那可是‘诗史’。《北征》一百四十句,诗人怀着‘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的心怀,写了安史之乱中百姓痛苦、山河破碎的世道。好像一份陈情表,把他自己探亲路上和到家后所见所闻所感,全写了下来,向唐肃宗皇上禀报。他当时是左拾遗,自然有责任这么做了。”
“我虽然不是官,但也有责任把百姓的痛苦,和李家皇朝的治乱兴衰,禀奏给皇上。好啦,你就听我吟咏吧。”李商隐连脸都没有洗,一直在构思这篇“诗史”。他吟道:
蛇年建丑月,我自梁还秦。
南下大散岭,北济渭之滨。
草木半舒坼,不类冰雪晨。
又若夏苦热,燋卷无芳律。
高田长槲枥,下田长荆榛。
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
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
存者背面啼,无衣可迎宾。
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
“这是咱俩刚刚亲眼所见,长安西郊农村荒凉破败景象。”
“‘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
写得真实,是咱们看见的情形。”
李商隐呷了口茶水,道:“下面是用那汉子的口吻,陈述李唐皇朝的治乱兴亡。”
右辅田畴薄,斯民常苦贫。
伊者称乐土,所赖牧伯仁。
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
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
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
健儿庇旁妇,衰翁舐童孙。
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
例以贤牧伯,征入司陶钧。
“商隐,你这不是颂扬皇朝大治天下,一派升平吗?”
“对!这是安史之乱前的隆兴繁盛景象。因为朝廷任用贤明宰辅和大臣,才会有这种升平气象。”
降及开无中,奸邪挠经纶。
晋公忌此事,多录边将勋。
因令猛毅辈,杂牧升平民。
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
或出幸臣辈,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奴隶厌肥豚。
……
奚寇东北来,挥霍如天翻。
……
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
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辏。
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
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
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
为赋扫上阳,捉人送潼关。
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
……
“这就是安史之乱空前浩劫!乱后朝廷腐败无能,不敢拔除锅根,于是造成宦官乱政。”
近年牛医儿,城社更攀缘。
盲目把大旆,处此京西藩。
乐祸忘怨敌,树党多狂狷。
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
快刀断其头,列若猪牛悬。
……
“商隐,你对李训、郑注被杀,还很同情可怜吗?”
“不,他们被残杀如同猪牛,把首级悬挂城墙上,够悲惨的了。并非可怜他们。”
李商隐反对宦官当权残酷镇压李训和郑注的政变,但对李、郑轻举妄动的政变也不赞成。最使他愤怒的是无辜百姓被屠杀被抢掠。他接着又吟道:
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
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
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
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
……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
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
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
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
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
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
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
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
李商隐吟咏完,两手捂着脸,为朝政日非,国事艰难而忧愤不止。
七郎同意义山的选用贤才以挽救危亡的主张,觉得义山确实有头脑,有才干,满腹经纶,应当得到朝廷重用。
“义山,明年吏部的释褐试,要好好准备,朝廷需要像你这样的大治天下的人才。”
李商隐没有回答,心想,这吏部一关要想顺利过去,也非易事!韩文公愈当年及第后,三试吏部而无成,则十年犹布衣。还有的及第二十年,过不了吏部这一关而得不到官,拿不到奉禄。他叹了口气,抬头对七郎苦笑笑。
七
《代彭阳公遗表》奉呈朝廷,文宗深表哀痛,下诏曰:
生为名臣,殁有理命。终始之分,可谓两全。卤簿哀荣之末节,难违往意;诔谥国家之大典,须守彝章。卤簿宜停,易名须准旧例。
……
册赠司空,谥曰文。
赐吊赙赠,必别有谢表,李商隐又草写《为令狐博士绪补阙綯谢宣祭表》。
总算把丧事办完,李商隐才抽身去萧洞找同年韩瞻。到得萧洞,他真有“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之感。
在洞前,矗立起一座富丽堂皇的庭院。门是用黑漆漆成,钉满了金光闪闪的铜钉。台阶上还有两尊石头狮子,气魄之大,不亚于卿相大宅。
李商隐跟随家丁走进院内,见一条白石砌路直通正堂。正堂是迎客之所,楠木桌椅,井然排列。墙上山水画、题赠字画,整齐悬挂,飘散着淡淡的墨香。
韩瞻从内室迎出,见是商隐,大呼小叫寒暄着,急切地道:
“你跑哪去了?可把人都急死了!最急的还是七妹。她三天两头地派人来询问你的消息。”
“她在哪?”
“在哪?你真是的,在泾源他老父亲任所里。她说如果再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她就自己来京找你。还说要回东都洛阳去找你。这个七妹可比不得她六姐,厉害着哩。”
“我刚刚从兴元回来,令狐恩师仙逝,我真是……难过欲绝。”
商隐哽咽了。
“令狐公是当今朝廷名臣贤相,不过人活百岁,终要黄泉觅路,没有办法。商隐呀,你要节哀顺便。”
韩瞻看看商隐,见他消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担心他身体支持不住,诚恳相劝。
“在朝中,原想有表叔崔戎和恩师令狐公可以依靠,而今两位恩公,先后都离我而去!吏部的释褐试,更需要卿相名臣的推荐。唉!明年的释褐试,我一点信心也没有。”
“没有卿相名臣推荐,是难过这一关的。如果有一个大臣鼎力推荐,还可以免试得官。你还不知道,我就是老泰山的大力推荐,已经得官获俸禄了。”
“是吗?”
李商隐尚不知道,惊讶地看着他,眼睛里流露着艳羡。
“你看我,有好些事都没来得及告诉你。这座宅院,也是老泰山出资为我们建的。因为在京做官,没有自己的宅院很不方便。房子已经建好,过几天就去泾源接你嫂子去。你来得真是时候,再晚来几天,我就动身走了。在泾源过年,年后才能回来。”
李商隐由艳羡,渐渐变得悲伤起来。自己中第的名次在畏之前面,可是他却先得了官。自己光棍一条,寄居人家的屋檐之下,可是他却娶了妻子,又建了新居,万事顺畅,事事如意!
是自己的命不好吗?是自己冒犯了上苍,得罪了太上玄元大帝?他眼圈微红,眼泪盈眶,低垂下头,不敢正视年兄畏之。
韩畏之豪爽粗心,没有注意年弟的情绪变化,只顾自己地又道:
“义山年弟!以我之见,你就跟我一同去泾源。在七妹家过个喜年,也好谈谈婚事。我还要当你俩的媒人哩。另外,你就在泾源入幕,做掌书记。这样一来、老泰山也好再使把劲,给你也推荐一番。只要通过吏部这一关,以后就好办了。怎么样?”
李商隐虽然艳羡年兄命好,不费吹灰之力,什么都有了,但是,又觉得把婚事与推荐过关得官搅乎在一起,不甚光彩,有损自己的感情。爱情、婚事,是圣洁不可猥亵,不可玷污的,更不能交换。
他摇摇头,又叹口气。
畏之是好心,不能让他难堪,所以商隐没有向他剖白自己的心。含而不露,欲露还藏,这是他的性格。
“年兄,你什么时候走?我来为你饯行。”
“我要赶到泾源过小年,所以想腊月二十走。还有几个朋友也要来饯行。你二十日来吧,给你介绍介绍。”
八
腊月二十日,京都阳光灿烂,温暖如春,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而忙碌。大街小巷人潮如涌,热闹异常。
李商隐如约而至。正堂已经座无虚席。桌上酒菜摆齐,但尚未开宴,像在等待主人发话。
管家在门口招呼一声:“李商隐到!”
满屋人目光都焦聚在他身上。
韩瞻上前拉住他的手,介绍道:“这是我的年弟,怀州李商隐。”
“哈哈哈!义山弟,别来无恙?”
温庭筠依旧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李商隐抱拳施礼,对温庭筠点点头,笑道:“庭筠兄,近日又在何处高就?我还有事正想找老兄。”
“四海为家,风云飘泊,依然是白衣卿相。贤弟有事说好啦。不是又有哪位公子要请‘枪手’吧?想中进士的,就叫他来找我好啦,我是有求必应。”
众人听他说请“枪手”,都哈哈大笑起来。所谓“枪手”,就是代人进考场应试而已。这是为士林所耻的事情,温钟馗却大声讲在广众面前,毫不回避,依然嘻嘻哈哈。大家都以为他在开玩笑。
李商隐走到他面前,低声说了一阵话,只见温庭筠脸色骤变,连连点头,道:
“好吧,一会儿再详细说说。这个混帐东西!非给他点颜色不可!”
韩畏之把商隐让到自己身边的一个客位上,道:“是给你专门留的位置,坐下,喝吧。”
把自己安排在主人身边就坐,李商隐很高兴,心里明白年兄把自己当作最知心最尊贵的客人,悄声道:
“年兄,我要赠诗一首,报答厚意!”
韩畏之却大声笑道:“义山弟,我们不仅是同年,还要成为连襟。报答则请免提,诗要好诗,酒要先痛饮三杯!”
客人中,也有不少是他俩的同年,状头李肱和张裳、王牧也来凑热闹,听说他俩是未来的连襟,一齐起哄,举杯祝贺。
酒过三巡,温庭筠大声问道:“请歌妓来侑酒,畏之老弟!”
韩瞻一脸窘相。
“我知道你没有家妓,那就派管家去平康坊去请,提我名字,她们都会抢着争着来。我知道你还没拿过俸禄,提我的名字,她们不要钱,只是要好诗,可以歌唱的好诗。今天来了状头,要看看状头的诗,怎么样?”
温庭筠浪迹江湖,大小场面什么都见识过,没有歌妓歌舞,提不起精神,酒也喝不下去,才三杯下肚,就晕晕糊糊,不把别人看在眼里了。
李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哪个皇亲国戚他没见过?提到自己的诗,更觉得天下第一无敌手,不屑地接住温庭筠的话,道:
“人们都说温钟馗走到哪里,歌舞妓就跟到哪里。今天为什么要吩咐管家去请呢?有损钟馗大人的芳名了。我的诗,主考官大人说是天下第一,请唱敝人试中之作《霓裳羽衣曲》诗,没有歌妓,温大人要代劳了。”
“这有何难?把诗吟来,我就献丑一唱!”
众人都叫起好来。
李肱自恃是当今的状头,站起来,抑扬顿挫地高声吟道:
开元太平日,万国贺丰岁。
梨园厌旧曲,玉座流新制。
凤管递参差,霞衣竞摇曳。
宴罢水殿空,辇余香草细。
蓬壶事已久,仙乐功无替。
谁肯听遗音,圣明知善继。
温庭筠听后哈哈大笑道:“‘圣明知善继’?你是要皇上好好继承什么?是贵妃的《霓裳羽衣曲》?让当今皇上像当年唐明皇一样去听歌赏舞,纸醉金迷,尽情淫乐,忘掉朝政,再来一次安史之乱吗?到那时,你们这些宗子,就好乘机夺权篡政,是不是?”
“住口!好个大胆狂徒!给我打出去!”
李肱也气糊涂了,以为自己是在家中,呼喊仆役打走这狂徒。
温庭筠依然狂笑不止,一副倨傲不恭的模样。
李肱到底是皇族宗子,暴跳起来也真让这些刚刚及第进士恐慌,众人顿时沉默,堂内鸦雀无声。
李商隐想为温兄解围。温兄言语太过,涉及圣上,有亵渎之嫌,担心以言招祸,站起来,笑道:
“李年兄勿怒。温兄吹弹尚可一闻,如高歌舞蹈,却令人捧腹。不如先听小弟吟诗一首,敬请诸位仁兄赐教。题目就叫《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
籍籍征西万户侯,新缘贵婿起朱楼。
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
云路招邀回彩凤,天河迢递笑牵牛。
南朝禁脔无人近,瘦尽琼枝咏四愁。
温庭筠听罢,复又哈哈大笑,重新吟咏一番,细细琢磨,道:
“此诗好就好在一个‘戏’字。‘万户侯’出资为‘贵婿起高楼’,点出‘新居’二字。‘居先甲’‘翻在上头’,押在‘同年’二字。颈联点明‘西迎家室’。至于尾联,用了两个典故,隐晦而不得详解,还是请状头李大人详之。”
显然温钟馗又想挑起争端,要考考李肱。
李肱的情绪,此时冷静多了,觉察自己的失态,跟这种人生气太不值得,冷冷地不屑一顾地用鼻子哼了一声,道:
“脔,是指切成片的肉。《晋书·谢混传》讲,元帝在建业时,各种物资食物非常困乏,每次得到一只小猪,认为是最好的膳食,尤其认为小猪脖子上的一脔最香,所以就把这一脔送给元帝吃。当时群臣不曾尝过,于是就把它叫做‘禁脔’。现在人们把在中第进士里所选的婿,称为‘脔婿’。畏之贤弟是不是也应称为‘脔婿’?”
温庭筠又狂笑不已,道:“所答非所问,让你说的是‘南朝禁脔’这个典故。只讲‘脔’怎么可以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如果不知,温某不才,愿代状头之劳。”
李肱并不生气,亦不理睬他,又道:“《晋书·谢混传》中讲,孝武帝想为女儿晋陵公主求婿,大臣王珣螨向孝武帝推荐谢混,介绍说:‘谢混虽然赶不上刘惔有才华,但是,不比王献之差。’孝武帝满意地道:‘有这等才干就满足了。’过了不久,孝武帝驾崩,袁山崧想把自己女儿嫁给谢混。王珣劝道:‘袁大人请不要接近禁脔。’王珣用‘禁脔’戏称谢混。后来谢混终于娶了公主。在诗中,义山弟就是用禁脔戏称畏之弟。”
温庭筠不再插科打诨,静静地听着。
李肱见温钟馗老实了,颇为得意,又道:“诗的最后一句中,‘琼枝’出自屈原《离骚》:‘折琼枝以继佩’,在诗中指畏之弟。‘四愁’指张衡的《四愁诗》,诗中每章都以‘我所思念’领起。尾联,义山弟写得极风趣,说畏之是